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莉她爹揉揉被枕得發麻的胳膊，急急地問：“是男娃還是女娃？”
文莉她娘並不做正麵回答，而是說：“夢裏的不做數。都說夢是反的呢！”文莉她爹明白了，但心裏還是疙裏疙瘩的。
已經三點了，還是沒有來電。衛生院裏原來等著的人減少了大半。文莉她爹她娘就決定回了。他騎自行車載著她，晃晃悠悠地衝出了衛生院的大門，心有不甘，衝那個白色的門牌多說了句話：“早不停電晚不停電，偏要今天停了。”
文莉她娘嫌他羅嗦，一個勁地催：“走吧，走吧。來不來咱另說，今天肯定弄不成了。省著點勁吧，咱還有十裏山路要走呢。”
文莉她爹愁眉不展。他想起山路就犯怵。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文莉她爹她娘都累壞了。他在推著自行車攀山路的時候，還是抽空就罵。罵著罵著自己就笑起來了。文莉她娘不理他，她的心事晃蕩著，她好像對肚子裏的孩子有感覺了：這孩子似乎在慶祝自己的小小勝利呢。
六個月後，嬰兒降生了。果然是個女嬰。孩子落地後，接生的黃醫生拍了拍嬰兒的屁股，孩子就“哇哇”大哭了。
“女娃娃也好啊，長大了就是爹娘的貼心小棉襖。”
聽著黃醫生的嘮叨，文莉她爹的心事放下了。他顫著雙手抱起那粉嘟嘟的一團，那孩子竟然衝她笑了笑，一陣突如其來的喜悅占據了他的心房，他驚慌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她娘，你快看，咱娃笑了，她是高興自己來到這花花世界嗎？”
文莉她娘不做聲，她想：這孩子莫非知道了自己這一番遭際？可憐見的！她不由得心疼起來了：
“文莉啊，你是為娘的心頭肉啊，快聽聽外麵的鳥雀兒叫，它們是在慶賀你誕生呢！”
文莉生於1980年5月，屬猴；許多年後她向我提起這一幕，語氣婉轉，但我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與這個世界的輾轉淵源，因此心情起伏，難以自抑。我抓住她的手，告訴她：“我十多年前遇到一隻小猴子，曾經居住在槐抱柳，與我頗為親近。這多年未見，它早已托生了吧，那猴子精靈古怪，認人頗準。”文莉說：“那槐抱柳仍在，就種在我家院牆外，你也是多年未見了吧？”我說：“可不？”她忽然醒悟過來，遂戲言：“你莫非以為我是那神奇的猴子轉世？”我未置可否，卻想起那猴子與我見最後一次時，動作敏捷，像從樹頂飄落的一片黃葉。
文莉神色轉眼肅穆，“世間萬物，皆有歸屬。我們哪知道自己的前世來生，若今生有緣，就終生廝守吧；我中藏著一個你，你中藏著一個我，我們分分秒秒在一起，永不分離。”
我把文莉的手抓得更緊，那時我們在林隱市，也是5月；我想起那年我在中條山，正是麥子黃熟時節，濃烈的陽光打在地上，文莉五歲了，我看見她在前麵扭過頭來，她大概從那時起就飛進我的心窩了；我把她在我的心裏藏了將近二十年，這麽多年過去了，她如青鳥般翩翩飛來，由此一朝驚動夢中人，我才想起，我早已有愛了，隻是我並不曾知道：這愛是這樣在隱蔽著，它簡直如影隨形；你瞧，她亭亭地站在那裏，臉上是一團柔和的笑意，也許她一直就在那裏，隻是我從未發現罷了；我聽到她在說：你是表哥嗎？我還聽到她在說：我來了。我知道是她來了，我的愛。我就這樣迎接了她。多少年後，我還記起這一幕；它居住在我的心裏，多少年了都是如此，如青鳥聯翩起舞，永不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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