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轉醒時,已是三日後。傷處十分疼痛,在這餘熱未消的天裏,愈發難挨。但卻又很輕鬆,仿佛終於卸下了久壓肩頭的重擔。墨鸞略轉動視線,看清榻側靜姝染淚的臉。
“我……”她虛弱地輕吟一聲。
不待她明言,靜姝已會意。“恭喜妃主,是個小皇子呢。”她將絲帛包裹的小小嬰兒抱來跟前。
那小家夥還皺著臉,雙眼眯作小月牙,隻憑著氣味小小哭鬧了一番,便在母親溫柔的撫摸下安靜下來,哼哼唧唧的,不一會兒又打起了盹。
“娘子,你……”靜姝支退旁人,俯身在墨鸞耳畔輕問。
“別問我。”撫在孩子臉頰的手微微一顫,墨鸞靜靜望著那張粉紅的小臉,良久,長歎。“我都忘了。真的,都忘了。從今往後,我隻為這孩子活著。”她闔起雙眼,蹙眉時,眉心疲憊傾瀉,淚水卻從眼角滲了出來,延著臉側,不斷滾落。
若我此生從未與你相遇,是否便可躲過這諸般劫難,如山鳩野燕般過得安平自得?
不必了。再不必了。
我寧願我已都忘得幹淨,再不與你相幹,再不去想那些誰是誰非誰對誰錯,誰又虧欠了誰。
我隻是倦了,累了,乏了,厭棄了,不想再為你心痛流淚……
有鍾秉燭妙手,加之靜姝悉心料理,墨鸞複原得頗好。鍾秉燭囑她每日需要少許慢步,以免髒器粘連,她便每日讓人攙扶了下榻來走動。尚未完全愈合的刀口仍有疼痛,她隻咬牙忍著,絕不露半聲哀。
李晗特準了靜姝留宿靈華殿,擱下職事,全心照顧墨鸞與小皇子。
他給新生麟兒起名李泰,乳名吉兒,寄望他福泰安康,吉壽延綿,十分的寵愛。
淑妃榮寵至此,又添了皇子,一時傳言莫定,都說淑妃封後亦是大有可能。
果然,李晗便在朝中提及後位虛懸之事。不料,以藺謙為首之眾臣,各個都進諫他冊立貴妃謝妍為後,早立長子為東宮,免生亂事。
李晗被嗆此一遭,心中難免悶悶不快。他自然早知道,論資排輩阿鸞比不得謝妍,論家身,諸臣對白弈多有忌憚也不無道理,他隻是覺得百般不爽。何時他也能有一件平凡家事,不要這許多牽扯關礙,隻單純做一回丈夫、父親……?
但值此時刻,白弈卻冷不防一本奏上,教他革新吏治,於三公之下增設左右仆射各一人,共同總領六部事,司宰輔之職,入禁中參政,直接與皇帝負責。同時,又奏薦謝蘊為左仆射,藺謙為右仆射。而昔日三公之位,便徹底成了架空高處的有名無實。
如此微妙,於朝局,看似並無太大變化,然而,細思之下,往日的獨領分製卻已不複存在,各削了些甜頭,卻又各給了些香餌。
而更令李晗覺得惶恐的是,這一項革新,抽卻了橫在皇帝與尚書省之間的隔板,將更多的調控決策實權重新回攏於帝位,步步招招分明都是在替他謀劃,他根本無法拒絕。
何況,白弈偏選在這樣一個時候奏上此議。
阿鸞拚死誕下龍子,他卻什麽也給不了她,怎麽看,都是他欠了她,欠了白氏。
可若他立謝妍為後,安定群臣,之後再行改革,謝蘊便再不好駁他,藺謙便也不好駁他,餘下諸臣不會駁他……竟是個皆大歡喜的上上之算。
可這般上算,卻偏又透著股寒氣,令他難安。
他輾轉糾結了半月之久,反複踟躕,終有決斷:
立後。革新。但卻隻字未提立儲,也並未替淑妃進遷。
於是,看似萬象和諧,寧靜之下,卻愈發琢磨不定了。
而此時的墨鸞,便真好似死地新生一般,一心撲在吉兒身上,其餘諸事一概不聞不問。
直至景福二年,轉瞬一載,皇子泰周歲。李晗於玄武門前設晚宴,替愛子拜下周歲酒,大宴群臣,又於兩儀殿設了家宴,上下喜慶滿盈。
難得謝夫人也入宮中來,與墨鸞母女倆在一處,抱著外孫,好不和樂。那新學語的小兒郎竟也懂得壽星的譜,高興了便“阿爺”、“阿娘”、“阿婆”地奶聲咿呀,不高興了便皺皺鼻子,扭頭誰也不理。憨態可掬,驕態可愛,逗得眾人頻頻捧腹。
酒席興濃時,白崇儉拈著杯葡萄酒便湊上前來,樂嗬嗬地逗著吉兒喊“堂舅”。
“你快別胡來!”謝夫人忙笑著將他趕開,“這麽小的孩子,沾不得酒!”
“可惜二伯娘不得來。”崇儉搖晃著酒觴,笑眯眯斜抱著臂,那神情便好似一支狡黠的狐狸。“聽朝雲大哥說,二伯娘也時常掛記著堂妹哩,常說起堂妹與夕姊頗有幾分神似的。”
謝夫人聞之神色微變。“這孩子撒酒瘋了,快叫你家娘子領回去!”她斥了崇儉一句,卻反將墨鸞哄住道,“別聽他的胡話,誰知又在亂叨叨些什麽。”
“伯娘饒我這一回罷,我可再不敢亂說了。”崇儉雙眼閃爍一瞬,似驚悟一般,忙笑掩了口。
墨鸞抱著吉兒,卻好似什麽也不曾聽見般。“堂兄衣袖上慣熏得可是七分安息香佐三分木香?”她忽然要將話岔開一般問道。
“是。”白崇儉略微一怔,下意識應道:“堂妹好厲害,這也能辨得出。”
墨鸞淺淺一笑:“這香氣,內廷裏可不多見。”
瞬間,白崇儉隻覺脊背一寒,瞬間有些不自在的僵了。
分明是淡然微笑,與這一句話搭配一處,卻叫人不禁戰栗。
不錯,是香氣。用慣了的熏香,早已浸入體膚中去,便像是一種記號,無聲無息的彌散。
原來,竟是心照不宣。
他一時愣在當場,呆得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全沒了往昔伶俐神采。
正尷尬時,卻有笑語娉婷而至。“這是誰家的郎君,當真好英俊,就是有幾分麵生呢。”謝妍執一支繡團扇,款款地便走上前來。身旁跟的,卻是湖陽郡主王妜。
王妜聽得謝妍這句,飛快的瞧了白崇儉一眼,麵頰微霞,嘟起嘴嗔道:“這我可認不得。玄武門混進來的外臣罷,皇後快命人打出去。”她話雖如此說,眉飛顧盼間卻頗有幾分得色歡愉。
見謝妍來到,墨鸞與謝夫人少不得起身施禮。待禮畢了,謝夫人才笑道:“方才還說呢,貴主快領回去罷,再多耽擱會兒,就該醉得認不著北了。”
“你們可不能夥同起來攆我罷!我來瞧外甥也不允麽?”白崇儉大呼冤屈。
“呸!就不害臊!二殿下幾時多了個舅舅?殿下的親阿舅明明在那頭呢!”王妜說著纖手一指。
視線移去,越過月色花影燭火燈輝,便見白弈與李晗在一處說著什麽,一旁王太後與婉儀母女帶著阿寐,正由宮婢們挑撿冰鎮的果子給阿寐嚐。
“行了,你兩個要吵家吵去,何苦吵給我們看。”謝妍笑推了王妜一把,卻在謝夫人身旁坐下。她如今貴為皇後,愈加意氣風發,錦藍銀泥的典雅宮裝,金縷織繡的牡丹國色,當真是雍容華貴無人可及。“陛下有旨,今兒是家宴,不拘俗禮,”她取下髻上一支沉甸甸的金鳳累絲珠釵遞於隨侍的宮女,換了朵輕盈鮮花插上,一麵拉住謝夫人嬌道:“阿姑母是家長,可不能隻偏心著親閨女,就忘了我這個娘家侄女兒。怎麽也得替我評個理才是。”
“這可是怎麽說?”謝夫人驚笑,“皇後殿下哪裏需要我來評理?”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