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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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節 銀器的笑容

作者:鮑爾吉·原野字數:1958更新時間:2019-09-21 11:45:02
銀匠笑容沉靜,如花裏的花蕊。他的笑不出聲音,銀器也不說話。 銀匠抽的便宜香煙,從鼻孔散出。聽別人說話,他臉上淡然,如同看先鋒電影。 他的手指太糟糕了,指甲厚而且糟爛了,像水牛的指甲。他手指肚的裂口比腳後跟還深,已經愈合不上,大約裂了幾十年,裂口深處見不到血痕。 這雙手竟捏出銀器纏枝蓮的花紋、突厥風格的團豹花紋、鮮卑的萬字紋。銀匠用手摸自己的臉,像回憶。 我和銀匠照相,他拉起我的手。手偷偷告訴我——銀匠的手比石頭粗糲。 陽光在屋裏照出一個斜長的方塊,我們倆坐在黑暗裏。桌上放著銀匠熔銀的小鍋,小焊槍和鑷子。這張黝黑的柳木工作台沒有漆,裂著深深淺淺的口子。銀匠死後,他兒子把藏在裂口裏的銀屑弄出來就夠買兩年的糧食。 一隻黃雞邁步過門坎,在地上啄食。仿佛它每天都進屋啄銀屑吃,養成了習慣。雞偏過頭,用頭側的眼睛看我們倆。雞眨一眨眼,上眼皮像簾子掉下來又拉上去。母雞邁每一步都把爪子牢牢按在地下。它走到銀匠熬小米粥的洋鍋前,被銀匠伸腿轟了出去。 銀匠的牆上掛一排鏡框,全放合影,找不到銀匠在哪裏。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合影的人在黑白和彩色照片裏驚訝向這邊看過來,像攝影人是個怪物。他們排列整齊,沒一點笑的願望。他們像說世界很陌生。 銀匠的三節櫃上擺著銀器,貨主還沒來取貨。銀匠說一件作品都不留,他的生活不需要銀器。一個小銀碗是銀箔包在榆木上,像穿裙子的碗,是酒和奶茶的樂園。一個銀煙袋鍋像歪頭的燭台,上麵有盤龍的浮雕。木櫃上方的鏡子照著銀器的後背,銀器的光散出無聲的笑容。 銀子到人世幹什麽來啦?銀子尋找孩子的笑聲,收進白色的口袋。銀子看青草的長勢,看百靈鳥落在窗台上的羽毛,銀子是石頭上落雪。 銀匠的屋裏有清新的氣息,不知道是不是銀的氣息。牆上掛著成吉思汗的彩氈繡像,已經變黑。外傾的炕沿下,嵌入一排炒米的米粒。屋裏的空氣好像被濾過,有一點山洞的涼氣,還有青草被手指甲揉碎的甜味。 夜裏,銀匠睡在一堆銀器當中。誰說銀器半夜不會走下來轉一轉?銀器悄悄從三節櫃滑下來,到外屋的水缸舀點水喝,然後坐在門口扣著的破筐上觀星鬥。風從玻璃似的河麵吹到身邊,讓銀器發抖。狗和雞都發現不了銀器的身影,它們夜盲。天亮前,銀器回到櫃上,看銀匠起床,一件一件穿衣、打哈欠、用腳找炕下麵的黃膠鞋。銀器一波波發出無聲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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