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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此存照\(七)(3/5)

作者:魯迅字數:46946更新時間:2019-09-21 12:30:08

    我那時並不詫異三師兄在想女人,而且知道他所理想的是怎樣的女人。人也許以為他想的是尼姑罷,並不是的,和尚和尼姑"相好",加倍的不便當。他想的乃是千金小姐或少奶奶;而作這"相思"或"單相思"--即今之所謂"單戀"也--的媒介的是"結"。我們那裏的闊人家,一有喪事,每七日總要做一些法事,有一個七日,是要舉行"解結"的儀式的,因為死人在未死之前,總不免開罪於人,存著冤結,所以死後要替他解散。方法是在這天拜完經懺的傍晚,靈前陳列著幾盤東西,是食物和花,而其中有一盤,是用麻線或白頭繩,穿上十來文錢,兩頭相合而打成蝴蝶式,八結式之類的複雜的,頗不容易解開的結子。一群和尚便環坐桌旁,且唱且解,解開之後,錢歸和尚,而死人的一切冤結也從此完全消失了。這道理似乎有些古怪,但誰都這樣辦,並不為奇,大約也是一種"惰性"。不過解結是並不如世俗人的所推測,個個解開的,倘有和尚以為打得精致,因而生愛,或者故意打得結實,很難解散,因而生恨的,便能暗暗的整個落到僧袍的大袖裏去,一任死者留下冤結,到地獄裏去吃苦。這種寶結帶回寺裏,便保存起來,也時時鑒賞,恰如我們的或亦不免偏愛看看女作家的作品一樣。當鑒賞的時候,當然也不免想到作家,打結子的是誰呢,男人不會,奴婢不會,有這種本領的,不消說是小姐或少奶奶了。和尚沒有文學界人物的清高,所以他就不免睹物思人,所謂"時涉遐想"起來,至於心理狀態,則我雖曾拜和尚為師,但究竟是在家人,不大明白底細。隻記得三師兄曾經不得已而分給我幾個,有些實在打得精奇,有些則打好之後,浸過水,還用剪刀柄之類砸實,使和尚無法解散。解結,是替死人設法的,現在卻和和尚為難,我真不知道小姐或少奶奶是什麽意思。這疑問直到二十年後,學了一點醫學,才明白原來是給和尚吃苦,頗有一點虐待異性的病態的。深閨的怨恨,會無線電似的報在佛寺的和尚身上,我看道學先生可還沒有料到這一層。

    後來,三師兄也有了老婆,出身是小姐,是尼姑,還是"小家碧玉"呢,我不明白,他也嚴守秘密,道行遠不及他的父親了。這時我也長大起來,不知道從那裏,聽到了和尚應守清規之類的古老話,還用這話來嘲笑他,本意是在要他受窘。不料他竟一點不窘,立刻用"金剛怒目"(14)式,向我大喝一聲道:"和尚沒有老婆,小菩薩那裏來!?"這真是所謂"獅吼"(15),使我明白了真理,啞口無言,我的確早看見寺裏有丈餘的大佛,有數尺或數寸的小菩薩,卻從未想到他們為什麽有大小。經此一喝,我才徹底地省悟了和尚有老婆的必要,以及一切小菩薩的來源,不再發生疑問。但要找尋三師兄,從此卻艱難了一點,因為這位出家人,這時就有了三個家了:一是寺院,二是他的父母的家,三是他自己和女人的家。

    我的師父,在約略四十年前已經去世;師兄弟們大半做了一寺的住持;我們的交情是依然存在的,卻久已彼此不通消息。但我想,他們一定早已各有一大批小菩薩,而且有些小菩薩又有小菩薩了。

    四月一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四月《作家》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2)宋代筆記《道山清話》(著者不詳)中記有如下的故事:"一長老在歐陽公(修)座上,見公家小兒有名僧哥者,戲謂公曰:"公不重佛,安得此名?"公笑曰:"人家小兒要易長育,往往以賤名為小名,如狗、羊、犬、馬之類是也。"聞者莫不服公之捷對。"又據宋代王闢之著《澠水燕談錄》:"公(歐陽修)幼子小名和尚。"(3)毗盧帽和尚所戴的一種繡有毗盧佛像的帽子。放焰火,舊俗於夏曆七月十五日(中元節)晚上請和尚結盂蘭盆會,誦經施食,稱為"放焰火"。盂蘭盆,梵語音譯,"救倒懸"的意思;焰口,餓鬼名。

    (4)"有奶便是娘"一九二五年八月間,因北洋政府教育總長章士釗禁止愛國運動和宣揚複古思想,北京大學評議會發表宣言反對他為教育總長,並宣布和教育部脫離關係。後來少數教授顧慮脫離教育部後經費無著,一部分進步教授就在致本校同事的公函中說:"章士釗到任以來,曾為北京大學籌過若幹經費,本校同人當各知悉;即使章士釗真能按月撥付,或並清償積欠……同人亦當為公義而犧牲利益,維持最高學府之尊嚴……如若忽變態度……采取"有奶便是娘"主義,我們不能不為北大同人羞之。"陳源在《現代評論》第二卷第四十期(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發表的《閑話》裏,引用"有奶便是娘"這句話,歪曲公函中的原意,加以譏笑。

    (5)"式相好矣,毋相尤矣"語見《詩經·小雅·斯幹》,意思是互相愛好而不相惡。式,發語辭。

    (6)海青江浙一帶方言,指一種廣袖的長袍。

    (7)《不以成敗論英雄》參看本卷第511頁注(10)。

    (8)"揚州十日"指清順治二年(1645)清軍攻破揚州後進行的十天大屠殺。"嘉定三屠",指同年清軍占領嘉定後進行的三次大屠殺。清代王秀椘著《揚州十日記》、朱子素著《嘉定屠城記略》二書,分別對這兩次慘殺作了較詳的記載。

    (9)大乘公元一、二世紀間形成的佛教宗派,相對於主張"自我解脫"的小乘教派而言。它主張"救度一切眾生",強調盡人皆可成佛。一切修行應以利他為主。

    (10)《妙法蓮花經》簡稱《法華經》,印度佛教經典之一。通行的中譯本為後秦鳩摩羅什所譯。《大乘起信論》,解釋大乘教理的佛教著作,相傳為古印度馬鳴作,有南朝梁真諦和唐代實叉難陀的兩種譯本。

    (11)"合十讚歎"等語,是佛經中常見的話。合十,即合掌,用以表示敬意;頂禮,以頭、手、足五體匍匐在地的叩拜,是一種最尊敬的禮節。

    (12)冠禮我國古代禮俗,男子二十歲時舉行冠禮,表示已經成人。《儀禮·士冠禮》篇中有關於冠禮的說明。

    (13)釋迦牟尼參看本卷第320頁注(19)。彌勒,佛教菩薩之一,相傳繼釋迦牟尼而成佛。

    (14)"金剛怒目"參看本卷第436頁注(7)。

    (15)"獅吼"佛家語,意思是震動世界的聲音。宋僧道彥《景德傳燈錄》卷一引《普耀經》:"佛(釋迦牟尼)初生刹利王家……分手指天地,作獅子吼聲:"上下及四維,無能尊我者。""論現在我們的文學運動--病中答訪問者,OV筆錄"左翼作家聯盟"五六年來領導和戰鬥過來的,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運動。這文學和運動,一直發展著;到現在更具體底地,更實際鬥爭底地發展到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一發展,是無產革命文學在現在時候的真實的更廣大的內容。這種文學,現在已經存在著,並且即將在這基礎之上,再受著實際戰鬥生活的培養,開起爛漫的花來罷。因此,新的口號的提出,不能看作革命文學運動的停止,或者說"此路不通"了。所以,絕非停止了曆來的反對法西主義,反對一切反動者的血的鬥爭,而是將這鬥爭更深入,更擴大,更實際,更細微曲折,將鬥爭具體化到抗日反漢奸的鬥爭,將一切鬥爭匯合到抗日反漢奸鬥爭這總流裏去。絕非革命文學要放棄它的階級的領導的責任,而是將它的責任更加重,更放大,重到和大到要使全民族,不分階級和黨派,一致去對外。這個民族的立場,才真是階級的立場。托洛斯基的中國的徒孫們,似乎糊塗到連這一點都不懂的。但有些我的戰友,竟也有在作相反的"美夢"者,我想,也是極糊塗的昏蟲。

    但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正如無產革命文學的口號一樣,大概是一個總的口號罷。在總口號之下,再提些隨時應變的具體的口號,例如"國防文學""救亡文學""抗日文藝"……等等,我以為是無礙的。不但沒有礙,並且是有益的,需要的。自然,太多了也使人頭昏,渾亂。

    不過,提口號,發空論,都十分容易辦。但在批評上應用,在創作上實現,就有問題了。批評與創作都是實際工作。以過去的經驗,我們的批評常流於標準太狹窄,看法太膚淺;我們的創作也常現出近於出題目做八股的弱點。所以我想現在應當特別注意這點: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決不是隻局限於寫義勇軍打仗,學生請願示威……等等的作品。這些當然是最好的,但不應這樣狹窄。它廣泛得多,廣泛到包括描寫現在中國各種生活和鬥爭的意識的一切文學。因為現在中國最大的問題,人人所共的問題,是民族生存的問題。所有一切生活(包含吃飯睡覺)都與這問題相關;例如吃飯可以和戀愛不相幹,但目前中國人的吃飯和戀愛卻都和日本侵略者多少有些關係,這是看一看滿洲和華北的情形就可以明白的。而中國的唯一的出路,是全國一致對日的民族革命戰爭。懂得這一點,則作家觀察生活,處理材料,就如理絲有緒;作者可以自由地去寫工人,農民,學生,強盜,娼妓,窮人,闊佬,什麽材料都可以,寫出來都可以成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也無需在作品的後麵有意地插一條民族革命戰爭的尾巴,翹起來當作旗子;因為我們需要的,不是作品後麵添上去的口號和矯作的尾巴,而是那全部作品中的真實的生活,生龍活虎的戰鬥,跳動著的脈搏,思想和熱情,等等。六月十日。

    注釋:(1)本篇最初同時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七月《現實文學》月刊第一期和《文學界》月刊第一卷第二號。

    難答的問題何幹大約是因為經過了"兒童年"(2)的緣故罷,這幾年來,向兒童們說話的刊物多得很,教訓呀,指導呀,鼓勵呀,勸諭呀,七嘴八舌,如果精力的旺盛不及兒童的人,是看了要頭昏的。

    最近,二月九日《申報》的《兒童專刊》上,有一篇文章在對兒童講《武訓(3)先生》。它說他是一個乞丐,自己吃臭飯,喝髒水,給人家做苦工,"做得了錢,卻把它儲起來。隻要有人給他錢,甚至他可以跪下來的"。

    這並不算什麽特別。特別的是他得了錢,卻一文也不化,終至於開辦了一個學校。

    於是這篇《武訓先生》的作者提出一個問題來道:"小朋友!你念了上麵的故事,有什麽感想?"我真也極願意知道小朋友將有怎樣的感想。假如念了上麵的故事的人,是一個乞丐,或者比乞丐景況還要好,那麽,他大約要自愧弗如,或者憤慨於中國少有這樣的乞丐。然而小朋友會怎樣感想呢,他們恐怕隻好圓睜了眼睛,回問作者道:"大朋友!你講了上麵的故事,是什麽意思?"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二月《海燕》月刊第二期。

    (2)"兒童年"參看本卷第52頁注(3)。

    (3)武訓(1838-1896)山東堂邑(今聊城)人。他通過乞討、放高利貸和收取地租等手段籌款興辦"義學",被清政府封為"義學正"。《武訓先生》一文,作者署名雨人。

    "這也是生活"這也是病中的事情。

    有一些事,健康者或病人是不覺得的,也許遇不到,也許太微細。到得大病初愈,就會經驗到;在我,則疲勞之可怕和休息之舒適,就是兩個好例子。我先前往往自負,從來不知道所謂疲勞。書桌麵前有一把圓椅,坐著寫字或用心的看書,是工作;旁邊有一把藤躺椅,靠著談天或隨意的看報,便是休息;覺得兩者並無很大的不同,而且往往以此自負。現在才知道是不對的,所以並無大不同者,乃是因為並未疲勞,也就是並未出力工作的緣故。

    我有一個親戚的孩子,高中畢了業,卻隻好到襪廠裏去做學徒,心情已經很不快活的了,而工作又很繁重,幾乎一年到頭,並無休息。他是好高的,不肯偷懶,支持了一年多。有一天,忽然坐倒了,對他的哥哥道:"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從此就站不起來,送回家裏,躺著,不想飲食,不想動彈,不想言語,請了耶穌教堂的醫生來看,說是全體什麽病也沒有,然而全體都疲乏了。也沒有什麽法子治。自然,連接而來的是靜靜的死。我也曾經有過兩天這樣的情形,但原因不同,他是做乏,我是病乏的。我的確什麽欲望也沒有,似乎一切都和我不相幹,所有舉動都是多事,我沒有想到死,但也沒有覺得生;這就是所謂"無欲望狀態",是死亡的第一步。曾有愛我者因此暗中下淚;然而我有轉機了,我要喝一點湯水,我有時也看看四近的東西,如牆壁,蒼蠅之類,此後才能覺得疲勞,才需要休息。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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