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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輯 看人的看法(1/5)

作者:鮑爾吉·原野字數:121906更新時間:2023-09-28 09:43:12

    《戰爭與和平》reference_book_ids":[7259681029915413539,7259681029907024932,6867361923558542343,7259681030645222461,6988533058454457381,7259681029919607866,7259681030364204044]}],"374":[{"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374,"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86,"start_container_index":374,"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77},"quote_content":"《把信送給加西亞》reference_book_ids":[6947647393470909477,7225931130095012919,7222928171698490402,6972452520450853924]},{"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374,"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76,"start_container_index":374,"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67},"quote_content":"《誰動了我的奶酪》reference_book_ids":[7153556133808983054,7153556133821549582,7154292419511454750]}],"76":[{"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76,"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232,"start_container_index":76,"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222},"quote_content":"《湯姆·索亞曆險記》reference_book_ids":[7255238556908522508,6926351771371605006,6891482682765609992,6988533058450246687,7267090241679264831,7259673859744336957,7129428898982399012]}],"145":[{"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45,"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65,"start_container_index":145,"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60},"quote_content":"《西遊記》reference_book_ids":[7236307400490224696,7234082226822974479,7185526065354247226,7220723696556575804,6838936304063876104,6890728371928435725,7220723696376220675,7257453146656476200,7268600161616530491]}],"407":[{"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407,"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25,"start_container_index":407,"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21},"quote_content":"《詩經》reference_book_ids":[7071200634816449549,7078185810029202446,7152079239892700197,7070438698533293070,6874386810978438151]}],"518":[{"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518,"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36,"start_container_index":518,"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0},"quote_content":"《三國演義》reference_book_ids":[7023706537877064711,7257453146853608507,6890728370670144526,7078184356296002568,7229640720594766906,7233628637570796605,6838936284967209991,7220732984595319869]}],"91":[{"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91,"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233,"start_container_index":91,"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229},"quote_content":"《中庸》reference_book_ids":[7129434713235672101]}]},"author_speak":"code":0,"press_status":1,"content":"  第一節 慢的與善的

    人見不得的是慢。其實慢的有可能是善的,如同朱光潛說的,小的才是好的。莊稼長得比草慢,雞翅木比速生楊慢,美麗的風景、樹與石長得都慢。

    “好的”就是高級。手工餃子比機器餃子高級,人懷胎十月甫生,比老鼠高級。老鼠每年下崽七窩,太快,許多方麵隻發育個大概,降生為鼠,疲於奔命,自然沒人靈泛巧慧。當然老鼠認為它比蒼蠅孕育得慢。因此,老鼠也認同這一觀念:慢的才是善的。

    對人來說,慢是天下最熬人的事務。每個人的人生其實什麽都有過,穿皮鞋、吃烙餅、娶媳婦、看燈會,大致上的好事誰都沒有輪空,不足隻在:好事來雖來過,仿佛都晚。不光入團入黨晚,股長科長也晚。人用賽跑的精神對待這些好事,而非以蚌殼養珠的態度、莊稼與樹木的態度對待它。因此,好事來了也不夠珍惜,說:這算什麽?仿佛有人笑話。

    其實沒人笑話,是自己心裏的度量衡定得太高。早稻不能笑話晚稻,晚稻也不敢笑話三年才長一扁指的老山參。相反,快的東西才可疑,痢疾快,羊角風更快。急劇之事,人往往擔當不住。

    說的是,萬物各有各的時間表,人也各有各的時間表。拿自己的時間與別人比,就相當於拿雞產蛋的時間與豬出欄的時間較量,並不同。同了就成了一樣的東西。

    在動物眼裏,人長得也夠緩慢了,動輒七十八十,這是它羨慕人的地方。有這麽多時間放著,什麽事情辦不成?況且人巧,張嘴會唱,動手能畫;還有人擅口技——學動物的叫聲,多好。倘若人像計算機一樣不斷升級,快是快了,意思也沒了。“意思”是什麽呢?溪水潺潺比山洪暴發有意思,即趣味。溪水在山,東遊西逛,二百年後才到東海,閱盡人間景色,是藝術的流法。若山洪狂瀉,或用汽車把溪水拉到海邊倒入,就屈枉了溪水的一生。

    第二節 男人學習當男人

    讓男人說男人,說不清。

    在性覺醒之前,我沒覺出男人女人有什麽特殊的區別,以為隻是穿衣服不同、留背頭和長辮不同。而性的定時炸彈被引爆之後,我隻留心女人。留心這個詞還可換成傾心、暗戀、研究。這是費心費力但毫無收獲的漫長的過程。如果以這種專注心研究核武器,估計已能提煉200克鈈了。研究眼科學,做個白內障手術不難。我說的是在我封閉的童年,在禁欲的、清教徒式的社會鏹水池裏,人抱著一點點神秘,一點點羞恥,不斷胡思亂想。

    對男人,我一般隻看,他是什麽人?草草一觀,歸人一類,交往時用。而觀察女人,想的是:這是什麽樣的女人。比如說她嫵媚,想,她為什麽嫵媚?當然這是研究不出來的。連女人也不知道她為什麽嫵媚。這隻是我的感受。而天下的女人如此之多,研究是研究不完的。這件事,用政府的術語說,叫“項目”,用學術講,叫“課題”。在我的腦子裏,留存著大量課題,多數是“半拉子工程”。而如果真研究明白了,人生也沒意思。

    翻過來說男人,再說得醒目點:男人精神。怎麽說呢?我想這麽說——男人精神是男人學來的。無論給“男人”這個詞加上多少種標簽(按好聽到不好聽順序排列,其實是一回事)堅強、剛毅、果決、愚昧、死心眼、硬撐,如此種種都是學來的。

    跟誰學的?不是跟誰學,是社會要求這麽做,是女人和社會責任逼迫男人塑造自己。男孩子在搖籃裏就被要求做一個“男子漢”,堅強剛毅等等。但你不能問,問別人“男子漢是什麽意思”,誰都不答,而女人還會斜你兩眼。說:哼!連這都不知道!別哼,真不知道。首先這裏有語言的欺騙,比如“剛毅”,誰見過剛毅為何物。其二,雖然社會沒嚴格的定義乃至數學式的精確表述“男子漢”到底是什麽意思,但我們(男人)多多少少還是知道它的意思。比方說,一位兩歲的男孩子摔倒,咧嘴剛要哭,他媽說:“別哭!男子漢不怕疼,不許哭。”小孩委屈地撇撇嘴,把“哭”給咽回去了。目睹此景,不禁歎息:男子漢不怕疼?男子漢不許哭?這是不講道理的一種道理,是性別壓迫。兩歲小男兒被剝奪了哭泣權。最近,西班牙《趣味》雜誌登一篇大文章,說疼痛學的方方麵麵,說哪些神經收集信號,哪些神經傳輸和放大信號,哪些神經定位。結論之一,人類基本上不具備抑製疼痛的機製。既然這樣,為什麽不許哭呢?

    社會法則的第一條是生存法則。一個人之所以被塑造成“男人”,是因為男人是農夫,是工友,是士兵,是在各種惡劣條件下養護家庭的人,他們必須被塑造成堅強不屈的樣子。這是社會的性別契約。現在的男人好當多了,過去的男人還要和狼搏鬥,不堅強行嗎?男人又被賦予心智特點,比如坦率、幽默、寬厚、慷慨,也是為了讓女人享受。沒一樣是男人天生的,都得學,學不好還不行。所以,身為男人就要渾渾噩噩地走向這些關於男人的框架和一攬子計劃。做得好的叫“好男人”,做得遜的繼續學習。如果某男人突然撂挑子不幹了,社會將齜著牙拷問他:“龜兒子,格老子丫的你想幹甚?”小赤佬隻好乖乖地學習當男人。問題是,你已是男人了,不當男人當啥去?對呀,當啥去?問得我們一臉茫然,糨糊隻好搗下去。

    第三節 說氧化

    科學說,人到25歲——我估計在生日那天,生長過程達到最高峰並開始衰退,依據是大腦停止分泌抗氧化劑(SOD)。生物學之氧化與衰老同義。當抗氧化劑中止分泌的時候,開始走下坡路,即所謂衰老。

    25年中,自身分泌的抗氧化劑是上帝賜予的寶貴禮物,停了之後,對抗氧化隻好靠自己。抗氧化的方法據說有無數種,如果什麽都算上,估計超過一萬種。而有效的不過三種,服用維生素(安全劑量與合理比例,這裏邊說道非常多,例如服用維生素Bi、B6、B2的比例必須是1:1:1);有氧運動——它的準確含義是以燃燒脂肪能量為特征的身體運動,脂肪燃燒需要氧氣支持;第三項大約是喝綠茶。但所有的措施都不能夠阻擋氧化,最多減緩氧化速度。那麽,人們見到的白發皺紋以及身體功能的弱化,都不算病,隻是衰老的特征,或者說是片斷。因此說,人能夠延長壽命,但不能不衰老,分分秒秒都在氧化的過程中。

    值得玩味的在於,人為什麽25歲停止生長?是25歲而不是52歲,這是上帝的秘密,一個人生命的精華在此達到豐滿。25歲生日不妨辦大飯局,慶祝慶祝。25年的儲備是七老八十的鋪墊,就看這人珍惜不珍惜了。吸煙、酗酒、吃野生動物屬於不珍惜,或者說糟踐這些儲備。健身,算往儲備裏存一些錢。

    我仔細觀察過二十四五歲的男人女人,如敝單位的武警戰士和大街上的姑娘們。以姑娘為例,真是人生的盛宴,她們像美麗的西紅柿一樣,長得要迸裂了,然而沒迸裂。這個時期,胖者不叫胖,叫豐腴——感謝古人給咱們造這麽好的詞,像蘇東坡的字一樣豐腴;瘦者也不瘦,其骨不柴。天下哪有25歲的醜女?沒有。也沒有25歲的醜男。和他們與伊們在一起,吾想,你們沒氧化而俺氧化著哩,慚愧。

    好多人的胖,特別是女流的胖,伊們老覺著是吃出來的毛病。錯。不幹吃的事,這是衰老的步驟之一。氧化的後果之一是脂肪代謝障礙,因為SOD早不分泌了。何止是胖,牙出毛病了,腳趾甲變形,脫發而不長新的,形形色色,都是見老。老是好事,證明你還活著呢。別跟腰圍什麽的較勁,活著就挺好。

    前麵說到茶。所謂春茶,是茶樹新萌的尖芽,是茶的生長點,其汁好喝養人,跟人25歲之前差不多。采而喝之是人的狡猾處之一。而人不狡猾的地方,包括吞食野生動物,把動物宰了剝皮毛朝外披在自己身上,說什麽皮革;砍樹,在草原上建大企業。沙塵暴的主要原因是蒙古高原西部建了過多的廠礦。草原的土壤隻有薄薄的一層,上麵長草,下麵是沙子。一破地皮,沙子會像水一樣隨風流逝,這是草原的氧化,跟牛羊吃草沒關係。人辦蠢事有一個特征:當好事辦。不光穿裘皮大衣,在城市建草坪浪費水資源也不是什麽明智的事。鼓勵掌權多年的官員辭職經商難道不蠢嗎?遍地售不出去的樓盤不就是銀行的呆壞賬嗎?這些事和某些人一樣,表麵上發達著,內裏氧化著,到了一定極限才檢討得失。有些時候,常常失去了檢討的機會。

    第四節 一個跑步主義者的自白

    1

    次,我跑步結束在街心花園落汗。量大了,汗層出不窮,用手巾擦,擰,一汪水;再擦,擰,又一汪水。汗水,不是汽水與礦泉水。

    這舉動引起三位穿羽絨服的老人的關注。他們剛才正研究楊利偉在神五駕駛艙裏能不能伸開腿,轉而研究我,用嚴肅的、關注治安形勢的目光審視我之作為。

    一位老人終於開口。

    “你咋跑這樣?”

    我左右看看,俯在他耳邊小聲說:

    “警察在後邊追的。”

    他們一愣,少頃大笑,哈哈哈……笑得用拐棍搗水泥地。

    這是說,人跑步之後,心情愉快,步履輕捷,大腦分泌內啡吠(嗎啡樣物質),使人樂觀向上。

    亞裏士多德說:要想健康嗎?跑步吧。要想聰明嗎?跑步吧。要想快樂嗎?跑步吧。我過去讀到此言,認為簡直是胡言亂語,像周星馳語錄。跑步怎麽能管到體育之外的領域呢?“要想聰明嗎?吃×白金吧。要想快樂嗎?洗澡按摩吧。”這還差不多。但——幾年中,我從一點一滴的跑步中體會出,跑步不光是循環係統、呼吸係統、肌肉骨骼係統的活動,還有助於心靈力量的成長壯大。這種單調的體育活動讓人快樂、鎮定、堅強和寧靜,也有利於對各種毒素的代謝。

    2

    跑步是窮人的運動,隨時隨地,抬腿就有。

    有檔次的人——沈陽人愛說這個詞——搞一些遊泳啦、芭蕾啦的事。更有檔次的人——我請教過演藝界的名流——搞的是高爾夫啦、網球啦這些更有檔次的事。都挺好,都健身。但咱搞不了高爾夫,就挑省事的辦。總路線方針有四個字:多快好省。高明。跑的圈要多,速度要快,身體好,花費省,除了費鞋費襪子之外,跑步啥也不費。好項目跟腿掛鉤,不跟錢掛鉤。

    當我聽說布什總統每天跑三英裏(4827.8米)的消息後,心情振奮(仇美之人讀至此處可連罵三聲“洋奴”)。密斯特布今年57歲,屬狗,三英裏跑21分,這個速度相當快,用我們遼大跑步的話叫“掙命”。考察他的業績,可貴處不在21分和57歲,而在“每天”。不隻是跑步,天下萬事可貴之處都在能不能“每天”,人與人的差別也在能不能“每天”。

    說到這兒,意思已經出來了:跑步不隻是一項健身活動,還是與精神有關的心智活動,和有錢無關,和沒錢也無關,和一個人的生活態度相關。

    布什每天跑步,必定有這種需要,這叫生活方式。當年海明威辭世,輿論如潮,說他狩獵、冒險、吸雪茄、寫作、電報體等,有一個人出來說一句話,大夥全肅靜了,他說“海明威是一種生活方式”。別人聽了特服,看人家說的,真是那麽回事。同理,跑步不僅是跑步者的作為,還是——更主要是——一種生活方式。

    一件事隻有抵達心靈的時候,這件事才值得做,才能夠堅持不懈地做,否則就叫“裝”。

    那你給我們舉舉例子吧,啥叫“抵達心靈”?

    行。比如:愛情。

    比如:科學家作研究。

    比如:孩子們用蠟筆畫藍天白雲。

    進入狀態之後,“這件事才值得做,才能夠堅持不懈地做”,才不裝。

    我在說,跑步和世上其他美好的事情一樣,肇始於內心的需求,其次才是毅力呀、堅持呀之流之類的事情。

    3

    然而,跑步多多少少還是需要一點毅力。“毅力”是老百姓的話,學術話語叫“意誌力”。冬天零下20攝氏度的時候,穿兩件衣服——內衣和外衣。跑步不能多穿,怕出汗——比較冷。身上不冷,跑起來身上跟火炭似的。凍鼻子,當清鼻涕凍出來之後,鼻子開始遭罪;凍手,冬天跑步戴上毛線手套再戴上皮手套,還凍手。有一次(零下27攝氏度),我用手套碰一下臉,回家照鏡子一看,臉有血口,皮脆,一碰就裂了。這樣的天氣,跑7公裏大約40分鍾,特別在出完汗冷風吹過來之後,一般要咬牙挺一挺。夏天也一樣,40攝氏度(下午兩點)在馬路上跑,另有一番滋味。我覺得一個人耐冷耐熱性增強,就像一件好產品一樣。耐表揚耐謾罵耐孤獨耐喧嘩的能力都跟著強了,人生就不顯得太難,就算難也不覺得難,這不很好嗎?

    4

    在跑步中我交結了許多朋友,俗稱跑友。他們純樸、矯健、幽默。開始跑,在遼大操場。七八年來,遼大一點一滴的變化都盡收眼底。草坪、花壇、路燈,還有可愛的同學們,使我們感到生活的美好。春天,遼大金黃的迎春花開;夏天,草坪有藍色的馬蘭花。再晚一點,丁香開花,槐樹也開花了。晚秋,銀杏葉黃,富麗高貴。我們跑累了之後,手撫雙杠四處展望,看手拿漢堡的小崽子們帶著礦泉水瓶、坐墊,匆匆忙忙去上課。雪後,一定有韓國留學生上身穿羽絨服,下身穿短褲在嚴寒裏酷。我們跑啊跑,我每年在跑道上跑一千多公裏。一日忽悟,不管你多能跑,不管你活多大歲數,人在跑道上永遠跑不到頭,因為它是一個圓,正如人生是一個圓,太陽月亮運行軌道是一個圓,永恒無盡。

    非典之後,遼大不讓我們進了。老白、劉老師、老萬、劉宇、老楊,你們還好嗎?還跑嗎?

    5

    我到外地出差也跑,帶著鞋和衣服。

    住成都文廟,早上跑步。地勢不熟,我擬向右向右向右之,在正方形的四個邊上跑,歸原處。當我在向右向右……向了六七個右之後,還回不到住處,慌了,過一會兒開會,不能讓別人等,打車回府。到門口,見一隊人馬在賓館門口張望怒視,不用問,全在心裏罵我呢。我下車,他們全笑,看我穿背心褲衩,渾身是汗,打車回來,太可笑了,也就原諒了我。

    還有一次,住北京某賓館,晚上往西跑,折返。後遇警車攔截,警員非常禮貌地讓我配合檢查。我按著在電影上所看到的,雙手按牆,兩腿後撤,身體呈四十五度角。

    警員問:“可以檢查嗎?”

    我說:“可以可以。客氣啥?”他們檢查了腋下、腰、褲角,然後放行,並向我敬禮。我向他們還禮,禮姿則是101空降師式的。

    他們是我年輕的同行,為社會穩定盡自己的本分。檢查可疑人士有無槍支、爆炸物品,比如手機式原子彈或假牙式遙控器。

    我繼續跑,邊想。忽悟:在我跑來跑去所經過的地方,有一處寫著“軍事禁區”,該區打了110。

    還有一次,我回老家胡四台村。早上跑步。老家的道兒坑坑窪窪,驢走都費勁,不用說我了。但跑步需要堅持,我跑。迎著初升的太陽,在鄉路奔跑。鄉親們紛紛走出來,倚著門框看我,光榮。我沒想到受此禮遇,但,沒跑幾步,有小孩尾隨,狗叫,大人手指前方。

    他們以為我在追什麽人,比如什麽人偷走了我的錢包,偷走了我唯一的一雙襪子。不管,跑。我跑了兩公裏左右回返,進村的時候,鄉親們又倚門觀看,這回是往西看。

    鄉村不需要跑步。或者說,在鄉路上跑步是可恥的,如果布什在這兒跑顯得比我更傻,更小資,更無病呻吟。

    在四川鬆潘縣城跑步的時候,看到祖輩以殺牛為生的人家門口,血色殷紅,觸目驚心。

    6

    跑步之後,我學到了一些知識。比如蛋白質與膽固醇和脂肪的關係,比如心髒和呼吸係統的工作原理。

    所謂新知,是打開生活的另一扇窗,吹進新的空氣。

    也許到處鼓吹跑步,我被朋友稱為“跑步傳教士”。一次,我和北京的朋友一起吃飯,說跑步的好處。事後,一位小姐對我說:

    “你挺可憐的。”

    我說:“咋?”

    “你那麽誠懇、善良地勸別人跑步,他們都不聽,光笑。挺可憐。”

    我說“沒事兒”,心裏已十分得意。

    在我的推介之下,已有數人上套,鍛煉身體之套。沈陽有王書春、李作明、關捷——除跑步外,他又上冷水浴之套。相聲演員王平在我的煽動下變成遊泳狂。北京的路毅變成自行車狂,我妻子變成走路狂。我跑步的老師是關捷、劉吳和張延華。

    除跑步外,我兼搞遊泳、太極拳、冷水浴和雪浴。雪浴偶爾為之,穿遊泳褲站在雪地上,用雪遍擦全身,照相,然後拿相片四處吹噓炫耀。

    幾年前,我被評為“體育先進個人”。自打小學三年級被評為全校“撿垃圾講衛生”先進個人之後,我再沒當過模範,這是第二回。我把獎牌鑽兩個眼兒,穿繩,斜挎身上,在家裏各個房間風光流連。跑步給我帶來了精神和物質的好處。

    第五節 朋友賣薑

    我認識的美國人特少,顯得沒外國緣。有一回認識了一個,成了朋友。說是我有一位女性朋友M,開朗活潑。某日,她向我顯擺,說交一美國男朋友。我說你不是交了嗎?她說不是那個了。“那個”是她前任男友,美國海軍陸戰隊士兵,大使館站崗的,穿黑製服戴紅牙子,帽簷壓得很低,後來上印度站崗去了。

    M說這個你見不見?我說見啊。“這個”高大英俊,尚天真,20多歲,叫麥·約翰。小麥上來就讓我起中文名,我說叫“賣薑”吧。M不幹,說這叫什麽名。我正色言之,薑是什麽?是好東西,冬吃蘿卜夏吃薑,明白不?薑可以去濕、清熱,賣薑有什麽不好?麥·約翰通過M翻譯,大喜,說好好。後來名片印上“賣薑”。我說,漢字也可以寫成“賣疆”,還可以寫“買買提江”,都行。

    說第一次和賣薑見麵,在小酒館。我成心難為他,說喝二鍋頭吧,他麵露喜色,說“耶”。賣薑就這樣好,什麽提議他都大喜,可謂滿心歡喜。飲際,他問我是幹什麽的,我用手在桌上比畫,意思是寫字的。他說:會計?我說不對。又比畫一遍,他說“土地測量員?”我無計可施,指著自己說“馬克·吐溫”——冒天下之大不韙。他又大喜,好像見到真馬克·吐溫。還告訴我,“吐溫”應該讀如“吞因——”,鼻腔發音。後來,他懷疑我是否讀過馬克·吐溫,起身,模仿手拿刷子刷漆,我當即指出,《湯姆·索亞曆險記》開頭那章。他喜,和我碰杯。後來的祝酒詞是:

    “吞因——吞因——”

    賣薑說,我會到沈陽去看你。我說“吞因——”我還說,你們老麥家在美國是旺族,麥當娜、麥克·傑克遜、麥克·喬丹。小賣樂得說一個人喝一盅酒。我說,還有麥道。賣薑糾正:麥道是飛機。我說,麥克唐納·道格拉斯不是飛機設計師嗎?小賣嚇得又喝了一盅。還有麥克阿瑟、麥克拉馬拉。小賣不識後者,我告訴他,這是你們越戰時期的國防部長。小賣欽佩之極,說“吞因——”

    隔一年,賣薑真來了,還那麽純樸天真,身上帶一股香水味。上我們家,看桌上有水果(這是為他準備的),二話不說先吃。草莓、蘋果、香蕉、西紅柿,挨盤嚐遍,把不好吃的推開,好吃的放在眼前,他胳膊上的金汗毛曆曆可數。吃過,大喜,紅臉膛堆滿笑容,遞給我一份包好的禮物。我說謝謝,放下。他示意我打開,一看,《馬克·吐溫選集》中文版,印裝粗劣,是盜印本。我說“吞因——”他比我還高興,說“吞因——”

    賣薑愛說和莎朗·斯通是鄰居,鄰居的概念是相距50多英裏。有一回,他父親來到沈陽,也叫麥·約翰,我管他叫老賣薑。他是一位市長,在洛杉磯附近的佛列斯諾市。吃飯時,我對他說,您兒子朋友多,中國話叫“人緣好”。朋友於梅把這話翻譯給他們父子,小賣傷感地說,隻有朋友沒有錢啊!老賣放下臉,說:在你這個年齡仍然貧困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小賣臉更紅了,低頭不敢言語。其實老賣特有錢,但從不援助小賣。他看小賣到處吃蹭飯喝蹭酒,不僅不心疼還要痛斥。席間,小賣說最喜歡莎朗·斯通,又被老賣訓了一頓。老賣說,他才喜歡莎朗·斯通,好像小賣不夠級。其實這爺倆誰也沒見過莎朗·斯通真人。小賣說,他見過莎朗·斯通在比華利山上的私人直升機停機坪,說完環視四周,很自豪。

    小賣薑後來給我來過幾次電話,希望到沈陽與我“吞因——”我因為忙,未邀。後來信息斷了,不知賣薑現在境況如何。

    第六節 左鄰

    我家住在衛生局的時候,前麵是昭烏達影院,它的高音喇叭不分晝夜地播放一支纏綿的曲子《彩雲追月》,即使人在廁所裏,耳邊也《彩雲追月》,咚噔噔噔,咚噔噔噔……我家在三樓,俯望下麵,是一家幼兒園,我幼時即在此。那時在冬夜裏,幼兒園的地麵燒得滾燙,下床尿尿,個個都高提雙腳飛奔。現時,我從樓上向下看,仍有孩子不願回家,在鐵鏈係的浪橋上搖擺,仿佛乘船。家長拿衣服,在一旁嚴肅地觀看,其實是等待。

    我家的鄰居有兩家。對門小吳家,鐵撮子裏每日積許多垃圾,橘子皮最多。那時剛結束文革,家家仍然匱乏著。須知,窮人家垃圾最少,更缺少大量的、鮮豔的橘子皮。小吳家富足。那時我剛到廣播電台上班,曾想過,小吳家吃過飯就要吃許多的橘子了,他兒子吳迪吃得肯定最多。但小吳的能力並未僅僅停留在橘子上。一日,他請我去,指著一台機器,自豪地說:

    “看!”

    我看了,但不知是什麽。覺得此物的選鈕與按鈕多到了繁瑣的程度。

    “錄音機,先鋒牌,日本的。”

    我當然知道什麽是錄音機。前不久我哥哥甘珠從北京拿來一台磕磚頭式的夏普牌錄音機。但在1978年,故鄉的小城無幾人知道錄音機。而且把人的聲音錄下來也是可怕的。小吳這台機器比甘珠那台夏普要大多了。

    “大,”小吳說,“就不能叫錄音機了,叫音響。也比它高級多了。”

    我想道理應該如此。大,它裏麵的電線零件乃至選鈕都多了,自然高級了。但小吳說這音響叫“先鋒牌”一定搞錯了,甚至可笑。日本的,叫先鋒?前進、紅燈,這都是中國的想法。先鋒,難道日本也想革命麽?但我笑笑沒說什麽。小吳那時斷定我熱愛音樂,並造詣不錯,但我是近幾年才“發燒”,為廣州的朋友綠星等人拉下水。而小吳20年前就對我高看了。後來聽音樂,磁帶塞進去,劈裏啪啦,玻璃稀爛的聲音,我幾乎跳起來,大駭。看小吳笑著,並有滿意之色。想一下,才知是“先鋒”裏弄的,即現今之音響效果。我聽得呼吸急促,並有些出汗了。在那時,小吳就弄一些電器生意,是得風氣之先的人。隻是有些寂寞,缺少同道與之傾聽玻璃落地飛迸的聲音。

    左鄰是小苗。小苗原來在盟革委會工作,文革後考上人大研究生,由京回來省親時,我們才能見到他。小苗的女兒漂亮到出奇的程度,眼睛時時大睜著。也許這孩子並未用力睜,而我覺得盡全身之力才睜那麽大。而大人如此瞪眼遠不可觀。小苗的太太是女兵出身,健壯,在商場工作,後來又生一兒子,名字我現在還記得:蓬蓬。當時的法國總統的名字跟他差不多,叫蓬皮杜。蓬蓬更加白胖,渾身之肉非常累贅,扶著床沿矜持地走幾步便停下。他的眼睛十分專注,凝神於一切入目之物。蓬蓬盯著什麽便長久地思考,如《中庸》所稱,是要“窮天人之變”吧。

    小苗像女人一樣勤勉而整潔,見麵時主動與人寒暄,聲音有點發尖,眼裏永遠帶著笑意。雖然文革已經弄了10年,但有知識的人仍然受人尊敬。我們這棟樓,也許昭烏達影院這一片才有一個研究生,小苗。與之為鄰,我很感自豪。也許上下樓時,我眼裏流露了好多的敬意,小苗常對我還以沉靜信賴的微笑。那麽,他到底在北京研究什麽呢?有一天,我大著膽子,叩門拜訪。說了一陣話後,他解答了我的疑問。

    “農業經濟。”小苗說。

    我有些失望了。研究生這麽難考,而小苗又這麽謙遜和氣,到北京研究農業經濟?我認為,研究生是應該研究科學——那時我以為農業經濟不算科學——雖然科學不一定是小吳的先鋒音響,但似乎離人間越遠(天文?)越古怪(原子?)才過癮。當時,我準備好與之大談,譬如俄羅斯文學等等。但“農業經濟”妨礙了我的才華。沉默少頃,我翻著他放在沙發上的一本書,俄文的。“這是什麽書?”我問。“勃列日涅夫論述農業的言論摘編。”小苗笑吟吟地回答。勃列日涅夫?這在當時也是一個讓人生出寒意的詞。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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