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枯翻複竟何言，昨宵弱水今昆侖——這兩句是說：興旺和衰敗反複變化如此的迅速，昨晚如弱水一樣的深淵，一夜間突兀挺出，變成似昆侖一樣的大山。弱水：《山海經·大荒西經》：“有大山名昆侖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淵環之。”這句言榮華富貴如過眼煙雲，滄海桑田變化迅速。
無人更哭西州路，有雀還登翟氏門——這兩句是說：此時沒有人像羊曇在西州路上哭泣的傷感和親情，高門大族一失勢，門前賓客稀少，隻有麻雀在台階上覓食而已。西州路：西州，古城名，故址在今南京市朝天宮西。東晉謝安卒前扶病還都，路經西州城門。安死，其甥羊曇悲傷悼念，行不由西州路。嚐大醉，不覺至此門，慟哭而返。後遂以“西州路”為典實，表示感舊興悲、悼亡故人之情。翟氏門：漢文帝時翟公任廷尉，賓客盈門，及罷官，客人稀少，門可羅雀（大門前麵可以張網捕雀），後複廷尉，賓客欲往，翟公在門上寫道：“一生一死，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用典故慨歎人情冷落，世事變遷。
漢恩何淺天何薄，百年冠帶坐蕭索——這兩句是說：漢朝皇帝刻薄寡恩，忍心讓百年的大族高門冷落衰敗。漢恩薄：言漢代皇帝刻薄寡恩。冠帶：指士族。蕭索：衰敗，冷落。兩句借古諷今，言當代皇帝寡恩，令士族衰敗冷落。
昔時噓氣成煙雲，今朝失勢委泥礫——這兩句是說：這些人得勢之時，翻雲覆雨，氣焰衝天；一朝失勢，被新族大戶如同瓦礫土塊一樣拋棄冷落。
青娥皓齒嫁何人？金床玉幾為誰作——這兩句是說：如花似玉的青娥美女，會嫁給什麽人？家裏收藏的金床玉幾會流落到誰家？青娥：古時女子用青黛畫眉，後來泛指青年女子。兩句歎息那些失勢後的將相諸侯們，身後美女、金玉不知為誰所得。
已矣哉！歸去來——這兩句是說：唉，還是回家，歸守田園吧。歎息榮華富貴不常，不如回家守住自己的田園。陶淵明有《歸去來辭》，此處用其意。
楚國非無寶，荊山空有哀——這兩句是說：用典故和氏璧故事。說楚國並不是沒有寶貝，隻是被埋沒在荊山而空空歎息而已。詩人借此譴責那些不分善惡、賢愚的帝王，表達了對仕途風險莫測的憂慮。
君看《白雪》《陽春》調，千載還推作賦才——這兩句是說：一切繁華富貴，都是過眼煙雲，都不如文章那樣可以永久流傳。《白雪》、《陽春》：古曲調名。後指傳世文獻。作賦才：王勃詩雲：“漢帝求仙日，相如作賦才。”又李白《江上吟》：“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這是一首感歎繁華不常，哀歎感傷的詩歌。全詩分為四層。第一層自“年年三月飛桃花”至“佳人賣笑垂楊裏”。這層寫江城春天、地理位置和街市的繁華、人煙的富庶，以及城中的生活。“丹樓”、“文窗”寫城市建築的華麗和精美；“合歡花”、“相思樹”寫城中少年對愛情幸福的追求；“王孫”、“少年”借指那些尋歡作樂的人或者在西門外打獵，或者在歌樓舞館嬉戲的情景。接著寫少年的冶遊生活。少年英俊富貴，相貌姣好，騎著高頭大馬，有時到鄉間去找采桑女尋歡作樂；有時又到紅樓去聽歌妓唱歌買笑，全城百姓歡歌笑語，但都不如相府家的豪華奢侈。第二層自“垂楊二月隱朱樓”至“哪惜年光去如矢”。寫家家喜筵和世人遊玩淫糜的情景。早晨開始宴飲，夜晚仍舊劃拳賭酒；夜幕初下就開始了繁管急弦歌舞，家家戶戶由春到秋，由秋到冬過著奢侈淫糜的生活；歌舞之後就是男女之間的淫蕩生活，東家“佳姊妹”的妖嬈女子，西第“好兒郎”的皎麵孌童，這些府第裏的歡樂侈靡已經達到了不可言說的地步，但物極必反，繁華總有失去的一天。第三層自“花開花落迥生愁”至“金床玉幾為誰作”。用了“霍氏功名成夢寐”諷刺現實，並流露出人生無常的歎息。一是暗示張居正身前的顯赫地位和豪華奢侈的生活，以及生後被抄家，子孫流落，財產不存的現實；二是用“百年冠帶坐蕭索”暗指當今皇帝的刻薄寡恩，同時用“西州路”、“翟氏門”寫世人的淺薄和落井下石的做法。第四層自“已矣哉”至“千載還推作賦才”，寫楚地自古人才被埋沒的現實，為張居正抱不平，也用揚雄典故，說隻有淡泊生活和詩文才可千古流傳，其他的金玉妖童美女，紅樓大屋不過是過眼煙雲而已。這首詩除了賦法用筆外，還用了暗示和對比的手法。大量鋪排江城普通豪門的奢侈生活，在層次轉折之處，詩人使用了“相府豪華壓朱邸”，一個“壓”字，對比出相府的奢侈，有過之而無不及。在第二層的轉折處，用“賓從”作了暗示對比。這種烘雲托月的手法，既節省了筆墨，又能肆意鋪排，馳騁才情。詩歌韻律明快，六句一換韻，隨著換韻，景物詩意隨之變換，形成了跌宕起伏而又流暢的節奏。同時在換景處，多用連珠格，如“佳人賣笑垂楊裏，垂楊二月隱朱樓”。或前分後總的複遝層遞格式，如“秋月梧桐金井欄。秋月春花無斷絕”等，構成了意換詞連，一氣到底的流麗風調。
夏日同龔散木能者、崔晦之、
鄒伯學、李子髯攜妓泛舟和尚橋
此詩萬曆十三年乙酉（1585）應鄉試前在公安作。這是一首寫景詩，詩中景色鮮明，視界闊大，是宏道少年愉快心情的反映。詩中龔散木能者，原名龔仲安，字惟靜，號靜亭，能者是其學佛的法號。其人精力敏毅，心之所到，才亦稱之。崔晦之、鄒伯學兩人均為公安人，袁氏兄弟的好朋友，三袁詩文中屢見，但生平不詳。李子髯原名李學元，字素心，號子髯，宏道妻弟，與宏道少小同學，情誼甚篤。和尚橋，公安一地名，又叫紫薇橋。
白舫形如鵠，青娥姓是盧。衣香泥翡翠，扇影怯鵜鶘。
石竹和人籟，山花野蘆。遙看十裏水，一片芙蓉湖。
白舫形如鵠，青娥姓是盧——這兩句是說：自己乘坐的船外形似一隻大天鵝，而一起遊玩的美女姓盧。起句有調笑口吻。
衣香泥翡翠，扇影怯鵜鶘——這兩句是說：青娥的衣服香氣濃厚，使翡翠鳥也來留連，而不忍離去，輕搖著的扇子使水裏的鵜鶘害怕。泥（nì）：原意是用土、灰等塗抹牆壁或器物。此句意為沾著，粘著。怯：使……膽怯之意。
石竹和人籟，山花爇野蘆——這兩句是說：風吹竹子的聲響好像應和著遊船上的絲管，山花紅豔豔的開放就好像是點燃了旁邊的蘆葦。爇（ruò）：點燃，焚燒。
遙看十裏水，一片芙蓉湖——這兩句是說：遠遠看著十裏多的水麵，就是要去遊玩的芙蓉湖了。尾聯境界大，視界寬。
這是一首宏道青年時的作品。詩作已經開始顯露詩人“不拘格套”的個性。首聯寫船的外形，並將一個伴遊的青娥寫入，有點不倫不類，卻是當時情態的真實記錄。頷聯用“泥”、“怯”形象地寫青娥之美貌和嫻雅的神態。頸聯造語奇特，“石竹”和“人籟”，好似石竹有情；用“爇”字形容山花的豔麗和鮮美，好像能夠點燃蘆葦一樣。這是少年人眼中的自然美景。王國維雲：“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尾聯以遊玩目的地作結，景象明麗，視線所及，景色鮮明，可以想見。這首詩是宏道性情之作，不刻意求工，全憑自己眼見而手寫之。
江上（二首）
其一
此詩萬曆十四年丙戌（1586）作於公安。為寫景懷人之作。宏道個性張揚，追求一種自適的性情，表現在日常行為裏就是好貨、好色以及及時享樂的種種背棄現實的行為。這首詩裏寫“獨擁佳人”的閑適浪漫，這在以前詩歌裏幾乎沒有，僅有的幾個也會帶上刺世的色彩，而不是袁宏道大張旗鼓的追求和宣揚，因此帶有鮮明的晚明色彩。
桃花春水滿江頭，獨擁佳人翡翠樓。
誰抱琵琶江口上，聲聲彈出小梁州。
桃花春水滿江頭，獨擁佳人翡翠樓——這兩句是說：桃花春水漲滿江頭，一個人擁著美人坐在翠樓上飲酒。
誰抱琵琶江口上，聲聲彈出小梁州——這兩句是說：哪一個正在江頭抱著琵琶彈奏這小梁州曲調呢？梁州：元稹、白居易互寄詩中均有“梁州”之名，表意念之情。此句設問有人在江口彈著琵琶，琵琶聲聲都是《梁州曲》的無盡思念。
這是宏道前期作品。其中有七絕格律的嚴整，又有民歌的流暢。首句寫景兼情，二句順接，寫詩人獨擁美姬，如此良辰美景，卻不能和友人共享的淡淡閑愁。三句蕩開，不說自己思念友人，而用設問口吻，虛化遠景，用聽覺補足，讓讀者聯想其中的情意。宏道倡導“性靈說”，發出“當代無文字，閭巷有真詩”的感歎。此詩清新明快，抒發詩人一時之情境如畫，而又韻味悠遠。
其二
這首詩寫春和景明，萬象更新，花草自在爭春，而往日的軼事，已然成為陳跡。詩有一些曠達超世之意，又有及時行樂的興味。
二月山花接郡城，絳桃垂柳獨分明。
請看高塚宮人草，別作青春一段情。
二月山花接郡城，絳桃垂柳獨分明——這兩句是說：二月處處山花開放，從山頂蔓延到了縣城，紅桃綠柳，分外耀眼鮮明。郡城：指一般的州治所在地。上句寫遠景，一個“接”字，意思是到處山花爛漫，從山巒一直綿延到郡城。眼前之近景則是楊柳吐綠，格外的鮮明。
請看高塚宮人草，別作青春一段情——這兩句是說：請看高墳上的宮人草，春天到來，照樣是青青茂盛的樣子。宮人草：相傳楚靈王宮人數千，多因被冷落幽禁，憂鬱而死，墓上多生此草，花色紅翠。見南朝梁·任昉《述異記》下。
此詩也是一首寫景而又有詠史意味的詩。起句寫遠處景物，為詩人所見之春光，從荒山野嶺到了人煙鼎盛的郡城，到處是山花爛漫，近處則是楊柳吐翠。作者留連春景的遊賞神態，躍然紙上。三四句寫近景，一方麵是暗示死亡衰敗的高墳，一方麵是墳上綠草鬱鬱青青。在綠草和高墳的自然聯係和對比中，詩人的情感趨向也明白流露出來，那就是及時行樂。宏道詩歌不太講求細致的打磨。有時候會有句法粗糙的毛病。這一首詩作，在流麗中講求煉字，通過煉字推移視界，突出眼中那些能表達主旨的景物。
嘲王以明先生
此詩萬曆十四年丙戌（1586）年作於公安。王以明，王輅，字以明，公安人。宏道舉業師。由監生除鳳翔府通判。半載棄官而歸，隱居公安平樂村小竹林，著書自娛（參見錢伯城《袁宏道集箋校》第12頁）。這首詩用幽默讚賞的筆調，寫了王以明的學問、人品和蔑視錢財的高尚品格。
王夫子，有書如郝隆。何緣阿堵堆青銅？
君不見床頭有心（疒）夷甫，道上無人追楚弓。
王夫子，有書如郝隆。何緣阿堵堆青銅——這三句是說：王夫子，腹中擁有的書籍如同郝隆一樣多，為什麽眼睛裏麵卻堆著青銅錢？郝隆：《世說新語》：“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答曰：‘我曬書。’”此句借用郝隆典故，說王以明胸藏萬卷書。阿堵：《世說新語·規箴》載，王衍是品行高尚的清談人士。口裏從不提錢字，他的夫人想試探他，趁他熟睡時，叫仆人繞著他的床邊鋪上一大圈錢。王衍早晨起來，見到床邊的錢妨礙他的行動，便叫來仆人，說趕快把“阿堵”物搬走。
君不見床頭有心（疒圂）夷甫，道上無人追楚弓——這兩句是說：你難道沒有看見有人故意考驗王夷甫，王夷甫卻豁達大度，不以得失為懷。疒圂（hùn）：困住，為難。此處用這個典故，用來形容王以明清高廉潔，不講錢財。楚弓：《說苑》卷十四《至公》：“楚共王出獵而遺其弓，左右請求之，共王曰：‘止，楚人遺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仲尼聞之，曰：‘惜乎其不大。’亦曰：‘人遺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仲尼所謂大公也。”這幾句說王以明不看重錢財，世上很少有像他那樣不以得失為懷的人。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