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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主部主題 蟬變(1/5)

作者:曾曉文字數:44312更新時間:2019-09-21 11:20:48

    在與風魔的搏鬥中,人們堅持行進,信心漸增。管弦樂隊以熱情的快板拉開民間節慶的序幕。音樂不時變換,明快迅速取代輕慢,壯麗迅速取代幽暗。火熾的聲浪撲麵而來,把人卷入單純的喜悅的氛圍中……

    ——柴可夫斯基《f小調第四交響曲》

    陸濱發現生意一旦出現危機,像下坡滑雪,用不了多久就會跌到穀底,連周遭風景都來不及多看一眼。道格拉斯挪用公款,使現代公司拖欠包工公司的款項,包工公司撤出工地,叫停了幾項工程;劉錚的工傷事故造成不良社會影響,導致客戶取消合約。公司接不到新項目,接踵而來的自然是入不敷出。法院對道格拉斯挪用公款案的審判還沒有結果,現代公司的前程已成定局。

    陸濱再次到丹穀監獄探望道格拉斯,這一回是在一間小會客室裏。會客室更像審訊室,沒有窗戶,隻有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他幾乎可以斷定那都是從廉價的沃爾瑪買來的。一位身高馬大的黑臉獄警把道格拉斯帶了進來。他並不離開,靠著門麵無表情地立著,呼吸粗重,在無形中製造肅殺氣氛。道格拉斯把頭發剪短了,把胡子刮了,和風光時期的他竟有幾分相像。監獄理發師的手藝不算糟,雖然沒能保留他從前的酷斃風格,但也沒讓他遠遠落伍於時尚。

    陸濱公事公辦,從電腦包裏拿出現代公司申請倒閉的文件,遞給他。他草草地翻閱了一下,就簽了字。他抬起頭,看了看陸濱,眼圈紅了。十幾年的心血,演變成幾張白紙上的黑字。他對公司倒閉的結局負有直接責任,也清楚陸濱焦頭爛額的處境,所以不敢妄加抱怨。陸濱把文件裝回到電腦包,也有些動容。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在前一段日子裏他還心存幾分幻想,此時現實就像四周的牆,生生地堵在眼前,讓他非麵對不可。

    道格拉斯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生日卡,說是瓊寄給他的。他的語調近乎溫柔。瓊在生日卡上畫了道格拉斯父母在安省獅首鎮的度假屋。道格拉斯一家三口每年夏天去那裏度假,在屋門口的湖上劃船,到不遠處的山上遠足,看風景……他教瓊在湖裏遊泳,還清楚記得她抱著浮板在水裏撲通的可愛模樣……這張生日卡背後藏著多少快樂的記憶啊……

    最重要的是,瓊還記得他的生日!

    蘇菲仍拒絕和他聯絡,但並不阻止瓊給他寫信。瓊的信,是照進昏暗鐵窗的曙光。陸濱聽了,心裏有些感動。道格拉斯做丈夫讓妻子蒙羞,當父親還算盡責。道格拉斯說監獄不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在這裏他不得不戒酒、禁欲,更不可能到燈紅酒綠的派對上折騰,早睡早起,身體反倒健康了。酒和性欲,以前正是這兩樣東西誘惑他站到刀刃上舞蹈,把自己搞得鮮血淋漓。他上不了網,也沒有手機發短信,能接觸到的隻有小說。他居然開始閱讀了。他年少時幾乎把所有時間都花在打冰球上,從未對當書蟲熱衷過,整天拿同學中的書呆子們尋開心,沒想到過了五十歲,突然從書中找到了安慰。他不像剛進監獄時那麽焦躁了,甚至還交了一個監獄外的筆友,通過書信交流讀小說的感受。

    “你的這個筆友是女的吧,性感美女?”陸濱開始調侃。

    道格拉斯立即反駁:“絕對不是,她是一位大學英文係教授,六十多歲啦。”

    “忘年戀!”

    “忘你個鬼!”道格拉斯抗議道,“你從來就不尊重我!”

    “你少惹點兒桃色新聞,我當然會尊重你!”

    “我知道我錯了,但是寬恕,濱,你得學會寬恕!”

    “‘寬恕’這個詞兒,是負罪者給無辜者專門發明的!”

    “你固執得像一頭公牛!”

    “你也像一頭公牛,不過經常發情惹麻煩!”

    兩人居然在笑聲中結束了對話。道別時,道格拉斯囑咐陸濱代他向蘇菲母女問好。陸濱點了點頭,幾乎有些羨慕他了。他在監獄裏能夠尋找心靈寧靜,自己作為自由人卻浮躁不安。

    現代公司的員工立即作鳥獸散。有本事的,早早的就在公司的競爭對手那裏掛了號,甚至已把公司的客戶介紹過去,一覺醒來就在新老板手下服務了。陸濱對此無話可說。人們對英國女皇都無需忠誠了,何況對他這麽個移民小老板?在生存的壓力下,忠誠是件奢侈的事情。憑忠誠付不起賬單,和不能把愛情當牛奶喝一樣的道理。沒本事的,唉聲歎氣,重回就業市場,不過將從政府那裏拿半年失業金,勒緊腰帶,也能把日子捱下去。

    陸濱耐著性子整理辦公室裏的文件,把一大部分塞進了碎紙機,把一小部分裝進了一個紙箱,隨後坐到了老板椅上,最後一次,看窗外的風景。

    秋日的天空竟像個初涉人世的少年,露出一張無憂無慮的晴好麵孔。天空下的安大略湖是灰藍色的,微波蕩漾起些縷銀光。幾年來,陸濱對湖水顏色的改變了如指掌。夏季是碧藍,春秋是灰藍,冬天是煙灰色。當然,每天因陽光的強度和風速的不同,顏色會有微妙的變化。他突然意識到,從此他不能在每天午休的時候,捕捉水色的微妙變化了。幾年來,捕捉是一場令他樂此不疲的遊戲,但窗帷下落,他將遠離湖水,蝸居在一座老式公寓樓的“洞穴”裏,從窗口張望另一座老式公寓樓,直把兩鬢張望出霜雪。他的鼻子一酸,湖中的浪花似乎穿越了厚重的紅磚牆和防震玻璃,恣意地綻放在他的眼眶中……

    他抱著紙箱走出辦公室,走過一個個格子間。那些員工,白皮膚的、黑皮膚的、棕皮膚的……都不見了。他在走廊上撿到了一個玩具絨毛熊,不知是誰丟下的。熊大約隻有半英尺高,卻活靈活現,腰間掛著一個小鼓,兩掌握著鼓槌,隨時要敲響的樣子。陸濱愛惜地拂去了小熊臉上的灰塵,上上下下摸索,沒找到電動開關,原來沒裝電池。它身上的鼓是啞的。陸濱決定“收養”它,把它放進了紙箱。在一樓大廳裏,他沒敢看一眼警衛。警衛平素對他熱情萬分,噓寒問暖。他擔心說一聲“再見”會引出眼淚來。

    一個月後,省立法院就道格拉斯案再次開庭。道格拉斯出現在法庭時,神色比陸濱預料的平靜。監獄允許犯人在出庭時換下胡蘿卜顏色的囚服,換上自己的衣服。一套莊重的黑西裝,配白襯衣,竟讓他恢複了幾分好男人的氣度。觀眾席上的幾位端莊少婦扭過頭望他,眼神裏立即浮現柔和。

    蘇菲缺席。

    陪審團代表宣布了判決結果:判處道格拉斯三年徒刑,另加一年社區服務。因為他已坐了半年監獄,所以隻需再坐兩年半。觀眾們並沒有嘩然。判決比預料的要輕,但他們還是接受了。道格拉斯神情中流露出悔恨,這讓人們滿意。畢竟他隻是因為手頭緊才鋌而走險,有幾人敢說自己在生活中的某個瞬間沒有過同樣的衝動呢?比起那些性侵兒童的犯人,他的罪輕多了。

    道格拉斯在走出法庭之前,衝陸濱揮了揮手。他的神情是微妙的,有點兒慚愧,還有點兒討好。陸濱木然地坐著,不知道該怎麽回應,但有一點他是無比清楚的,那就是他們之間的合作永遠結束了。

    陸濱回到家,筋疲力盡,倒好像剛接受過審判的是他自己。他向往安靜,像一匹涉水千裏的馬渴望獨自歇息。這時電話鈴聲大作,屏幕上顯示的是國際長途號碼。他接起電話,聽到了母親壓抑的抽泣:父親剛被檢查出得了肺癌,希望能再見到他的全家。他跌坐到椅子上。父親!那個在新疆小城裏和他相依為命的人,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數。他抬眼望著對麵的老式公寓樓,一夜間就變得和它一樣滄桑。父親希望能見到他的全家。全家!他慢慢地咀嚼著,他的家哪能奢談一個“全”字?

    他猶豫了片刻,撥通了邱霜的電話。她已在卡爾加裏附近的一所中學教中文。從她的呼吸聲中,他甚至都聽出了她的憤怒和責難。她經年累月因為他而攢聚起的希望,像沙堡一樣隨風倒塌了!她聽了他的講述,看在他父母的麵子上,答應和他一起回國。他沒費多大周折就說服了兒子。北北在精神穩定時期是聽話的。歸根結底,他是個溫順的孩子。

    陸濱一家在多倫多國際機場集合,丟盔卸甲地上了回國的飛機。剛落座時,三人之間有些別扭,畢竟很長時間沒坐得這麽近了。邱霜靠窗,北北在中間,陸濱坐在過道的位置上,正襟危坐,像陌路人一般。但在十幾個小時的飛行中,彼此想做到視而不見幾乎沒有可能。空姐送飲料時,陸濱就替邱霜母子接下來;晚餐後又幫他們把餐具收走。因空間狹窄,邱霜離開座位去洗手間時,不小心碰到了陸濱的雙腿,她的臉竟熱了起來。陸濱自然覺察出了她的異樣,於是許多熟悉的感受就潮水般湧回來。身體是有記憶的。陸濱還注意到北北在晚餐時吃了土豆泥,很驚訝。北北曾發誓餓死都不吃這種“廉價漿糊”。陸濱問是什麽導致了他“革命性”的改變,北北說他的室友麗貝卡喜歡吃,他跟著湊熱鬧。陸濱微笑了,北北嚐試接受不同的東西,是成熟的表現,看來他搬出去住也有益處。

    到了W市,陸濱走進家門,看到父親,淚就落下來了。父親躺在病床上,身體縮成了一小捆柴禾,眼睛居然還是明亮的。他沒費力氣就認出陸濱一家三口,念叨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父親講話斷斷續續的,讓人理不清頭緒。他一會兒說起新疆,一會兒又說起W市。陸濱的母親說:“你爸的大腦就像手機,正在神州‘漫遊’呢。”她原本要幽一默,結果卻把自己的淚先引了出來。她的身體大不如從前了,常渾身無力,甚至還昏迷過兩回。

    到了第二天,邱霜和北北帶母親去體檢,陸濱留下來陪父親。父親突然神誌清醒了,講話恢複了邏輯性。陸濱趁機問起了水墨畫《桃花潭水》的來曆。陸濱的曾外祖父曾給一位文官十歲的兒子當家庭教師。文官因稟書直言,得罪了皇帝。皇帝派人逮捕了文官,並下令斬首。文官夫人把兒子托付給曾外祖父,求他帶兒子潛逃到鄉下,臨行前送了一幅水墨畫給他,那就是《桃花潭水》……曾外祖父把文官的兒子帶到鄉下,視為己出,精心照顧。他長大成人後,也當上了文官。曾外祖父去世前把《桃花潭水》傳給了獨生女兒蘭斯珺。後來蘭斯珺為感謝羅傑對兒子的救命之恩,又把它轉贈給了羅傑。

    陸家幾代人並不了解這幅畫的價值,直到有一天,陸濱發現了它的價值。他擔心永遠找不到它。它也許早被扔進了垃圾箱,或在搬遷中被丟掉了,或在“車庫銷售”中被某人以5加元的價格賤賣了,總之,尋找它的蹤跡,就像在茫茫田野上尋找一粒特殊的種子。

    一個月後,陸濱的父親溘然長逝。

    陸家兩兄弟因為葬禮排場的問題,發生了一場爭論。陸濱主張從簡,父親一生沒有富貴過,對葬禮當然沒有什麽奢華要求,但陸灣持反對意見。按陸灣的說法,正因為父親生前沒有富貴過,後代才要給予補償,不然就會落下笑柄。爭來爭去,彼此都不能說服對方。陸灣後來說,他住在中國,是東道主,陸濱住在加拿大,是客人,客隨主便。陸濱不得不麵紅耳赤地解釋,他手頭緊,想奢華也沒有經濟能力。陸灣一個勁兒地搖頭,皺紋裏都積聚著遺憾,似乎在嘲笑哥哥在海外白混了這麽多年。陸濱被弟弟的神情刺痛了。對於他,沒有哪種評價比“白混”更恥辱。男人虛度光陰,兩手空空,不是恥辱是什麽?但他的確拿不出錢來。他在公司倒閉前很久沒給自己發工資,一直坐吃山空,還要負擔北北的讀書、醫療、生活費用。在金錢麵前,多少馳騁沙場的英雄低下過高貴的頭顱,何況他不是英雄。陸灣慷慨地一揮手,叫哥哥不用發愁,就把葬禮大包大攬下來。

    陸家兄弟之間的競爭曠日持久。兩人僅相差一歲,彼此的生活像一個蘋果和另一個蘋果一樣有可比性。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陸濱經常占上風。陸濱上的是重點中學、名牌大學,陸灣上的是普通中學、普通大學,一再輸給哥哥;陸濱大學畢業後進入京城,陸灣留在W市工作,又差了一截;當陸濱回到W市當電視台記者,陸灣在市政府當個小官兒,兄弟倆算打了個平手;陸濱移民加拿大,又風光起來,誰料到好景不長,他生意破產,賣掉了房子,變得兩袖清風,而此時的陸灣,在W市當“土地爺”,呼風喚雨,不但建立了堅固的後方,還開拓海外陣地,他辦了加拿大投資移民,在多倫多置下房子,使得哥哥連“身居海外”的驕傲都無法獨占。在個人生活方麵,陸灣有個才貌不俗的妻子,身邊的美女走馬燈似的換,使幾乎沒有豔遇的陸濱慚愧。陸灣等待了將近三十年,終於有機會讓哥哥見識自己的本事。他帶哥哥全家參觀了由他主持的土地開發項目,一幢幢新樓在短時間裏拔地而起,樓間還有花園、球場,甚至小橋流水,室內裝修豪華舒適……直看得他們眼花繚亂。他們灰頭土臉,穿著大路貨,拿著寒酸的手機,到飯店裏連菜都不肯多點一個,吃不了的還堅決打包,說是在加拿大浪費食物會遭人恥笑……他不止一次暗自感歎,不同時代造就不同英雄,哥哥已經落伍於時代了……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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