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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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正啟體

第四章(1/5)

作者:東西字數:44080更新時間:2019-09-22 13:04:36

    少管所的鐵門哐啷一聲打開,牛青鬆穿過陰暗狹長的走廊,朝著敞開的鐵門走來。他低著頭,目光謙虛地落在他走動的腳背上,雙手垂在胸前,頭皮閃閃發亮,上麵沒有一根頭發。理發剪把他在少管所裏長出的頭發,全部還給了少管所。他的目光像是固定的,他的腳步不緊不慢,很有規律。

    牛紅梅向前跨出兩大步,雙手緊緊抓住牛青鬆左手的無名指。那是一根殘缺的手指,三年前,為了向公安人員證明自己沒有撒謊,牛青鬆用小刀割掉了一小節。牛青鬆手指噴出的血染紅書桌,那些斑斑血跡至今還活躍在我的眼前,仿佛沒有風幹。牛紅梅說你的手還痛不痛?牛青鬆左右搖晃了一下腦袋,目光稍微往上抬了抬,鮮豔的舌頭舔著幹燥的嘴唇。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和頭發,愈抬愈高,最後我隻看見他兩個寬大的鼻孔。他的眼睛麵對天上微微眯著,好像不認識太陽。

    我說上車吧。牛青鬆和牛紅梅坐到我踩的三輪車上。車輪開始轉動,牛青鬆不太適應,用驚恐的目光盯著後退的樓房和街道兩旁的樹木。他說停停停。這是他走出少管所說的第一句話。我依照他的指令把車停到路旁。他跳下車指著我說下來。我說你要幹什麽?他說下來。我隻好下來。他說車子,讓我來踩,你們都給我坐好。我坐到他的位置上,他坐到我的位置上,車輪再次轉動。他襯衣的袖管裏灌滿風。他說從現在起,我要做一個高尚的人,做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做一個勤勞的人。我不坐享其成,不不勞而獲,不自私自利。他不停地說著,脊背上、額頭上的汗水都被他說了出來。

    回到家裏,牛青鬆把他的身體全部交給了沙發。他筆直地坐著一動不動,兩顆煤球似的眼珠也不怎麽靈活了。牛紅梅說青鬆,我又懷孕了。牛青鬆沉默著。牛紅梅說青鬆,你姐夫還有一年多就大學畢業了。牛青鬆沉默著。牛紅梅說青鬆,你說楊春光他會不會另尋新歡?我每天晚上都夢見他抱著別的女人睡覺。牛青鬆依然沉默著。牛青鬆的沉默使我們感到脊背發涼。我說你可以去找劉小奇他們玩一玩。牛紅梅說你是不是在思考,你一思考,我們就心跳。

    我說你記不記得爸爸給我們說過的一個笑話?爸爸說一九四九年,也就是解放前,有一位小夥把新娘迎進家門,許多年輕人跟小夥打賭,看他有什麽辦法讓新娘開口說話。那時的姑娘很封建。夜晚,席已散,客不走,那些想聽新娘說話的人,都把耳朵貼到牆壁上。小夥子,也就是新郎,他故意把被窩橫著蓋在身上。新郎和新娘的腳和大腿都露在外麵。我不知道他們結婚的時候是什麽季節。如果是冬天,他們的大腿一定很冷。新郎說嶽母家的被窩怎麽這麽短?連我的膝蓋都蓋不到。新娘說不是我們家的被窩短,是你把被窩蓋橫了。就這樣,新娘開口說話了,不再沉默。哥,你又不是新娘,幹嗎像新娘那麽害羞,連話都不說。牛青鬆依然沉默得像塊石頭。

    在我給牛青鬆講故事的過程中,牛紅梅已把魚頭青菜湯、紅燒肉、青椒炒豆腐擺到了餐桌上。她說你們,別說了,趕快洗手吃飯。牛青鬆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他的耳朵好像失靈了,對牛紅梅的聲音沒有作出應有的反應。牛紅梅說我知道你受苦了,三年來,我沒能天天去看你。在你被關的日子裏,我沒有痛定思痛,反而談戀愛、結婚甚至懷孕。我是一個不稱職的姐姐,現在正式向你道歉。我說我也向你道歉,在你被關的時候,我不僅不悲痛,反而有說有笑,還參加各種娛樂活動。我不應該踢足球,也不應該把學習成績搞得那麽好。我在無意中傷害了你的自尊心,我對不起你。

    牛青鬆的雙手終於動了起來,他拍打沙發扶手,皺著眉頭張著嘴巴閉著眼睛喊道: 我要勞動!他的喊聲響徹雲霄。牛紅梅的說話聲被牛青鬆的喊聲淹沒。牛紅梅一連說了三次,她的聲音才從喊聲中脫離出來。牛紅梅說你要勞動什麽?牛青鬆說打煤球。

    第二天早上,牛青鬆踩著我家那輛破舊的三輪車去煤炭公司拉煤。他把身子伏在三輪車上,以便減少阻力。他的雙腳在三輪車的腳踏上起伏著,他的嘴裏哼唱著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

    當他站在填河路十九號煤炭公司的舊址時,沒有看見一丁點兒煤炭。那塊煤炭公司的招牌已經從他眼前消失,一排整齊的發廊填滿他的眼眶。那些發廊的茶色玻璃上寫著“美容”、“按摩”、“洗頭”、“吹頭”。

    一位姑娘從玻璃的後麵閃出來,她的嘴唇肥厚,兩個乳房像兩個碩大的冬瓜,每向前邁動一步,胸口就會劇烈地顫抖一下。牛青鬆嗅到了姑娘的香氣。香氣撲鼻的姑娘把一隻手搭在牛青鬆肩上,要他進去洗頭。牛青鬆推車欲走,姑娘拉住他的三輪車後架。另一位姑娘也從發廊裏跑出來,拉住三輪車的後架。她們的雙腳蹬在一塊磚頭上,身子後傾,手臂繃直,三輪車慢慢後退,一直退到發廊的門口。

    牛青鬆說你們要幹什麽?姑娘甩動她們的手掌,說洗頭。牛青鬆一拍腦袋,說我沒有頭發。姑娘們看著牛青鬆光亮的頭皮發笑。她們說沒有頭發也得洗,你的三輪車把我們的手硌痛了,我們隻收你半價。洗不洗是態度問題,有沒有頭發是水平問題。牛青鬆推動三輪車,企圖離開,立即被四五個姑娘團團圍住。她們說你這個頭,今天我們非洗不可,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們都得洗。她們像一群鄉村的麻雀,唧唧喳喳叫喚著把牛青鬆推進發廊。

    一個姑娘按住牛青鬆左邊的肩膀,另一個姑娘按住牛青鬆右邊的肩膀,牛青鬆被牢牢地按在椅子上。牛青鬆昂起頭,眼前是一麵大鏡子,他和姑娘們以及桌子上的洗發精、洗發水瓶全部裝在鏡子裏。一位姑娘往他頭皮上倒部分洗發精,頭皮一陣冰涼。因為受了冰涼的刺激,他的頭不停地晃動,洗發精沿著他的額頭流過眼睛和鼻梁。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姑娘們又把他壓回椅子裏。一些洗發精流進他的嘴巴,他噴出來,說要文鬥不要武鬥。姑娘們聽不懂他的話,不停地用她們白嫩的手指抓撓牛青鬆的頭皮。牛青鬆說你們這是強奸是打劫,我要抗議。你們強奸吧、你們打劫吧,我身上可沒有半毛錢。

    姑娘們的手像斷了電突然停住,一隻沾滿泡沫的手懸在空中。她們說沒有錢你洗什麽頭?牛青鬆說是你們強迫的,我的頭上原本就沒有頭發,洗的人多了,它也不會有頭發。一個洗頭的把泡沫抹到牛青鬆的臉上,說沒有錢你休想離開這裏。牛青鬆說真是豈有此理。

    姑娘們攔住發廊的門,不讓牛青鬆出去。牛青鬆用胳膊肘、膀子不停地撞擊她們的身體。她們的身子像一堵橡膠砌成的牆,一次一次把牛青鬆彈回來。牛青鬆瞄準一位姑娘的乳房衝過去,姑娘的乳房同樣富有彈性。姑娘說你敢摸我的奶子,你得給我五十元小費。

    一個白胖的男人推開姑娘,從門外走進來,站在牛青鬆麵前,說你想打架嗎?牛青鬆用手掌抹一把自己沾滿泡沫的臉,說我不想打架。說完,他又用另一隻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臉。他臉上的泡沫轉移到他的兩隻手上,真實的五官顯露出來。他繞過麵前的人,朝門外走去,剛走了兩步,便聽到有人叫他。他抬起頭認真打量麵前這位白胖的家夥,說劉小奇!怎麽會是你?劉小奇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也拍了一下劉小奇的肩膀。劉小奇說這是我開的發廊。牛青鬆說她們強迫我洗頭,可是我的頭上沒有一根頭發。

    劉小奇對著姑娘們叫王芳。王芳向前邁出半步。劉小奇說你給他按摩按摩。王芳說我不幹。劉小奇說你敢?王芳是剛才給牛青鬆抓頭的那位姑娘,她把牛青鬆從頭到腳瞄了一眼,說按就按,不就是按摩嗎?王芳推著牛青鬆走進發廊的裏間。牛青鬆一邊往裏間走,一邊回過頭來說劉小奇你要幹什麽?你這是存心害我。我不按摩,我沒有錢。劉小奇說不要你掏錢,全免,就算是我為你接風洗塵吧。

    牛青鬆隻在按摩室裏待了兩分鍾,便雙手提著褲子衝出來,說她怎麽解我的褲帶?還捏我的下麵,怎麽能夠這樣?劉小奇和姑娘們張嘴大笑,他們的笑聲邪惡淫蕩,把發廊的瓶子震得晃來晃去。

    劉小奇帶著牛青鬆上了發廊的二樓,來到劉小奇租住的臥室裏。牛青鬆問劉小奇,那些發廊裏的姑娘真的可以操嗎?劉小奇說怎麽不可以?隻要你有錢,怎麽會不可以呢?牛青鬆說怎麽能夠這樣?我們的胡管教說不調戲婦女。劉小奇說不要再說你的胡管教了,你已經自由了,已經十八歲了。牛青鬆說可是,那些姑娘,我還不知道她們的名字,她們也不知道我姓什麽。劉小奇說今後別叫他們姑娘,你不要汙蔑“姑娘”這兩個字眼。你知道姑娘是什麽?牛青鬆搖搖頭。劉小奇說姑娘是指處女。她們都不是處女了,所以不能叫姑娘。牛青鬆說那叫她們什麽?劉小奇說小姐。

    劉小奇拍一下牛青鬆的屁股,說你是不是還沒有操過?牛青鬆說沒有。劉小奇說想不想賺錢?牛青鬆說想。劉小奇說下麵我給你介紹幾種賺錢的方法:

    第一種: 每天晚上你陪著我打麻將。在打麻將之前,我們事先約好暗號。我需要什麽牌,你就放什麽牌。這樣我們把其他人的錢贏進我們的口袋。

    第二種: 倒賣假古董。我們把那些假古董賣給海外老板,他們一般不太識貨,即使識貨他們也買。他們拿著假的去蒙另外的老板,賺到的錢往往比我們賺的還多。所以,我跟他們合作得很愉快。

    第三種: 走私,就是到邊境上走私。我想幹這個差事你沒有膽量,不如選一種安全可靠的工作,那就是“掉包”。你找一位合夥人,讓他把一遝紙(外麵用百元鈔票包住)丟在路上,然後你當著某位路人的麵把錢撿起來藏到衣兜裏。這時你要故意顯得慌張,故意跟某位路人套近乎,告訴他你撿到了錢,要他不出賣你,隻要不出賣兩人就分贓,每人一半。但考慮到在馬路上不便數錢,你把撿到的錢暫時交給他保管,讓他先掏一點兒定金給你,然後約定分錢地點。如果他身上沒錢,你可以跟他要手表、項鏈什麽的。人都他媽的自私,為了獨吞那一遝看上去差不多上千元的巨款,他們往往不惜傾盡身上的所有。你拿到了他的錢物,便以最快的速度溜掉,最好是以每秒十米的速度離開。如果每天你能使兩個人上當,那你就能養活自己。

    牛青鬆的脊背冒了一層冷汗。牛青鬆說小奇,你的錢都是這樣賺來的嗎?劉小奇說不是這樣賺那怎樣賺?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反對共產黨,不超生不討飯,不給政府添麻煩;不用燈不用電,自己的設備自己幹。牛青鬆說胡管教教導我們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誌不求易,事不避難。劉小奇說我拿群眾的一針一線了嗎?我這樣賺錢容易嗎?誰給我幸福了?還不是我自己。牛青鬆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一種正當的賺錢方法,我想用我的雙手賺錢。劉小奇拉開他的襯衣口袋,說看見了嗎?我的口袋裏有好幾百塊錢,現在你把手伸進去,然後把錢掏出來。牛青鬆從劉小奇的口袋裏掏出幾張鈔票,遞給劉小奇。劉小奇說這錢是你的了。牛青鬆說為什麽?劉小奇說別問為什麽,隻要你的手能夠從別人的口袋裏掏到錢,就盡力去掏。每個人都是用他的雙手賺錢,而不是用他的腳丫子。牛青鬆把錢丟到書桌上,說我聽不懂你說的話。說完,他轉身下樓,騎著三輪車離開了發廊。他向填河路上的行人打聽煤炭公司的新址。他那輛破舊的三輪車像一位退休的老人,在填河路上慢悠悠地晃動。

    在我上學、牛紅梅上班的時候,牛青鬆就站在家門口打煤球,通紅的太陽照著他一絲不掛的頭頂。他的十根手指交替擦汗,黑色的煤渣塗滿他的臉。到了吃飯的時候,他也沒把臉上的煤渣洗掉,以此向我們標榜他在艱苦地勞動。他的嗓門在勞動中漸漸洪亮,他用洪亮的嗓門說我打了一陽台的煤球,差不多夠我們燒半年時間。牛紅梅說煤球暫時不用打了,你能不能幹點兒別的?牛青鬆張開黑不溜秋的嘴巴,露出白色的牙齒,像馬一樣鳴叫幹什麽?我還能幹什麽?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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