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命裏的追隨

我似乎從來沒有這麽疲倦過，第二天上午，等到文莉泡好咖啡，將我從深長的思緒中叫醒的時候，我還以為隻是打了個盹。她拉開窗簾，我才發現，太陽已經懸得老高了。文莉匆匆趕赴單位上班去了，我又眯盹了一會兒，快吃中午飯的時候才正式起床。我回想起這兩天的事情，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坐在沙發上喝完咖啡，我瞄了一眼書桌，發現文莉正在照片上衝我微微笑呢！她化了淡妝，手捧書卷，穿一件白色的連衣長裙，頭上戴一隻發亮的不鏽鋼發卡，站在校園裏的花圃前，花香叢中，愈加顯得青春可人，一塵不染，就像天外來客。照片前放了一本翻開的書，估計是上午她翻閱過的。我坐在書桌前，發現是一本詩歌集。 我的目光落在這樣的詩句上： 無論是你麵容的親切，光彩如一個節日， 無論是你身體的恩寵，仍舊神秘而緘默，一派稚氣， 還是你生命的延續，留在詞語或寧靜裏， 都比不上如此神秘的一個賜予像注視著你的睡夢， 攏在我懷抱的守夜之中。 我知道這是文莉最為喜歡的博爾赫斯的詩。我翻了一下書的封麵，這個目盲的阿根廷詩人正舉著杯盞，神情肅穆。 正午的室內，光線柔和，如同愛人的肌膚，我好像看見文莉正坐在書桌前靜靜地讀： 奇跡一般，又一次童貞，憑著睡夢那赦免的功效， 沉靜而輝煌，如記憶所恢複的幸福， 你將把你生命的那道岸濱交給我，你自己並不擁有。 投身入靜寂， 我將認清你的存在那最後的海灘， 並且第一次把你看見，也許， 就像上帝必將把你看見， 被摧毀了的，時間的虛構， 沒有愛，沒有我。 我仿佛聽見她的聲調隨著詩句在輕輕地轉換著，屋子裏彌散著輕盈的背景音樂，她的感情如同平靜的洋麵上湧動著波濤，這一首《愛的預感》，和此刻的時間完美地融合為一體。我覺得文莉就是這詩歌，她就是那詩神的化身。 在詩句的旁邊，文莉批注了這樣的話： 在記憶著這一切的同時，我們回到那幼年的時光裏吧。那裏水麵的輕波會帶來安定，而岸邊的樹木所賴以深紮的泥土也清新如許，在這裏我們無聲，讓緘默的時光把我們帶走。許多年裏，這裏一直如此，有零落的人家和一片環繞著大山的水；光線穿透了秋季裏的禾木和闊大的樹葉，在空際裏它們已經分開的層次，也染遍了我們的身體。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我的夢境裏常常出現的，那個人影。那個你。我感到總是領略不到的時光的印象，也終將在這時停留下來；總覺得在這種反光中看到的記憶，其實早已在這裏了。這裏物事看起來離我們不遠，在閑暇的時候我們去那裏，那陽光的輪廓線早已儲存了好久，一旦我們接近就有人大聲喊出來。在等待的時候我們想起那時候的事，那年月，我們並不善於言辭，而很久之後，我們彼此對視，還可以知道從那時候起，一切未成型的就已經成了命裏的追隨。我們的思緒遷移，也被那些草木那些樹，牢牢地記住。 批注寫得密密麻麻的，整個頁麵剩餘的部分都被那纖細秀雅的字跡占滿了。我讀了一遍又一遍，心中充滿了寧靜時光裏的滴水之聲。 我揉了一下在陽光和那些溫煦的字句裏流連得發麻的眼睛，讓淚水靜靜地流了出來。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