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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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弈者(1/5)

作者:沉僉字數:39256更新時間:2019-09-22 02:38:00

    宣宗光化四年,正月十六,依舊飄著鵝毛大雪,上元佳節的大紅燈籠尚未熄滅。

    那一年,我五歲。

    手腳已在深山雪地裏凍得有些麻木,我靜靜地站著,看著父親和一個穿黑衣的年輕男人在不遠處說些什麽,默默地想起離開京都前裴遠來看我。

    那天,裴遠對我說:“你別和叔父賭氣了,還不至於。”

    我隻好苦笑:“你也當我是為了一隻狗麽?還真不至於。”

    那是年前,歲末寒冬,又是流民困厄之時。父親帶我去收容營所走訪慰問,殺了我的韓盧給流民烹食。

    韓盧是我從記事起便養在身邊的狗,它有一雙沉靜又警醒的眼睛。我常覺得狗也是會笑的,每每我摟住它的脖子,都能感覺到忠實又溫暖的脈搏。

    可父親卻逼我親手殺了它。

    我那時不依,被父親狠狠打了一頓,將我和韓盧關在一間不透光的黑屋子裏。他不給我們飯吃,也不給我們水喝。

    熬到第二次聽見遠處嘹亮雞鳴的時候,我終於隱約明白,如果我不殺了韓盧,父親不會放我出去。他寧願餓死我,也不要一個連一條狗也殺不了的沒用兒子。

    於是我殺了韓盧。為了我要活下去。

    直到許多年後,我一直都記得那天,已經因為饑餓與缺水而頭暈的我,把一條同樣饑腸轆轆的狗抱在懷裏,用幹裂的嘴唇最後一次親了親它的額頭和耳朵,然後,一刀割開了它的喉管。

    韓盧隻嗚咽了一聲。它到死都沒有咬我。可我看見了,它瞪大了雙眼,淚水澄清。

    那之後的幾個月裏,我沒和父親說一句話。

    連母親都忍不住凝重了神色。“你怎能為了一條狗不敬家長?”她一邊責怪我一邊抹淚,紅著眼圈說我,“真是孩童無知最傷人,做爺娘的心,你哪裏懂。”

    我那時很氣悶。誠然年幼的我確實不懂他們究竟在想些什麽,但他們卻也沒有懂我在想什麽。

    我並不是為了一條狗。我隻是,痛恨那半點不由自己做主的無力感,以及,向如同摯友的愛犬出刀的自己。

    臨別那天,裴遠歎息著勸慰我:“別那麽倔了,少吃點苦頭,早些回來。”

    我隻能還他微笑。沒有人天生願意與自己的爺娘不睦,可即便那種倔強真是可笑又無用的,我也想竭力多握住一份自我。至少會讓我稍微安心一些,覺得自己還是一個獨立的完整的人,不是一片隨風的葉、一滴逐浪的水、或者誰手中捆著繩索的皮影。尤其是,在那樣一個連自己將要被帶去何處也不知道的時候。

    直到跟著父親上了青邙山,我才知道,父親是打算要將我丟在山裏,大概,很久都不會讓我下山去。

    有一瞬間,我很害怕,困惑又茫然,仿佛自己遭到了遺棄。

    我扭頭看那個被我稱為“父親”的男人。他高大而又嚴肅,冷得像一塊冰。我常會覺得,父親隻想要一個不會偏離既定軌道的繼承者,而不是一個兒子。他從不問我的意願究竟如何,隻是一味的要求和安排,並叫我必須接受。

    可他竟要將我丟下了。

    我看著他向我走來,忽然有些微戰栗,憤怒而恐懼。但我那時告訴自己:隻是因為天太冷。於是我固執地扭過頭去。

    我能感覺到,父親在我身旁僵立下來,長久的靜默,而後,驟然空虛。

    他走了。是真的走了。

    我猛又著了慌,急忙扭頭去找,卻隻看見那個背影孤單的離去,在大雪山道上漸漸遠逝。

    一刹那,鼻息酸麻。

    “真是個狠心的傻小子!”

    我聽見身後人的歎息,回頭看見那黑衣男人已走到我身旁。“你不懂他對你的愛,但那並不代表他不愛你。他所做的一切,隻是希望你足夠勇敢堅強,有能力應對一切,保護自己在大風浪裏也能平安地活下去。”他這麽對我說。

    “你也是個說客麽?”我從他的眼睛裏看見我的敵意流露。

    他爽朗地笑,蹲下身去平視我的眼睛,伸出手道:“我是巽己,從今日起是你的老師,小公子。”

    “巽己?這也算是名字麽?”我挑剔他。

    那人或許是驚訝了一瞬,頓了一頓,望住我沒有立刻說話,過了一會兒才笑道:“我叫傅昶。但你知道就好,你隻能喊我老師。同樣,你是公子,我知道就好,我隻會喊你阿赫。”然後他忽然伸手,拎貓崽一樣吊著我的後領將我拎了起來,抗在肩上。“現在,先去把自己弄暖和,然後去見你的師兄們。”他這樣“命令”我。

    我閉起眼深吸了一口氣,頓時,胸腔裏冰冷浸潤,神思清明。也好,既來之則安之。無論如何,我都得走下去。

    半個時辰後,我見到一群孩子,暗自一數,約摸三十來人,多數七、八歲,少幾個五、六歲的,絕大多數比我大。這個年齡的孩子都長得很快,一歲一個模樣,我站在他們中間,頭一次竟覺得自己瘦弱而幼小。

    父親收羅這麽多孩子在這山裏,這事忽然讓我覺得有些可怕。我其實隱約知道,父親身旁有幾個神出鬼沒的家將,隻聽他的差遣,替他辦事。傅昶想來也是其中之一。

    或許父親是在物色後備軍。我才如是想,冷不防身後風起,猛一個踉蹌向前撲倒下去,跌了兩步才穩住,回身時,卻看見一個高壯些的孩子正抱臂望著我笑。

    “不知道新來的該怎麽打招呼麽?”他眉眼裏全是挑釁。

    這是一群在街頭巷尾流浪、浸著痞子習性活下來的孩子,求活的艱難讓他們比任何人都懂得順服,也比任何人都懂得跋扈。

    我下意識去看傅昶,意料之中地沒有看到,再看四周,一雙雙眼裏,除了興災樂禍,便是麻木。老師不在,才好放肆手腳。

    “你聽不懂人話麽?”那稱王的大孩子伸手又在我肩頭推了一把。

    父親便打算讓這樣一群渙散的小痞子做他日後的部將麽?我忽然覺得好笑,轉身兀自便走。

    “喂!”那大孩子似乎覺得受到了無視和侮辱,兩步追上前來,扣住我肩膀向後一擰,用力便是一拳。

    我本能偏頭躲開,還一拳,正打在那孩子肚子上。

    那孩子“嗷”得痛呼一聲,向後退去。

    我端拳也後退兩步,靜觀形勢。此時此地,我是初來乍到的新人,情勢不明,於己不利,不宜冒然生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此罷手,那就算了。

    但那孩子卻大叫一聲,跳起來猛撲上前。

    自討苦吃,與人無憂。

    那一瞬間,我腦海裏閃過的就是這八個字。我皺了皺眉,矮身一撞,將之撂倒在地,再不猶豫,看準一雙眼睛一個鼻子,狠狠就是三拳,不留情。

    我站在那兒,低頭看了看捂著鼻子滿地打滾的熊貓眼,心想他暫時應該爬不起來,不會再來找麻煩,於是又掃一眼周圍貓著鴉雀無聲的旁觀者們,拍拍手,獨自找了個幹淨又暖和的角落,睡了個飽。夢裏,有母親用溫暖的手揉著我的臉喚我起身去嚐新煮的玫瑰酒釀和鮮美的筍菇扁食,韓盧仍舊在我身旁雀躍,跳起來伸出柔軟的舌頭舔我的臉。睜眼時卻什麽也沒有,隻有白茫茫一片巍峨延綿。

    那之後,我們又打了第二次,就在傍晚時候,這一次,不再是單打獨鬥了。

    麵前的人從一堆變成一個弧,逐步靠近縮小,我微微眯眼看了看還頂著兩個熊貓圈兒的老大,心裏其實很讚許他:折而不撓,凝聚力不弱,是個人物。我暗自握拳,壓穩了步子。這一戰,要決勝負,定排位。

    雖說是孩子打群架,畢竟也是二十餘人圍攻的陣仗,雙拳難敵四手,我那時又幾乎是最矮最瘦的那一個,很快便被壓製著退到了牆角。

    再退,就沒有路了。

    身後是一堵高牆,我用餘光量了一量,覺得自己大概不能躍上去,但若是踩住一人的肩膀,或可以一試。

    但我沒來得及付諸行動。

    猛地,隻聽一聲呼喝,一個小小身影忽然箭一般撲出人群,以強弩之勢一頭將那孩子頭撞倒在地,不管三七二十一,摁住了就亂打。突如其來,旁得孩子們一時有些亂了陣腳。

    這天外飛來的一臂之力,其實很微薄。我這才發現原來還有人比我顯得更瘦小。那家夥也沒有什麽章法,仗著偷襲一頓亂毆很快便沒什麽氣力了,被他摁住廝打的那孩子早已有反撲之勢。但毫無疑問的,這是絕佳的機會。

    我瞧準了空檔,一個箭步上前,截下那老大飛起一拳,抓住他胳膊一擰,結結實實一腳踏在他背上。

    “從明兒個起,每日多一個時辰睡覺,多一個時辰玩,願意的現在就乖乖回自己屋裏去。不願意的,盡管上來繼續打。”我當時是這麽說。

    多一個時辰睡覺,多一個時辰玩,我知道這種誘惑對小孩子來說足夠強烈。如果我能夠,我也願意天天睡到自然醒,痛痛快快地玩,不管功課,不管將來,最好也不用管比冰山雪峰還嚴酷的父親。我清楚地看見那些孩子們的眼睛亮了起來,有水流動一般閃爍不定。但他們誰都沒有開口,也沒有動。他們對我依然還有懷疑,不知我這個新來的做不做得這樣的主。

    於是我手上一使力,狠狠擰了那孩子頭的胳膊一把。被踩在腳底的人立時慘哼一聲。

    這一聲效果很好。擒賊先擒王,老大已被踩了,餘下的再打也未必能有勝算。孩子們眼裏皆顯出懼色,一番麵麵相覷,便一個個向後退去,很快便散得不見蹤影。

    待到人都撤幹淨了,我才甩開那孩子頭,先看了看身旁站著的忽然撲出來幫我的那一個。

    這家夥真細瘦,眼睛尤其閃亮。若他換個打扮,我要以為他是個小姑娘了。

    我向他道謝,問他的名字。

    “朝雲。”他貌似很老實地回答我,卻又半低著頭,抬著眼打量我,眸中狡黠閃動。

    我點點頭,再看地上歪著那個,問:“你呢?”

    那落敗的舊日首領已經擦掉了臉上的塵土,索性坐在地上,卻倔強地繃著臉,哼了一聲,道:“阿仇。‘君子報仇,十年未晚’的仇!”說著,頗憤憤地瞪了我一眼,儼然警告。

    我輕笑:“男子漢,大丈夫,不是都笑泯恩仇的麽?你不如改個字好了,改作‘壯誌得酬’的酬。”

    “你憑什麽給我改名字?”阿仇一下子蹦起來,瞪著眼,甚是不平。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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