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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雞足山中(3/5)

作者:熊召政字數:20082更新時間:2019-09-21 23:22:52

    現在,我站在祝聖寺的山門前,內心中有一股隱隱的激動。去年的深秋,在蒼茫的暮色中,我曾造訪虛雲佛國之旅的最後一站――江西省雲居山的真如禪寺。在那座天然城堡一般的名刹道場裏,我聽到吉祥的晚鍾,蕩漾在猩紅的楓林和寧靜的炊煙裏。一年後我又站在這西南邊陲的雞足山中,再次體會布滿大地的佛陀慈悲的光芒。斯時,朝霞滿天,紅紅的楓葉,白白的蘆葦,鬱綠的鬆林和深褐色的岩石,都因這亮麗的霞光變得晶瑩而又溫柔。虛雲一生,重修了很多寺廟,最著名的當數禪宗六祖慧能的祖庭曹溪南華寺、禪宗大師文偃之祖庭乳源雲門寺、昆明西山的華庭寺以及這雞足山中的祝聖寺。據《楞嚴經》記載,自釋迦牟尼出世之日起,第一個一千年為正法時代,第二個一千年為像法時代,茲後的一萬年為末法時代。虛雲生於1840年,卒於1959年,享年120歲。他謝世之日,值佛曆2986年,佛教的像法時代隻剩下14年了。從1973年,佛教開始進入了一萬年的末法時代。考其典籍,中國佛教像法時代的第一位禪宗大師應是雲門文偃,最後一位禪宗大師則非虛雲莫屬了。從雲門文偃到虛雲,中國禪宗盛極而衰,一衰再衰。到虛雲住世之時,禪宗不僅為世人所不識,就連寺廟中的僧侶,亦吃不下一杯趙州茶,半個雲門餅了。中國佛教的兩個最主要的宗派即淨土與禪,兩宗從一開始就有爭論,激烈時甚至無法調和。曆史上隻有少數的宗師大德能將禪與淨土融為一體,創造佛教的中興之象。毫無疑問,虛雲屬於這種偉大的佛教人物。禪宗是最能體現中國特色的佛教,虛雲一人承接了臨濟、法眼、曹洞、溈仰、雲門等禪宗五派,所謂“一花五葉”,是集禪宗之大成者。同時,他又深得淨土的宗風,得到各派僧侶的擁戴。盡管“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但處於像法時代向末法時代的轉型期,個人的移山心力,畢竟無法挽住時代的潮流。這一點,從我踏進祝聖寺的那一刻起,就已深深地感覺到了。

    山門與大雄寶殿並不在一條中軸線上,門在殿之右側。虛雲是深諳風水的,如此來建,當有他的道理。大殿正麵是一麵大照壁,兩旁是側門。左右側門的門頭上,各有一句聯語,合起來是:

    退後一步想

    能有幾回來

    這副對聯明白如話,含意卻深。

    照壁之外,是深深的峽穀。後退一步,便要置身峽穀之中了。那裏有淙淙的溪流,繽紛的野花,茂密的叢林以及通向山外的青石小路。對於嚴守《百丈清規》的苦修的僧侶,是不肯踏上這青石小路而走向山外的城市。城市是人欲橫流的地方。人們淪為物質的奴隸,貪婪地擢取財富和感觀的享樂,不惜以犧牲自己本來純潔的精神為代價。“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憤世嫉俗者和矢誌苦修者都有這種感受。當心力交瘁的人們偶爾擺脫爾虞我詐的俗世生活,來到這深山中的寺院,麵對肅穆的佛光時,他就會體驗到那種從未有過的輕鬆。這是被束縛的心的解放。他眼前的佛像、香火、法器與袈裟,都閃耀著迷人的光彩。“哎呀,這地方真好,我應該經常到這裏參拜!”生出喜悅心的人,往往會這樣的感歎。但是,你究竟“能有幾回來”呢?一旦你走回到城市,便又像一隻陀螺,遭受生活之鞭的抽打,身不由己地旋轉著,須臾都不能停止。

    我想,前來祝聖寺的朝拜者,大部分是不可能明了這幅對聯的深刻的寓意。或者說,更多的人無緣見到這幅對聯,因為他們迷戀萬花筒樣的城市,根本不想進入雞足山來洗滌被汙染的心靈。

    這就是祝聖寺香客寥寥的原因。

    我走進大雄寶殿,香煙嫋嫋,鍾罄橫陳,早課的僧人已經散去。被陽光照耀的佛像,依舊那麽莊嚴,並不因為置身在末法時代而顯露那怕是一星半點的愁苦。虔誠地禮佛之後,我在大殿裏輕輕地徘徊,緬想90年前,虛雲重建祝聖寺的種種辛勞。寺外已不見那尊“雲移石”了,但虛雲為此而吟頌的“俯瞰九州塵外物,天風吹送數聲鍾”的詩句,依然像一團團火焰,在我的心中燃燒。

    這時,一位年紀很老的和尚走過來,我施了一禮,問他:“師傅,你住寺幾年了?”

    “三年。”

    “虛雲在這寺院裏,還有什麽勝跡?”

    “什麽虛雲?”

    老和尚這一句反問,使我沉入深深的悲哀,見我迷茫,老和尚又熱心解釋:“我們廟裏,沒有哪個叫虛雲。”

    我本來還想問他很多,比方說他什麽時候出家的,為什麽出家等等,但看到他身上沾滿汙垢的袈裟,我什麽也沒有問,便走出了大雄寶殿。

    且讓曆史的流水,來洗滌現實的迷惘吧。漫步在祝聖寺小小的庭院裏,我打開日記本,吟誦起幾天前才抄錄下來的這首詩:

    山中有法筵,暇日且逃禪。

    林壑生寒雨,樓台罩紫煙。

    清齋孤罄後,半偈一燈前。

    千載留空缽,隨處是諸天。

    這首題為《缽盂庵聽經喜雨》的五言律詩,是明代萬曆年間著名的思想家李贄前來朝拜雞足山,留宿缽盂庵時寫下的。

    不得誌而逃於禪,幾乎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一條心照不宣的退路。1552年,李贄在故鄉泉州得中舉人後,開始了多年的位卑俸微的下層官僚生活,直到1577年被任命為姚安知府,他的生活才算有了轉機。李贄被任命為姚安知府前,就已經享有思想家的聲望,受到不少文人學者的崇拜。他是有明一代最具叛逆性格的學者,他追求個性自由而不惜與自己賴以生存的官僚體製交惡。按世俗的觀點,他擔任姚安知府,應是一生最為春風得意的時候,但他並不留戀這一得之不易的官位,卻跑到雞足山的缽盂庵中聽經來了。那時的缽盂庵,還是一座新建的寺廟。李贄在雞足山中,僅僅留得這一首詩,可見他對缽盂庵的情有獨鍾。另外也說明,隻有缽盂庵的“法筵”雋永有味,講經的長老能夠以一個禪者的思索,來吸引這位當世偉大的思想家的心弦,乃至他發出“千載留空缽”的浩歎。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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