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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輯 看人的看法(2/5)

作者:鮑爾吉·原野字數:121906更新時間:2023-09-28 09:43:12

    當時,我父親仍有許多政治問題遺留著,他身上好多處包括脊椎被打骨折,煩躁,精神時好時環。為了讓他快樂一點,我從單位借一台灣601錄音機,即廣播電台用的專業錄音機。這種機器極重,背到家也出汗了。磁帶是大盤的,保定產“代代紅”牌。我借來許多蒙古民歌,讓我父親聽。當兩隻8寸寬的磁盤沙沙轉起來時,《達古拉》或《錫林河》等歌曲就響起來,我父親聽得不時落淚。晚上他關上燈聽,錄音機裏的二極和三極管閃著溫暖而微弱的黃光。

    有一天,錄音機壞了。我父親很生氣,憤怒地看我修理,說:“算了,你不要弄了,找小苗!”

    我知道他找小苗是因為他是研究生。這很為難人家,但不找會引發我父親更大的憤怒,譬如他把601砸爛。我隻好去敲門,說這個事。

    小苗很驚愕,表示非不為也,而不能也。我請他一定去,小苗搓著手,和他媳婦交換不安的眼神。他一定聽說過家父精神不悅,所謂瘋子,因而有些緊張。然而還是到我家“修理”錄音機。

    我父親大悅,指著錄音機說“研究吧”。

    小苗文雅地點點頭,然後問我這台錄音機的開關電源等等。顯然他第一次見到它。小苗認真地說:“這是電源開關,按,綠燈亮了,證明通電。這是放音,按,沒有聲音。再來一遍,還是沒有聲音。”停頓了一會兒,小苗對我父親說:“叔叔,這台錄音機的放音鍵按下去之後,沒有聲音,證明它已經出了毛病。”

    我父親焦急地聽他說。

    過了一會兒,小苗說:“我們再操作一遍吧。”放音、停止等等。“它的確壞了。叔叔,我所能做的,隻是這些了。”

    小苗低著頭,帶著深深的歉意。

    我父親仰麵歎了口氣,說:“既然研究生都不會,看來它真是壞了。”口氣裏有一些不滿意。

    當我母親帶著歉意送小苗出門,一再表示感謝時,小苗慣常的笑容消失了,麵有憂戚。那時候,有多少人被打死或自殺了,還有許多人關在牢中或流落天涯。小小的赤峰城裏常能看到瘋子,我父親是病情較輕的一個。小苗顯然理解這樣的病情給我家特別是我母親帶來的巨大壓力。就在這一年初冬,北京召開的一次會議即十一屆三中全會,才使後來的歲月讓我們這樣的家庭漸漸好起來,我父親的病也得以痊愈。

    小苗的兒子蓬蓬,一直向往到我家裏串門,因為我家裏養了許多貓。當門開的時候,蓬蓬把著自家的門框朝這邊看。看貓從窗戶躍下,或豎著尾巴與之對視。蓬蓬想來但不敢,怕這種與自己相異的動物。有一天,蓬蓬被他媽領著來到我家,目光始終在貓身上。我家的貓有黃毛的狡猾的堂·采查,這是一個西班牙電影中傻瓜的名字;黑毛的瘸子蔑吉嗄。蓬蓬莊嚴地看著它們坐臥行走,以至涎水成串地淌下尚無覺察。大人們說著話,蓬蓬看了半天,覺得時機成熟了,用手摸了摸盤臥在床上的堂·采查的腰,後者以惺忪的眼睛瞄一眼蓬蓬,嗅了嗅,繼續睡。

    蓬蓬大喊:“貓是肉的!”

    這聲音大得把我們都驚動了。我是第一次聽到蓬蓬說話,他的胖而彎的指頭仍在空中點著堂·采查,兩隻小牙在粉紅的牙床上孤零零的。

    大家一笑,覺得他說得有趣。

    許多年過去了,有時想起蓬蓬這句話,仍覺得意味深長。床是木頭的,鐵鏟是涼的,火是燙的。那麽,貓是什麽的呢?當人們第一次見到它炯炯的雙眼、輕盈的四肢以及扭來扭去的屁股以及尾巴的高揚時,怎麽來概括此物的本質呢?蓬蓬也許想說:貓是活的,但它柔軟的皮毛與肋間溫而顫的呼嚕怎麽表達呢?再說,萬物誰為活誰為死呢?在神和小孩子那裏,生死是沒有界定的。由此可見:

    貓是肉的。

    後來,小苗一家人調至北京。蓬蓬現在早成大人了,如果他也像乃父一樣讀碩士,也已經應該結束學習了。

    第七節 搞笑

    上,我被一個女人錯認為另一個人。

    這是在大街上,她上班,我走。寒暄一通,氣氛真誠。

    人常有認錯人的時候。這時候,你不能指著別人鼻子說“你認錯人了”,或“少來這套”。

    認錯了,她笑,你跟著笑則是,對誰都無害。

    過後,我揣摩:她“認識”的人是什麽人呢?

    領導。何以這樣說?你看,她慌亂下車,如舊小說之“滾鞍下馬”。而笑容,對我如麵對珍寶。話簡練:“你挺好啊?嘻嘻。”然後是“走吧,快走吧”。她怕耽誤“領導”工作,讓我走。

    情態上看,這種關係非親屬也不是外遇,而是上下級關係。“我”不一定是她頂頭上司,有可能是她所尊重的“泛領導”之一。譬如,她倘若是紡織女工,“我”是紡織局人事處長;她若是開雜貨鋪的,“我”是工商局驗照科科長。

    我一清早就接到了笑容和尊重。想到朋友說過的一句話,他自稱是“至理名言”。他說:當領導,絕對有益於身體健康。

    我這朋友也是領導,因此這句話是切身體驗。為什麽當領導身體就健康呢?開會、應酬、超時工作、責任——如小煤窯坍塌,縣長要受處分,對健康均不利,怎麽“絕對有益於”呢?

    朋友說,健康這件事,重要的因素是情緒。做領導心情好,從上班邁進院子,就有絡繹不絕的人主動打招呼,笑容絕對真誠(朋友愛說“絕對”這個詞)。然後呢,形成了一個場,對健康產生幫助。

    你信不信?他問我。

    信。信的原因是,有人一退下來,身體跟著式微,至少氣色有些完蛋,場沒了。此謂反證,也叫用進廢退。當然多數人調整一個時期又緩過來了,或者找到另一種喜歡的事做,頤養天年。

    借此說法,假如在女的認錯人那條街上,從那個女的做起,人人向我致意,笑容“絕對”真誠,我也有了一個場。可惜隻一個女人示笑,其他人都不相識,也未錯認,使我的場窄了一些。我的朋友說,在清晨,人們微笑、打招呼,相互友善,一天心情都好。

    苟日新,日日新。這些天加到一起,就構成健康長壽。說到這兒,想到有些貪官不愛惜羽毛,從“場”和“笑容絕對真誠”說,也不應該丟官。在監獄裏,誰跟你行注目微笑禮?

    早晨相互微笑,實在應該推廣一下。不管彼此認不認識,大家造“場”都享受,也都健康了。像惠特曼在詩中寫的:我向見到的每一個人微笑,他也報我以微笑。這樣一來,眾生健康共享,微笑資源得到合理配置。有報道說,去年吾國的衛生醫療資源消耗為6000億人民幣。如果大家互相搞笑,就花不了這麽多的錢,不利的因素或許也有,即增加了醫生的下崗指數。

    第八節 向動物學習

    在桑園,一條小蟲子在水泥路上爬。我忽然想起一首歌:“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有個馬車夫……”後一句忘了。蟲子不履,肚子在地上輾轉,估計也不舒服。我用樹葉做鏟車,把蟲子鏟到西邊十多米遠的地方,鄰近草。這樣一來,節省它大約半小時的時間。但蟲子落地後,卻掉頭往回爬——也許“鏟車”剛才的速度太快,它沒坐過,蒙了。我又把它鏟回西邊,它原本就在向西爬。然而蟲子還是爬了回來。

    蟲子一定要自己爬到西邊,運輸傷害了它的自尊。而且爬回來再爬回去,單程變成了雙程,我提高了蟲子的時間成本。可見天下事誰也不能替誰做。汽車可以替人跑,但不能替人考MBA。溥儀原本沒想當皇帝,但必須替順治、康熙這些爺接著當皇帝,結果一輩子都不安生。但替的事還是很多,人們把它看作是責任,凡事擔當。父母替兒女穿衣喂飯,替孩子擇校,替他們憂之喜之。到孩子長到婚嫁的時候,父母進入茫然,因為不能替代。許多獨生子女家庭,由於孩子上學或出國,老夫妻為之空空落落,有人甚至會生病。他們說是想念,而想念的苦惱中包括許多瑣屑的侍應工作被迫停下來,使他們的思想與身體都不好過。

    動物在小崽分窩的時候,父母顯得粗暴,逼迫幼獸接受殘酷的生存考驗。我在電視上看大鳥教小鳥飛翔。巢建在山崖上,小鳥不敢飛,它沒有任何飛翔方麵的經驗。大鳥在它們麵前一遍遍地飛,誘發小鳥的本能。小鳥害怕。如果我是小鳥,有可能悄悄順山崖慢慢滑到地麵,與鬆鼠青蛙為伍偷生。後來大鳥用翅膀把小鳥搡下去,小鳥開始飛,驚慌地,然後是快樂地飛翔,學會了轉彎和停落。對動物來說,強迫性的生存訓練有一個標誌,即從母親認為小崽可以開始獨立生存時開始。這種標誌是能夠奔跑與消化食物。對人而言,這一界限是模糊的,人好像總也長不大。孩子可以在運動會上跑第一名,但沒人認為他因此可以獨立生存、搬出去住、自己賺錢。跑這麽快還不能獨立生存嗎?不能,父母這樣認為。這是說體能。在智能方麵,孩子得了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第一名,按說比狐狸都聰明了,但父母也沒把這事和獨立生存放在一起考慮。在中國,獨立生存隱約的標準是上大學與當兵。這種“獨立生存”是別離,而非生存。是淚水漣漣與千叮萬囑,沒有動物那麽寧靜踏實。

    這不光是父母過於擔待子女的一切,有些子女的確不會獨立生存。我見過一位30多歲還不會獨立生活的人。30多歲再幼稚就顯得愚蠢了。但愚蠢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叫“單純”。跟熊過不去的清華大學生劉海洋即如此。我還聽說,有些“知識分子”60多歲了還不能夠獨立生存。如果人的體能、智能和技能的增長都無助於人的生存,增長又有什麽用呢?固然人的事情比動物複雜,除了能力之外,還要學習勾心鬥角、忍辱負重之類的“情商”。但需要向動物學習的地方還是很多,動物分窩之後,第一件事是保證自己不餓死,這一點跟人比起來就十分了不起。

    第九節 美醜盛衰之函數關係

    醜說人的相貌,先天的眉眼鼻唇與後天的臉氣。臉氣同天氣一樣,籠罩陰晴雨雪,包括日照和空氣質量。人常說的氣質,包括了從臉蛋子到腳後跟的整體表達,臉色乃局部之謂也。先天的容貌當中有科學,其實是數據。密執安大學拓樸學教授卡羅爾發表論文,提出眼睛的形態決定麵目姣好性之67%,而眼睛最好看的公式為:

    眼長與眼裂之比等於1:1.6。

    吾等不知眼裂為何物,平易近人地說,是眼瞼的最大張開度,即眼睛能睜多大,可睜性指數,此謂之眼裂。所謂豹頭環眼,怒目圓睜,均指眼裂的運動。此話說得太科學則不好聽,如豹睛環裂,如外傷。裂大眼圓,如此近美。杏眼人獲益於此。卡羅爾的公式來源於世界名畫與影視,其題材據他說遠涉克婁巴特拉七世和葉卡捷琳娜二世,顯得謹嚴。臉氣是後天練的,更多是生活逼的。買一張彩票,號碼與大獎差一個數,假如此數日5,此後見著5都要憤怒,臉氣如河馬一樣蠻橫乖張。又如,花10塊錢買一條魚,刺卡喉間,上醫院花30塊錢取刺,臉氣也不能好。

    而盛衰是取其狹義,指人身體的旺盛與頹衰。它與美醜的函數關係為:每提高美的一個百分點,可拉動三個健康總量的增長。而健康總量的提升,也反過來拉動美。此為卡羅爾教授的同父異母兄弟米羅爾先生提出。米氏認為,美是身心平衡的標誌之一。美顯示了容貌與財富份額超過社會平均水平之後的自信心。米教授所定義的“美”屬泛美,是容貌、腰肢、服飾、化妝和精神愉快度的綜合指標,比西施全麵。不僅天生麗質,還有資源占有。美了之後,美從美人臉上放出源源不斷的信息:我美麗,我存在。這種信息可以表述為一種能量,其色紅潤,其態放鬆。毛細血管與神經協調性處於最佳階段。

    卡一米兄弟的理論認為,人追求美,潛意識裏追求的是健康。健康在古代人類的眼裏意味著不被活埋和充沛的生殖力。對女人意味著被愛。古人類認為資源不應該被缺乏生產能力的病人所占用,他們理應被拋棄種群之外。那時,種群之外並無瓦爾登湖那樣的悠然所在。離群便死亡,非寂寞致死,而為餓死。在上古,不餓死的唯一理由是健康。這裏老提“上古”,是說周口店那個時期。說此的緣由在,人類學家發現,人的基因中留存了許多上古的記憶,以潛意識的方式出現在現代生活中。

    美與健康的函數關係還有一個變量,當美脫離健康獨自遠行之時,兩者關係為反比,最顯明的例子是減肥。且不說減肥及減了肥之後算不算美,但減肥者的初衷是為了美。結果,肥減之,病增之,醜添之。由健康與運動帶來的美是正增長,與身心無關的奇崛孤立之美乃負增長。當美拉動健康的時候,是人的青年時期;當健康拉動美的時候,是中年乃至老年階段。

    健康帶來的美,包括信仰帶來的美,是人生另一個神秘所在。這一種美可以超越容貌。容貌分明父母所賜,眼裂寬度和鼻翼厚度還是舊日河山,但主人已易,誕生一位新的引帶者。一位健康老人的皺紋之上,籠罩親切清朗氣象,讓人覺得他不老。這樣的臉叫做生動。證明他們還是生活的占有者,而並非歲月的分泌物。他們是這樣一種旅人,當浮遊人生之河將至盡頭時,開始逆時光回溯。所以這張皺紋的臉上出現童年與青年的景象,畢加索即此中人士。他仿佛與他相差70年的兒子同齡,又是一個遊蕩街頭的小夥子。在命運的晚宴上,重度人生是大福氣。畫家夏加爾是晚宴的嘉賓,愛因斯坦和齊白石也是。康德臨終飲下仆人送來的葡萄酒,稱:真好喝!合眼。這是兒童所說的話。莎士比亞臨終時叫喊:把我的第二個床留給太太。人們把他埋在西敏寺教堂後,想不明白,他哪有第二個床?背台詞乎?莎大師寫盡了美醜盛衰,自己反而什麽都沒留下,隻有一張床。

    第十節 WBO:全球美女一體化

    朋友閑聊,一人說,現在美女比過去多了;一人說,沒多,是你老了,盯著看,顯多。

    我想,美女多了呢,還是少了?人口基數加大,美女應該相應增多。這項指標沒人統計,國家也沒統計。此話題的另一說法是,不關美女多寡,現在的人長得好看了。看女人是否好看,男人20歲與40歲標準不同。老男人覺得年輕的都好看,分不清年輕與好看有什麽區別——對他們來說,好看即好逑。小男人認為姑娘好看的才算好看,而哪裏好看,標準也不統一。因此說,美女之多乎哉,還是搞不清。

    有人問我,你覺得美女是不是多了。我回答,算上電視裏的,美女是多了。他們認為我的說法不科學。怎麽不科學?難道電視不是科學嗎?每一台電視晚會,特別是慶什麽的晚會,其中的美女比我一輩子見到的還多。吾生以降,從能夠分辨男女直至青春期,統共見過十來個美女,她們分布在家屬院與通往學校的路上。小學班主任是美女首席。除此之外的美女見諸《西遊記》與《聊齋》,她們美則美矣,但愛吸人血兼人髓人腦,藏在各種山洞與廟宇裏,懷揣特異功能。

    而現今的繁華,除GDP增長、人均住宅麵積增加之外,還有美女指數的提高。GDP每增長一個百分點,約能拉動三個美女的誕生。說得對不對,我拿不準,僅供專家參考。

    美女化進程考察起來有以下特點。

    高齡婦女低齡化,也就是人老珠不黃。許多四五十歲的女同誌仍然沒從美女的崗位上退下來,餘熱潛力很大。這和收入增加、營養均衡、注重健身、讀書看報有直接關係。這是就城市而言,農村情況還不太好。去年我見到農村的堂嫂,她40多歲,給我感覺差兩歲就62了。可見落後不僅挨打,還愛老。

    低齡女子成年化。一些初露青春頭角的女孩子,穿戴向成人看齊,大膽妖嬈,給人感覺美女增加了很多。過去,這個年齡的女子正在廣闊天地煉紅心,不沾美的邊兒,現在全美了。

    美女方法多元化。過去說誰美,此人必須“俊”,我稱之為五官的霸權主義。現今美女並不狹隘依賴臉蛋,可秀之處包括後背、胳膊、大小腿、化妝以及衣著。或曰:不漂亮不妨性感,不性感可以另類,不另類裝扮小資。結論是:擁有一定的錢與資訊,想不美都不行。或者說,如今選醜根本選不出來。

    全球美女一體化。西施、貂蟬那一套美法早被拋棄,這一套是皇帝的尺度,既不普羅又不市場。如今全球的女子朝一個方向美。這方向乃是電視、雜誌所指引的秀場。世界美女組織的會議——我稱之為WBO——乃為葛萊美、奧斯卡頒獎會、巴黎時裝發布會。這些大會告訴大家,今天美女做法種種,明天美女儀態種種。全球美女從TV裏認真領會WBO會議精神,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這樣弄一下,那樣弄一下,於是,天下美女越來越多。

    第十一節 誠實大美

    1

    在不完善的競爭機製中,誠實有時像密封膠片,哪怕遇到一點點光亮,就成像,即所謂曝光。許多人把誠實放在最隱秘的角落,或者幹脆放棄所謂誠實與信用,如釋重負。

    但,這隻是就不完善的競爭機製而言。

    就國家而言,它不完善的競爭機製往往處在經濟剛剛起飛的時期。在隨之而來的整合之後,會有一大批缺少信用的經營者會因為信用危機而被淘汰出局。這隻是個時間問題。

    市場經濟是一個千麵人,當你用欺詐手段經營時,也能看到它的笑靨。但時間一長,這張笑臉會凍結。因為市場經濟的本質是與欺詐相對立的。這就像在懸崖峭壁上采藥的人總有一天會被摔死,沒摔死以及所采到的珍奇藥材,隻是提前預支的一點酬金。

    也就是說,不可為之事常常被認為是可為的。吸一次毒,甚至用手摸一下電門,上帝都顯示出寬厚,即對人的寬厚。而人借著上帝的仁慈一次次重複上演危險劇目,把毒素積累到閾值時,人的形象在上帝眼裏與鬼無異。生活也由此顯示其殘酷性。

    2

    當誠實不再偷偷摸摸的時候,一個人已經具備了很大的力量。

    齊白石70多歲的時候,對人說:我才知道,自己不會畫畫。人們齊聲稱讚老人的謙遜。老畫家說,我真的不會畫。人們越發稱讚,當然沒有人相信他說的話。齊白石從古人與造化中看出自己能力的些微,是接近真理時的謙遜。在真理麵前,一個人光明無礙地坦白自我,是一種歡喜。已臻作人與藝術的極致。

    巴金也說過:我不會寫作……聞者驚詫不已,巴金不會寫,誰還會寫呢?但如果認真地讀他的作品,感到巴金的確沒“寫作”,隻把非說不可的話說出來,技藝已居末位。

    牛頓也說過:宇宙的秘密麵前,我隻是個在海邊拾揀貝殼的兒童。

    愛因斯坦被推舉擔任以色列首屆總統,被謝辭。他說:我隻適合從事與物理學相關的一些工作。

    這些高明人士的嘉言懿行,以往都被當作謙遜的美德加以讚揚。其實,真正的謎底是他們的誠實。誠實有時如同謙遜,甚至如同幽默。這是被大人物的光環虛化的誤讀。誠實是一個人走向人生頂峰自然呈現的坦誠。在他們那裏,一切謊言虛飾變得毫不重要,甚至可憎。

    在缺少力量的人的手裏,往往離不開虛假,像沒有力量走路的人離不開拐杖那樣。

    3

    誠實是一種美。

    和誠實的人打交道,令人心折不已。他們的平靜以及坦白,初聽起來有一點意外。突如其來的真話甚至像假話。

    誠實的人常常淡定從容,他們的眼睛和口氣使你無法懷疑話語的真實。他們可以坦誠地談論自己的出身、處境和對事情的看法,使你感到所謂榮辱進退、尊卑顯隱之間,有一個大的道理的存在。掌握這一道理的人敢以真麵目示人。這樣的人讓人感到踏實牢靠。

    誠實的人同時是得大自在、占大便宜的人。他們比詭詐的人更放鬆,因而更有智力。他們沒羈絆,也不設防,臉上沒有機心重重的艱難神色,也不需要借助更多的辭令、表情,包括身態來解釋自己。誠實的人把真話像石頭一樣卸到了別人的懷裏,自己反得輕鬆。

    不說真話的,除去道德缺陷之外,大約屬於這幾種情形:不宜、不敢和不能。第一種屬於私秘範疇,如一個女人不必要向每一個剛見到的男人自我介紹:我已經40歲了。不敢,是在文化上懷疑誠實的作用。這種人知悉誠實帶來的小麻煩,不知誠實帶來的大境界。所謂“從文化上懷疑”,是指在我們民族的人際交往觀念中,大都貶低誠實的作用。誠實者,除了吃虧之外,還怕被別人低估你的智力水準。而不能,是一個人長期在不講真話的環境下生存已久,誠實的機製已經遲鈍,誠實會與他整個世界觀相對立。有些貪官在法庭上甚至臨刑前都說不出一句真話,就是證明。

    4

    我們的傳統文化,當然是糟粕與精華並存,前者或許更多一點。五四新文化運動所顛覆的正是那些腐朽的東西。其中,詭詐的學說被不可思議地抬到很高的地位,如孫子兵法與法家的學說。

    中國人崇尚孫子兵法,源遠流長。另一個崇拜它的民族是日本人。不管是否領軍作戰,人們對其中詭詐的數術心儀不已,而諸葛亮似的人物被等同於英雄。這種文化的底蘊是,我要騙人,人莫騙我。兵家的謀略術,被當作智慧的化身加以膜拜,深深地影響著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與處世方式。在這種陰影之下,人們對真正的智慧,如愛因斯坦式的天真、法布爾式的單純、林肯式的樸素,都引發不出心底的共鳴。仿佛天真的、單純的、樸素的智慧算不上智慧,因為其中缺少權謀與精彩。

    這是傳統文化的遺傳劣勢之一。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民族心智的健全,妨礙人看到誠實之大美,之大善。一個曆史悠久的民族在全球一體化的後工業時代檢討誠信,實在是一件大可悲傷的事情。但這是一條正道,光明無礙,月滿天心,讓人感到創新與再造的活力。

    第十二節 欲望的隊伍

    在心理學中,願望和欲望是一回事。在修辭學的意義上說,欲望是強烈的,需要很大的平衡能力去壓抑的願望,還是願望。人和動物的區別之一,是欲望的多重性或者說複合性。動物饑餓之時的欲望是飽,飽了之後天下大吉大利,既不桑拿,又不搞民族唱法,睡覺,一直睡到餓的指令再次從胃傳到大腦。而人,其欲望說不清有多少種。人們以為隻有貪官的欲望多,今天發包工程,明天找女知己。一樣,人都一樣。不一樣的地方在哪裏呢?一是條件。當一個人有條件滿足欲望的時候,就放它出籠。條件不逮,則如魯迅說的“賈府的焦大是不會愛上林妹妹的”。第二個區別在操守。天下有錢有權而不胡鬧的人,實在比胡鬧的人多得多,否則人間早變地獄了。但別以為人處卑微,就沒有驚人的欲望。君不見,有人稍一得意,就流露帝王想法。鄉長把辦公樓修得像十三王陵,說明欲望早就藏在他心裏了,隻是露得早了一些。人們把這種與自己身份不匹配的、有僭越之意的欲望稱之為“野心”。既未入主龍廷,卻有君臨之意,謂之野。然而所謂欲望從來都是不守規矩的野念,如果每個人都把內心打開,那是非常嚇人的一件事,所謂君子淑女顯見子虛烏有。但欲望隻存在於心理層麵,是“思想犯”,在強大的社會秩序麵前,它們隻像鳥兒一樣停一停枝頭,然後飛走。秩序永遠居於上風。

    我以為,人的欲望的特征除去複合性之外,兼有次第性,即,人的欲望排成隊伍等待滿足或破滅。這個意思是說,按照心理學的機製,人的欲望隻能一個接一個地凸現,像排隊的人流通過隻能穿越一個人的門一樣。一個人心裏最為惦念的願望,隻是排在最前的願望,而並不是最重要與所有的願望。

    如此說,人不必太看重自己的欲望,它隻是急於進屋的第一個“人”,在它後麵,還有無數的“人”——在理論上,人的欲望永遠排成長隊,永無盡頭——準備進來。而如果分析一下欲望的排序,會發現它們並無邏輯性,多數是一些平庸的願望,其中一些是童年沒有實現的願望,還有一些是時尚的消費方式。我認識一個人,他提職之後,先把自己的照片放大,像薩達姆畫像一樣掛在牆上,然後每天晚上去做足療。大照片和足療之間沒有邏輯聯係,欲望排隊的時候,它們挨著。古羅馬的尼祿當上皇帝之後,最大的欲望是當眾唱歌。他把民眾關在屋子裏聽他歌唱。有婦女把孩子生在觀眾席上。據說隻有三個人逃出了尼祿的演唱會:一人裝死,另兩人把他抬了出去。這是說,欲望壓抑得太久,釋放的時候已經顧不上別人的感受了。欲望在貯存的時候,它會裝扮成高尚的東西自欺。譬如,一些不良官員收取賄賂時,寧願(請注意“寧願”這個詞)相信這是對方發自內心的愛戴,寧願相信這是真情。斂財的欲望被換上了高尚的包裝之後,換得內心平衡。

    如果人的欲望是次第性的,即成串的,那麽我們不妨做一個試驗,去清查欲望背後還有哪些欲望。先找一個最大的欲望,給予虛擬的滿足,譬如娶跳水冠軍為妻或得到一輛紅色保時捷跑車。然後呢?然後是茫然。心理學證明,欲望從來不上虛擬的當,欲望在實現之前決不暴露第二個目標,這是心理學的情景效應。可以相信的是,欲望滿足之後,次第的欲望會越來越大,越來越挑戰秩序與法律,而且越來越平庸。

    欲望的次第性還證明一種存在,即焦慮的發生。由於第一個欲望在門口等待時間太久了,這支隊伍會產生擁擠的現象和抱怨的聲音,生成焦慮。焦慮是什麽?姑且不用病理學的術語描述,焦慮是坐臥不安,是程序亂套,是昏了頭腦。於是有單位二把手雇人殺死一把手事情的發生,有人搶銀行,有人豪賭。剛才說,這裏敘述的不是病理學機製,即不包括醫學意義的焦慮症患者,而是說欲望實現不了之後的人格改變。因此,人難免處於一個兩難境地,要麽滿足欲望,要麽接受焦慮。然而,如果每個人都能輕而易舉地實現自己的欲望,對別人來說就是一種恐怖,譬如有人想當皇帝,搞朕即天下,別人都要嚇得逃散。這種欲望實現了絕對不合理,實現不了才合理。而焦慮的存在與否,也取決於一個人的人格建構。一個心智健康的人,內心有辨善惡的機製,能決定欲望的去留,這就像麥田需要除草一樣。應該保留下來的欲望,是以對自己與社會利害的判別為標準的,而不是其他。而無論多少種欲望,在一個健康的人的心裏都是一個向上以及向善的隊伍,其他的——人人都有的各種荒唐古怪的——欲望會在人生大目標中被識別與被剔除,而後清淨,而後寧靜,甩掉了包袱的人當然是從容的人,他們比別人走得更遠。欲望排不排隊在他們心裏已經不是容易產生問題的問題。

    第十三節 夢想

    我喜歡的詞,有一個叫“夢想”。

    我喜歡在生活中有夢想的人。

    在路上,我看見一個男孩子,走走停停,雙手像演講一樣伸出,仰麵,滿意地笑了,然後繼續走。他忘記了背後沉重的書包,也忘記了他隻是二三年級的小學生以及這個充滿叫賣聲和汙染的街道。

    使孩子忘情的是他有夢想,我想與之分享的也是他的夢想。

    夢想看上去或許有些虛妄,但純潔,讓人向美與善的境界上升。

    假如今天還沒有飛機,同時我們生活得很平靜。這時有人突然想造一架飛機——載人的飛行器。人們自然會覺得他虛妄。何止虛妄,應該說愚蠢。如果他是一個開自行車鋪的夥計,這個想法就更愚蠢。他試圖造一件我們不需要的東西嗎?他做著一件徒然耗費金錢與生命的不可能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會把他開除出“聰明人”的隊伍。

    這就是萊特兄弟,飛機的發明者。

    他們和製造利潤的商家不一樣,和現在的“科技人員”也不一樣。夢想家其實不一定非要發明飛機,發明飛機也並非厭倦了陸地的行走。在背後鞭打他們投身此事的緣由,是夢想。

    夢想使有夢想的人的臉上寧靜安詳。由於夢想太誘人了,世俗的、即時的享樂與占有已經被他們淡忘超越。他們因此目光清澈,眼睛裏有一樣東西永遠在尋找美妙的降落之地。

    對於豪宅名車、高官厚祿的覬覷,是人生的一種策劃。每個人都有權利策劃並實踐之,但這算不上夢想。不僅僅是它不夠完美,還由於它隻是對現有財富的占有的規劃,與別人無關,與人類的理想也無關。

    夢想是義無反顧,不僅是物質的,還有精神的義無反顧。“隻要世界上任何地方有任何非正義的事情,都使人產生最強烈的憤怒。”這是切·格瓦拉的名言。這個英俊倜儻的阿根廷人放棄了古巴國家銀行行長的職務,率領遊擊隊到玻利維亞叢林裏戰鬥,直到獻身。犧牲前,他竟指著行刑的士兵怒斥:“開槍!你這懦夫。”

    夢想也許永遠無法實現,但它精神上的餘響永遠不會寂滅。甘地以手織的土布對抗英國的殖民統治,並說服印度民眾效仿。印度最後獲得獨立的原因,自然不僅僅由於土布,但甘地純潔單純的崇高氣質,即他的夢想——非暴力、善意、懺悔和禁欲的力量彌漫在次大陸的上空。讓我們今天想起來仍然歎息不已。

    太聰明的人不會產生夢想,聰明使他們惜身。愚笨的人當然也沒有夢想,因為他們連周遭的生計尚且應接不暇,遑論不可實現的精神飛翔。夢想在孩子們的心裏,在世上曆經艱辛不改初衷的純潔的人的手掌上。

    馬丁·路德·金說:“我有一個夢想……”

    沒有夢想,隻知道攫取的民族注定是沒有前途的。讓孩子們夢想吧。包括讓他們夢想在城市的邊緣有一處無人砍伐的森林,一條清澈的河流;夢想建立一個沒有貪官的政府,看到一條沒有痰跡的街道;夢想每天早上向你見到的第一個人微笑,而那個人也向你我笑著……

    第十四節 仇恨無根

    看拳賽時,把注意力移向自己,會發現我們如此之快地恨上比賽雙方中的一個人,當他被打的時候,有莫名的快意。確認這一點,表明還沒有發現自己當時的情態。

    觀看這類比賽,觀者幾乎沒有中立態度。即使剛打開電視機,對選手名字尚不熟悉,隻從拳套上模糊地分別出紅方黑方,好惡已經占據一方。

    這種好惡跟是非無關,跟道德當然也無關,是潛意識領域的事情。兩人赤膊上陣,打來打去,並不是出於伸張正義。跟拳法也無太大關係,一般觀眾並不懂拳,也許懂拳的人反倒不去好惡哪一方了。

    有人說,我們並不是“恨”一方,而在期待另一方的贏。是贏,但這種贏是在人的視覺領域內把一方打得頭破血流而告勝利的。而這種勝利——從觀眾的情緒可以看出,是極為快意的。觀眾臉上的滿足與觀看健美操的人的滿足絕不一樣。

    我無意指出人性中的惡,隻是說我們的好惡常常是靠不住的。人最容易被煽動起來的情緒就是“恨”。

    在大街上觀人打架,被“恨”的一方多是理虧者、施暴力者、無視公德者。這種判斷是經過一段觀察並與他人交流之後才得出的。還說明,在打架者打架之前,一種公理的認識就在觀者的腦裏存在,否則無法判斷是非,隻像看兩隻狗追咬一樣茫然。

    前麵說過了,拳賽並無是非,人在意識中仍然依附一方,而敵視另一方。我覺得“敵視”這個詞在這裏用得很準確。在羽毛球或遊泳比賽中,擁護哪一方都談不上對另一方的敵視。而拳賽則不然。為什麽?拳擊雖說是比賽,但在大眾眼裏就是毆擊,它明確地帶有攻擊色彩。從社會心理學來說,它能清晰地表達一個人遭受打擊、給予還擊這樣原始的衝動。在常識中,兩個仇家不會以羽毛球單打來一解宿怨,更不能以遊泳的方式雪恥。人一出拳,就意味著仇恨。雖然運用到比賽上是一種體育,在人們的心理當中,卻帶來衝動。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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