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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此存照\(七)(2/5)

作者:魯迅字數:46946更新時間:2019-09-21 12:30:08

    魯迅。六月九日。

    (這信由先生口授,OV(4)筆寫。)注釋:(1)本篇最初同時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七月的《文學叢報》月刊第四期和《現實文學》月刊第一期。

    來信的"陳××",原署名"陳仲山",本名陳其昌,據一些托派分子的回憶錄,當時他是一個托派組織臨時中央委員會的委員。

    (2)康繆尼斯脫英語unist(共產黨人)的音譯。下文的Reds,英語"赤色分子"的意思,這裏指紅軍。

    (3)托洛斯基(UFGLMM,1879-1940)通譯托洛茨基早年參加過俄國革命運動,十月革命中和蘇俄初期曾參加領導機關。一九二七年因反對蘇維埃政權被聯共(布)開除出黨,一九二九年被驅逐出國,一九四○年死於墨西哥。他曾兩次被流放到西伯利亞,下文所說"革命前西伯利亞的當年風味",即指此。

    (4)OV即馮雪峰(1903-1976),浙江義烏人。作家、文藝理論家。中國左翼作家聯盟領導成員之一。著有《論文集》、《靈山歌》、《回憶魯迅》等。

    大小奇跡何幹元旦看報,《申報》(2)的第三麵上就見了商務印書館的"星期標準書"(3),這回是"羅家倫(4)先生選定"的希特拉著《我之奮鬥》(AHitler∶MyBattle)(5),遂"摘錄羅先生序"雲:"希特拉之崛起於德國,在近代史上為一大奇跡。

    ……希特拉《我之奮鬥》一書係為其黨人而作;唯其如此,欲認識此一奇跡者尤須由此處入手。以此書列為星期標準書至為適當。"但即使不看譯本,僅"由此處入手",也就可以認識三種小"奇跡",其一,是堂堂的一個國立中央編譯館,竟在百忙中先譯了這一本書;其二,是這"近代史上為一大奇跡"的東西,卻須從英文轉譯;其三,堂堂的一位國立中央大學校長,卻不過"欲認識此一奇跡者尤須由此處入手"。真是奇殺人哉!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一月《海燕》月刊第一期。

    (2)《申報》參看本卷第113頁注(5)。

    (3)"星期標準書"上海商務印書館為推銷書籍,從一九三五年十月起,由該館編審部就日出新書及重版各書中每周選出一種,請館外專家審定,列為"星期標準書",廣為宣傳介紹。

    (4)羅家倫參看本卷第257頁注(12)。當時任國立中央大學校長。

    (5)《我之奮鬥》希特勒寫的帶自傳性的著作。書中闡述了他對社會、政治、曆史等等的觀點,宣傳納粹主義。原書於一九二五年開始出版。由國立編譯館譯出的中文本於一九三五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印行。

    登錯的文章何幹印給少年們看的刊物上,現在往往見有描寫嶽飛(2)呀,文天祥(3)呀的故事文章。自然,這兩位,是給中國人掙麵子的,但來做現在的少年們的模範,卻似乎迂遠一點。

    他們倆,一位是文官,一位是武將,倘使少年們受了感動,要來模仿他,他就先得在普通學校卒業之後,或進大學,再應文官考試,或進陸軍學校,做到將官,於是武的呢,準備被十二金牌召還,死在牢獄裏;文的呢,起兵失敗,死在蒙古人的手中。

    宋朝怎麽樣呢?有曆史在,恕不多談。

    不過這兩位,卻確可以勵現任的文官武將,愧前任的降將逃官,我疑心那些故事,原是為辦給大人老爺們看的刊物而作的文字,不知怎麽一來,卻錯登在少年讀物上麵了,要不然,作者是決不至於如此低能的。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二月《海燕》月刊第二期。

    (2)嶽飛(1103-1142)字鵬舉,相州湯陰(今屬河南)人,南宋抗金將領。宋高宗紹興十年(1140),他在河南大破金兵,正欲乘勝北伐,但高宗趙構和宰相秦檜等力主議和,一日內連下十二道金牌命他退兵。嶽飛奉詔回臨安(今杭州)後,被誣謀反,下獄遇害。

    (3)文天祥(1236-1283)號文山,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南宋大臣,文學家。元軍攻陷臨安後,他仍在南方堅持抵抗,兵敗被俘,在大都(今北京)囚禁三年,堅貞不屈,後被殺。著有《文山先生全集》。

    我的第一個師父不記得是那一部舊書上看來的了,大意說是有一位道學先生,自然是名人,一生拚命辟佛,卻名自己的小兒子為"和尚"。有一天,有人拿這件事來質問他。他回答道:"這正是表示輕賤呀!"那人無話可說而退雲(2)。

    其實,這位道學先生是詭辯。名孩子為"和尚",其中是含有迷信的。中國有許多妖魔鬼怪,專喜歡殺害有出息的人,尤其是孩子;要下賤,他們才放手,安心。和尚這一種人,從和尚的立場看來,會成佛--但也不一定,--固然高超得很,而從讀書人的立場一看,他們無家無室,不會做官,卻是下賤之流。讀書人意中的鬼怪,那意見當然和讀書人相同,所以也就不來攪擾了。這和名孩子為阿貓阿狗,完全是一樣的意思:容易養大。

    還有一個避鬼的法子,是拜和尚為師,也就是舍給寺院了的意思,然而並不放在寺院裏。我生在周氏是長男,"物以稀為貴",父親怕我有出息,因此養不大,不到一歲,便領到長慶寺裏去,拜了一個和尚為師了。拜師是否要贄見禮,或者布施什麽的呢,我完全不知道。隻知道我卻由此得到一個法名叫做"長庚",後來我也偶爾用作筆名,並且在《在酒樓上》這篇裏,贈給了恐嚇自己的侄女的無賴;還有一件百家衣,就是"衲衣",論理,是應該用各種破布拚成的,但我的卻是橄欖形的各色小綢片所縫就,非喜慶大事不給穿;還有一條稱為"牛繩"的東西,上掛零星小件,如曆本,鏡子,銀篩之類,據說是可以避邪的。

    這種布置,好像也真有些力量:我至今沒有死。

    不過,現在法名還在,那兩件法寶卻早已失去了。前幾年回北平去,母親還給了我嬰兒時代的銀篩,是那時的唯的一紀念。仔細一看,原來那篩子圓徑不過寸餘,中央一個太極圖,上麵一本書,下麵一卷畫,左右綴著極小的尺,剪刀,算盤,天平之類。我於是恍然大悟,中國的邪鬼,是怕斬釘截鐵,不能含糊的東西的。因為探究和好奇,去年曾經去問上海的銀樓,終於買了兩麵來,和我的幾乎一式一樣,不過綴著的小東西有些增減。奇怪得很,半世紀有餘了,邪鬼還是這樣的性情,避邪還是這樣的法寶。然而我又想,這法寶成人卻用不得,反而非常危險的。

    但因此又使我記起了半世紀以前的最初的先生。我至今不知道他的法名,無論誰,都稱他為"龍師父",瘦長的身子,瘦長的臉,高顴細眼,和尚是不應該留須的,他卻有兩綹下垂的小胡子。對人很和氣,對我也很和氣,不教我念一句經,也不教我一點佛門規矩;他自己呢,穿起袈裟來做大和尚,或者戴上毗盧帽放焰火(3),"無祀孤魂,來受甘露味"的時候,是莊嚴透頂的,平常可也不念經,因為是住持,隻管著寺裏的瑣屑事,其實--自然是由我看起來--他不過是一個剃光了頭發的俗人。

    因此我又有一位師母,就是他的老婆。論理,和尚是不應該有老婆的,然而他有。我家的正屋的中央,供著一塊牌位,用金字寫著必須絕對尊敬和服從的五位:"天地君親師"。我是徒弟,他是師,決不能抗議,而在那時,也決不想到抗議,不過覺得似乎有點古怪。但我是很愛我的師母的,在我的記憶上,見麵的時候,她已經大約有四十歲了,是一位胖胖的師母,穿著玄色紗衫褲,在自己家裏的院子裏納涼,她的孩子們就來和我玩耍。有時還有水果和點心吃,--自然,這也是我所以愛她的一個大原因;用高潔的陳源教授的話來說,便是所謂"有奶便是娘"(4),在人格上是很不足道的。不過我的師母在戀愛故事上,卻有些不平常。"戀愛",這是現在的術語,那時我們這偏僻之區隻叫做"相好"。《詩經》雲:"式相好矣,毋相尤矣"(5),起源是算得很古,離文武周公的時候不怎麽久就有了的,然而後來好像並不算十分冠冕堂皇的好話。這且不管它罷。總之,聽說龍師父年輕時,是一個很漂亮而能幹的和尚,交際很廣,認識各種人。有一天,鄉下做社戲了,他和戲子相識,便上台替他們去敲鑼,精光的頭皮,簇新的海青(6),真是風頭十足。鄉下人大抵有些頑固,以為和尚是隻應該念經拜懺的,台下有人罵了起來。師父不甘示弱,也給他們一個回罵。於是戰爭開幕,甘蔗梢頭雨點似的飛上來,有些勇士,還有進攻之勢,"彼眾我寡",他隻好退走,一麵退,一麵一定追,逼得他又隻好慌張的躲進一家人家去。而這人家,又隻有一位年輕的寡婦。以後的故事,我也不甚了然了,總而言之,她後來就是我的師母。

    自從《宇宙風》出世以來,一向沒有拜讀的機緣,近幾天才看見了"春季特大號"。其中有一篇銖堂先生的《不以成敗論英雄》(7),使我覺得很有趣,他以為中國人的"不以成敗論英雄","理想是不能不算崇高"的,"然而在人群的組織上實在要不得。抑強扶弱,便是永遠不願意有強。崇拜失敗英雄,便是不承認成功的英雄"。"近人有一句流行話,說中國民族富於同化力,所以遼金元清都並不曾征服中國。其實無非是一種惰性,對於新製度不容易接收罷了"。我們怎樣來改悔這"惰性"呢,現在姑且不談,而且正在替我們想法的人們也多得很。我隻要說那位寡婦之所以變了我的師母,其弊病也就在"不以成敗論英雄"。鄉下沒有活的嶽飛或文天祥,所以一個漂亮的和尚在如雨而下的甘蔗梢頭中,從戲台逃下,也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失敗的英雄。她不免發現了祖傳的"惰性",崇拜起來,對於追兵,也像我們的祖先的對於遼金元清的大軍似的,"不承認成功的英雄"了。在曆史上,這結果是正如銖堂先生所說:"乃是中國的社會不樹威是難得帖服的",所以活該有"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8)。但那時的鄉下人,卻好像並沒有"樹威",走散了,自然,也許是他們料不到躲在家裏。

    因此我有了三個師兄,兩個師弟。大師兄是窮人的孩子,舍在寺裏,或是賣在寺裏的;其餘的四個,都是師父的兒子,大和尚的兒子做小和尚,我那時倒並不覺得怎麽稀奇。大師兄隻有單身;二師兄也有家小,但他對我守著秘密,這一點,就可見他的道行遠不及我的師父,他的父親了。而且年齡都和我相差太遠,我們幾乎沒有交往。

    三師兄比我恐怕要大十歲,然而我們後來的感情是很好的,我常常替他擔心。還記得有一回,他要受大戒了,他不大看經,想來未必深通什麽大乘(9)教理,在剃得精光的囟門上,放上兩排艾絨,同時燒起來,我看是總不免要叫痛的,這時善男信女,多數參加,實在不大雅觀,也失了我做師弟的體麵。這怎麽好呢?每一想到,十分心焦,仿佛受戒的是我自己一樣。然而我的師父究竟道力高深,他不說戒律,不談教理,隻在當天大清早,叫了我的三師兄去,厲聲吩咐道:"拚命熬住,不許哭,不許叫,要不然,腦袋就炸開,死了!"這一種大喝,實在比什麽《妙法蓮花經》或《大乘起信論》(10)還有力,誰高興死呢,於是儀式很莊嚴的進行,雖然兩眼比平時水汪汪,但到兩排艾絨在頭頂上燒完,的確一聲也不出。我噓一口氣,真所謂"如釋重負",善男信女們也個個"合十讚歎,歡喜布施,頂禮而散"(11)了。

    出家人受了大戒,從沙彌升為和尚,正和我們在家人行過冠禮(12),由童子而為成人相同。成人願意"有室",和尚自然也不能不想到女人。以為和尚隻記得釋迦牟尼或彌勒菩薩(13),乃是未曾拜和尚為師,或與和尚為友的世俗的謬見。寺裏也有確在修行,沒有女人,也不吃葷的和尚,例如我的大師兄即是其一,然而他們孤僻,冷酷,看不起人,好像總是鬱鬱不樂,他們的一把扇或一本書,你一動他就不高興,令人不敢親近他。所以我所熟識的,都是有女人,或聲明想女人,吃葷,或聲明想吃葷的和尚。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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