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24號文字
方正啟體

善弈者(2/5)

作者:沉僉字數:39256更新時間:2019-09-22 02:38:00

    我不語。

    阿仇一時氣短,嘀咕一聲:“沒所謂,反正不怎麽會寫。”

    一旁朝雲聽見,忍了半晌,終於抱著肚子蹲在地上大笑。

    氣氛不錯。我暗自估量一下,一手拉住一個,道:“不打不相識,咱們也算是朋友了吧。我叫阿赫,赫赫生輝的赫。”

    “誰跟你是朋友了。”阿仇分外艱難地掙紮了一下。

    “不服輸,有骨氣。我等著你贏過我的那一天。不過,這不妨礙咱們做朋友吧?”我微笑:執意不放他,在那樣孤立的境地之下,我很需要他這個朋友。所以我不必在意他拒絕我一次,但不能允許我放棄他。

    我看見阿仇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終哼了一聲,萬分別扭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了。

    後來,曾有一次,我聽見傅昶對父親說我初上山的那一天,他說:“一戰成名,再戰成王。”而每每我自己回想起那些膽大妄為的歲月,總會忍不住苦笑。我那時隻是依憑著本能在走,盡可能為自己謀取多一些的生存空間、獲得最佳利益的本能。又或者,也可以說,是人骨子裏最原始的、最趨近於獸的本能。

    從那以後,孩子們的課業便真的減免了足足兩個時辰。但我沒有對任何人說的是,傅昶罰我在斷崖上吊了整整一夜。

    那也是他給我上的第一課。

    他教會我承擔。我可以做出決斷,可以利用權謀,可以施以恩惠,但這些都必須由我自己去獲取、去承擔。這世上沒有白來的便宜,我想要什麽,就需要付出些什麽去換。

    他也曾對我直言:“我欣賞你機敏果決的銳氣,但要責罰你不計後果的莽撞。今時隻是二十個孩子,你孤身冒進,最嚴重不過是戰敗受傷,而來日二十倍於你的敵人則很有可能要了你的性命。”

    我那時很不以為然,然而,當我真正了解並為之震撼的時候,那些鮮血多少年來灼得我時時刻刻如受煎熬。

    而那一切的一切,卻還要從朝雲說起。不,更確切的說,是夕風。那個我們都默默記著,卻又希望從未記得的名字。

    我真正認識朝雲其實是在上山的第二日。

    雖然他對答如流幾乎天衣無縫,但我依舊覺出了破綻。

    那是很細微的差別,隻是眼神。朝雲的眼神很踏實,他從不會半低著頭,抬起眼,用那樣狡黠的目光打量我。他說話時坦誠又平靜,喜歡平視我的眼睛。

    所以我覺得不一樣。眼前的朝雲,與昨天助我一臂之力的“朝雲”並不是同一人。

    於是我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發現他總要在休息時候悄悄離群。我一聲不響地跟著他,然後,就在山中一處隱秘溶洞中又見到了夕風。

    五六歲的小男孩兒與小女孩兒不細瞧其實沒有太大差別,一樣的輪廓柔軟,濃眉如墨,大眼瑩瑩,尤其是雙生子,並肩站著,幾乎無法分辨。

    夕風是朝雲的孿生妹妹。說來卻也奇異,他們明明該是雙生子,夕風卻比朝雲遲了數月才出世。若是這麽算起來,她就比我小了兩個月餘十四天。

    曾有相士說她命呈異象、奇星臨凡,是將有大成的極貴之人。但她卻總說:“這有什麽好的。還不如早幾個月出生來,我本來該是阿姊的。”

    從真正見麵那一天起,她就一直在不遺餘力地誘導我喊她阿姊,但我小時心氣很是高傲,一口咬定我是哥哥,隻肯認她作阿妹。每每說起這個,總是以她十分懊惱地妥協告終。後來,當我們都長大一些的時候,她就取笑我:“阿赫你這樣不討姑娘愛啦,女兒家都喜歡要人哄的,像你這麽霸道專橫,反過來要姑娘遷就你,要是我呀,就是嫁一頭強驢子也不嫁你!”

    我就反問她:“哄來幹嗎呢?”

    她便搖著頭歎氣:“以後誰若是跟了你呀……真可憐!”

    我當時覺得姑娘的心思真麻煩,這些事情我可從沒有想過,在那時的我看來,這大概是為數不多的,我認為可以交給父親做主也沒關係的事請之一,尚不如能否由我自己決定多讀詩書還是多學武藝、多習劍術還是多練鞍馬來得重要。

    如今想來,真是女子比男子早慧。她了解我,甚至,她想到看到的遠比她說出的還要多,那樣早就已穿刺了我的症結。

    夕風是山中唯一的一個姑娘。她是自己偷跑上山來的,為了不與朝雲分開。她不能與山中的孩子們住在一處,便自己住在溶洞裏。

    初見她時,我曾驚訝於她的大膽,但她用柔軟的藤草編織吊床,采野菜和野果做食物,在山澗裏捕魚,把自己照料的很周全。以至於我和朝雲厭煩了山莊裏的吃食,反而會跑去找她,三個人一起打來野味飽餐一頓。

    也隻有這樣的她,才敢在明知勢單力薄寡不敵眾的情形之下,還衝出來幫我。

    夕風很淘氣,她總喜歡扮成朝雲跑去騙人,每一次都能成功,這個遊戲一直持續到後來我與朝雲都比她高出半頭她再也扮不下去了為止。

    我不知傅昶是否隻是假裝沒瞧見,但他既然從未提及,我們也就樂得當他果真不知,隻要他不來管我們就好。

    然而,就在我上山的第五年,卻出了一件事情。

    那時我們已都有十歲了,正遇著夕風生辰,夕風說,她想去看一看升龍崖。

    升龍崖,那是青邙山中最高險的絕壁,由深穀盤旋而上,直插青冥,傳說中有龍飛升的地方。這些年在山中,大小山峰斷崖都玩遍了,隻有升龍崖,我們誰也沒有去過。

    朝雲從開始便堅決反對,一直說太過危險。但我那時很雀躍,因為其實我也很想去看一看,那天龍飛升之地該是何等壯美,騰淩九霄之上,窮極天地,覽盡四方。

    於是我就對朝雲說:“反正我與夕風是一定要去的,你若不來,我們倆去就是。”

    毫無疑問,這是威脅。

    朝雲迫於無奈,隻好妥協,唯一死守不放的是要我答應他,萬一爬不上去就算了,不許逞強,不許冒險,酉時過前一定得回來。

    我那時自負又膽大,雖然滿口答應,心裏卻很覺得他未免太過緊張。我以為我生來就是要站到更高處去的,望岫息心這種事從不曾在我的世界裏存在過。

    然而,我沒有想到,攀岩用的軟繩會出問題。

    那本是用油浸過的藤條,十分結實牢固,用刀割也很難割斷,但就是這樣堪比鐵鏈的繩索,卻在扣住鷹爪的地方生生斷裂開來。

    我當時在最前麵,中間是夕風,朝雲殿後。我隻覺手上猛地一軟,原本踏實的力道陡然沒了依托,眼前一晃就墜了下去,瞬間心慌氣悶。

    好在身手的反應有時比思維稍迅捷一些,憑著幾年學成的一點功夫,我很快攀住一旁突出的石塊,沒有徹底摔落穀底。但這樣一來,我便落在了後麵,與朝雲也還差出一大截,遠遠仰望,他們倆的身影仿佛都成了岩壁上棲息的幼鷹。好在從一開始我們就沒有攀在一條線上,否則我摔下來時要撞到他們誰,情形恐怕還要更糟。

    我看見夕風垂著右手隻用左手拉住繩索正低頭望我,看模樣她方才大概試過想拉住我,隻是根本夠不到。幸虧她沒有夠到,以她的力量拉不住急速下落的人,隻怕反而會連自己也一起帶下去。

    仰麵已能望見崖頂向天引頸的龍首,腳下卻是雲霧深淵,若想退回去幾乎是不可能。所以我立刻抬頭向他們喊:“別低頭看,先爬上去。”

    事出突然,我連膽怯也早顧不上了,隻想著這樣的繩索斷裂恐怕不是意外,多在這絕壁上耽擱一刻就要多一分危險,與其這樣,不如他們先上去,重新整理過藤條再來拉我。

    但我卻看見他們倆延原路慢慢向我靠攏。他們將三根藤繩拴作一股,拉住我一起往上爬。這樣一來速度不得不放得緩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整個過程中誰也沒說話,耳畔隻餘風聲呼嘯。

    待到我們這樣互相拉扯攙扶著爬上崖頂,早已連日落也看不到了。我一直很清晰地記得,那天夜裏月光很淡,隻剩下又彎又細的一抹,於是,滿目繁星璀璨。

    終於踏上實地我才開始覺出後怕。身上、腿上、胳膊上到處都是被鋒利山石劃出的血口,一旦精神放鬆,便開始覺得疼痛,我手腳發軟地有些站不起來,隻好癱坐在地上。

    朝雲卻忽然狠狠踹了我一腳。“我真想把你踹下去算了!”他咬牙切齒地瞪著我,仿佛連頭發也要豎起來。

    我抬頭看著他,就好像從前磕著碰著哪兒了時一樣,沒得哭,一麵疼,一麵反而笑得停不住。

    夕風把我們倆拉到一處,三個人幾乎擠成了一團。“咱們三個要永遠這樣在一起,不論有什麽說法都要在一起,誰也不能丟下誰。”星光輝映著她的眸光,燁燁如有火苗跳動。她像是要盟誓一般,將我們的手握在一處,嗓音溫暖又堅定。

    那天我們用帶上崖去的火折子與幹柴點了篝火,坐在星穹下烤幹糧,興歌舞劍。臨出發前,朝雲本不許我們多帶東西,免得累贅誤事,誰知夕風還是偷偷在背囊裏塞了一隻洗剝幹淨的野兔,早用鹽巴醃好的,上火一烤,外焦裏嫩,香味兒能飄到崖下穀底去。

    到子夜時,已十分冷了,山頂上的夜風很涼,我們三個擠著火抱成團睡了一晚,直到次日清晨,我在夕風欣喜的驚歎與歡呼聲中醒來,睜眼,正看見那輪紅日猛一掙躍出天際,天地仿佛在刹那由透明的青藍變成了溫暖的金紅,遠山連綿如海,我甚至覺得,我望見了神都宏偉殿宇上騰飛盤旋的天龍。還有長天雲破下的晨鍾清鳴,在心胸裏激蕩得愈發悠遠,震撼已極。那種感覺,就仿佛馭龍翱翔,哪怕下一刻真會墜落,摔得粉身碎骨,雖九死其猶未悔。

    然而,當我們從山崖上爬下去,還正滿心歡喜自得之時,卻看見傅昶負手等候的身影。“你們三個真出息呀,我看可以直接送你們回去算了,省得再鬧出點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來我真沒辦法交代。”他好像十分生氣,極認真地板著臉,但眼裏卻又含著笑。

    我笑著對他說:“老師,下次我們一定先告訴您。”

    “你小子還敢有下次!”他毫不客氣地劈手給了我一拳,罵著,自己卻先氣得又笑了起來。

    可他堅持要讓夕風下山去。他說夕風畢竟是個小姑娘,不能這麽長久在山野裏晃下去,叫爺娘擔心。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上一章 回目錄 標記書簽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