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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說世界(1/5)

作者:王曉玉字數:347818更新時間:2023-09-28 10:23:44

    《三國演義》reference_book_ids":[7023706537877064711,7257453146853608507,6890728370670144526,7078184356296002568,7229640720594766906,7233628637570796605,6838936284967209991,7220732984595319869]},{"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203,"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208,"start_container_index":1203,"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203},"quote_content":"《紅樓夢》reference_book_ids":[6838936275928484877,7267077385848097832,7012517992130939934,7257455404240604215,7233628637428190242,6890728374843477006,7255203659015785531]}]},"author_speak":"code":0,"press_status":1,"content":"  第一節 阿花(1)

    愛不受時光的播弄,盡管紅顏和皓齒難免遭受時光的毒手;愛並不因瞬息的改變而改變,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盡頭。

    ——莎士比亞

    一

    永安弄裏名人多。

    公元一九四八年陽春三月,“大世界”裏紅得發紫的舞女陸寶寶拒絕大老板範仁義的求婚,下嫁永安弄裏一文不名的象棋棋手洪劍春,成為轟動整個上海小市民階層的頭條新聞。陸寶寶當時芳齡二十四,老早就是上海灘遊樂界的小小名人了。她從十六歲下海當舞女,二十歲時被快樂牌手帕廠的老板娘收為過房囡,該廠老板、聞名百貨業界的範仁義順勢大捧特捧而很快使她紅極一時,一直到她決心進入永安弄3號三樓後廂房充當窮酸黃臉婆,前前後後竟連紅了四年,這在“大世界”是不多見的。陸寶寶久紅不衰的主要原因,還在於她那超凡拔群的天生麗質。她一張不胖不瘦的瓜子臉上,長著一對深棕色瞳仁的大眼睛,那眼睛裏永遠是水汪汪的,忽閃忽閃,流光四溢,似喜似嗔似怨似愁,讓人看了由不得又愛又憐。就這一對眼睛,使她得了個“貓兒眼”的雅號。“貓兒眼”是一種稀珍的綠寶石,這跟陸寶寶的芳號有諧音之趣。陸寶寶的皮膚不很白,帶有淡淡的黃糙米色,但十分細潔,所以她從來用不著濃妝豔抹,隻在薄薄的小嘴上淡淡地上點玫瑰色的口紅,也一樣光彩照人。最難得的是她的身材,長長的脖子,滾圓的稍稍有點下削的美人肩,托著一頭黑緞子般的長發,生就了一種高雅的派頭。胸部飽滿,臀部豐碩,但腰肢卻是細溜溜的,緊身的旗袍一上身,不能不令所有的舞客傾倒。凡是花了大把錢購得了大疊舞票方能有幸獲得陸寶寶伴上一舞的男人都說,跟陸寶寶跳舞,總會神移魂蕩,一曲終了,也不知自己剛才那步子是怎麽邁的。陸寶寶身輕如燕,伏在人臂上幾乎是足不點地飄然而來,飄然而去,像一陣風似的把舞客手中的舞票統統卷到了標著“No.1,Lu”字樣的票箱裏。

    消息靈通的小報記者們老早就報道過,陸寶寶原籍浙江溫嶺,自幼父母雙亡,跟一個比她小四歲的弟弟相依為命。十六歲下海當舞女是跟“大世界”老板訂了包身合同的。二十一歲包身期滿,為了供養弟弟去美國上大學,就繼續留在舞場謀生掙錢。到二十四歲那年,弟弟臨近畢業,陸寶寶也打算從此跳出舞池了。恰在此時,那快樂手帕廠的過房娘生急病一命嗚呼,過房爺範仁義立即向過房囡陸寶寶正式求了婚。既是“過房”,本來就是逢場作戲,因此並不存在倫理綱常之亂。況且範仁義當時年紀不過四十多,陸寶寶一旦嫁過去,當個現成快樂牌老板娘,霞飛路西頭一幢花園小洋房的正室太太,何樂而不為?小報記者們紛紛在報屁股上撰文預測:這父女兩人,十之八九是要“結良緣,了卻半世夙願”了。

    豈料冷門新聞爆出:陸寶寶悄悄地與靠棋藝為生的洪劍春在杏花樓結了婚,婚後當即住進了永安弄3號三層樓的朝西後廂房內,並且閉門謝客,與以前所有相熟相識的人統統斷絕了往來。據說,沒有一個與陸寶寶有這樣或那樣交情的人能進得了她的房間,連所有過去為她捧過場的小報記者也在內。

    《滬江夜報》一名以尖頭削腦、最喜歡也最擅長於采訪花邊新聞出名的記者姓張名德祿的,聽說此事,大不以為然。他向同僚們誇下海口,不人永安弄3號三樓後廂房,則不回報社見江東父老。

    “總不見得有老虎把門!”張德祿說著,背起了照相機。

    “嘿嘿,”一位已經碰過壁的說道,“老兄猜得不錯,真有把門虎呢!雌的!”

    張德祿坐電車到四馬路杏花樓門口下車,往右一轉彎,就看見永安弄門口擠了一大堆人。上海人歡喜軋鬧猛,這隻角看樣子又出什麽新鮮事了。張德祿不覺一喜:“額角頭真高,順便還可以再撈條小新聞!”他想著,三步並作兩步撲了過去。

    他剛剛擠進入群,就一眼望見這場熱鬧的中心人物恰是洪劍春。張德祿也是個棋迷,平時常到“大世界”的棋室裏去泡幾個鍾頭。他很喜歡洪劍春的棋風。在“大世界”獻藝的幾個棋手中,唯有洪劍春的棋路最有特色:多變、淩厲,同時又穩健。上海灘上歡喜擺弄幾下車馬炮的人都知道他。洪劍春身高足有六英尺,生就了一副大骨架,而且眉骨高,鼻梁挺,眼睛大,皮膚蒼白。他身著一件嶄新的青竹布長衫,顯然是因為剛當新郎官不久,頭發新理,胡子新刮,立在人群之中。他正被一個身穿一身派力司淡米色西裝的小白臉死死地糾纏著。那個小白臉剃著三七開的小分頭,麵孔搽得雪白,身上散發出陣陣香水氣,一隻手當胸揪住洪劍春的長衫前襟,另一隻手則翹起蘭花指,舞天舞地地比劃著,尖尖的食指幾乎要戳到洪劍春的鼻子上了。洪劍春一臉窘相,碩大的頭顱左右擺動著,努力躲避那隻蘭花手,而自己的兩條手臂則緊緊地抱在胸口,努力地護衛著一隻方形的絲絨布袋袋。張德祿不愧是棋壇內行人,而且是洪劍春獻藝時的熟客,一眼就看出,那布袋裏裝的是洪劍春視作身家性命的一隻楠木棋盤。

    “那個小白臉是誰?”張德祿發揮記者特長,先悄悄向身旁一個張大嘴巴看熱鬧的人打聽。

    “這個人你也不認得?”那人說,“當年快樂手帕廠老板娘的過房兒子,百樂門裏有名的——”他悄悄壓低了嗓門,“屁精!”

    張德祿恍然大悟,怪不得見了有點麵熟。幾年前這小子在百樂門附近當男妓,進過巡捕房,其娘娘腔十足的尊容上過報紙。後來聽說他認了一個老板娘為過房娘,住進了花園洋房,想不到也就是範仁義家。

    張德祿再往裏擠一擠,豎耳細聽。

    “我告訴你!”小白臉的聲音也尖銳得像女人,“你今天不交出那隻嵌寶戒來,休想過門!這是我過房娘活著時答應過給我的!”

    洪劍春訥訥地回答著:“唉,我真的不知道她有什麽東西。我不會說瞎話的。”

    “屁!夫妻倆日裏吃飯一張台子,夜裏睏覺一隻被筒,還會勿曉得?想騙我?騙赤佬去!”

    “我九點鍾還有一盤棋呢!請你不要再吵了,讓我走吧!”

    “我管你什麽棋呀鴨呀,你走可以,房門鑰匙交出來,我自己進去搜!”

    “這算什麽呀?要尋也要等寶寶回來後再尋呀!她去溫嶺老家了,三五天後才能……”

    張德祿聽到這裏,好不懊喪。看來陸寶寶為了避風頭,逃回鄉間去找清靜了。洪劍春跟小白臉的嵌寶戒之爭隻值得寫一則小小的社會新聞,構不成一篇像樣的叫座文章。他剛想擠出人群,卻不料聽到“啪”的一聲,隻見那小白臉揚手對準洪劍春的臉頰刮了過去。洪劍春本能地抬起手中的棋盤一擋,那小白臉手指上套著的一隻玉戒頓時撞得粉碎。洪劍春糊裏糊塗不知是碎掉了什麽,一個慌神,棋盤也掉到了地上。那隻絲絨棋袋繃開了一條縫,紅黑兩色棋子滾了一地。

    “啊,我的玉戒!”白臉拉著哭聲大叫,“賠!賠!我要你賠我白玉戒!”

    他一頭撞到洪劍春的懷裏,連抓帶拉,把個洪劍春搓揉得連連倒退。圍觀的閑人們有歎氣的,有笑的,也有幫腔大叫“賠!賠!”的,亂作一團。

    正在這時,隻聽得一聲吆喝:“嗨——讓開讓開!馬桶來了!”一個高大結實的女人兩手一左一右各提一隻紅漆馬桶,殺進了人群。閑人中有住在鄰近的,一見便又笑又喊:“歐——阿花來了!”“保鏢到哉!”而且馬上就為這阿花讓開了一條路來。

    阿花提著馬桶直向那兩個扭成一團的男人走去,一邊不停聲地吆喝著:“讓開讓開,碰翻了我不管!”

    洪劍春被小白臉揪住不放,正在步步後退。那小白臉把腦袋鑽在洪劍春的懷裏,嘴裏罵個不停,因此根本就沒注意到身旁的阿花。隻聽得“通”的一聲,馬桶蓋被小白臉的大腿撞落在地,馬桶內糞尿直晃。阿花喊一聲“啊呀!”隨手就將這隻掀了蓋的馬桶往地上一頓,那糞水就星星點點地濺了出來。小白臉的米色凡立丁西褲上立時三刻就添上了大片黃褐色的斑點,引得眾人大笑起來。

    張德祿撳下快門,搶拍了這個鏡頭。

    小白臉如夢初醒,低頭朝自己身上一看,暴跳如雷:“好你個臭貨,爛汙屄!你賠我的褲子!賠!”

    那阿花毫不示弱,將左手那隻馬桶也往地上一頓,兩手往腰上一叉,開口對罵:

    “滾你娘的蛋!你這隻屁精!你聾了耳朵沒聽見我一路叫過來?馬桶蓋頭跌壞了我要你賠馬桶蓋!”

    小白臉畢竟還是男子,馬上抬手向阿花打去,但阿花早有防備,飛快地拎起左邊那隻馬桶蓋一擋,那紅漆蓋頭賽過古戰場上的盾牌,把個小白臉疼得直甩手。

    張德祿趕緊再拍下這個鏡頭。

    “大塊頭來了!”又有人喊。

    隻見一個足有二百磅的大胖子,下身套著一條大棉褲,上身卻隻穿著一件龍頭細布的背心,裸著牛腿粗似的兩條胳膊,操著一柄大竹帚,擠了過來。

    “幹什麽幹什麽?”他說著,聲音低沉洪亮,顯得威風凜凜。

    那阿花一見這大塊頭男子,一臉委屈相,手指小白臉,銳聲訴說:“儂看儂看呀,這隻屁精撞翻了我的馬桶,還要打我!”

    “打儂?”大塊頭直奔小白臉,“讓我試試他的骨頭有幾兩重!”

    小白臉見半路殺出程咬金,不禁愣住了。

    閑人們拍手大笑,有一個衝著小白臉喊:“人家老公來了,你抵得過他?還不快滾蛋?”

    小白臉嘴裏“娘屄、娘屄”地罵著,未敢戀戰,落荒而逃。

    閑人們紛紛散去。張德祿知道了陸寶寶不在上海,洪劍春又趕著出門,便回報社去寫眼前的這篇文章。當天的夜報上,就登出了署名“德祿兄”的專題快訊特寫:

    尋畔鬧事小白臉自討沒趣

    馬桶救駕勇阿花智逐無賴

    同時還附有兩張現場實拍照片,圖文並茂,內容發噱,阿花當然一時間裏也成了個名人。

    二

    倒馬桶的阿花借紅舞女陸寶寶之光成為上海灘之名人,自然是因為阿花甘心情願地充當洪陸兩位伉儷之保鏢、即夜報記者所說之“把門虎”的緣故,而其間的中介,則是若幹年後也出了名的同弄鄰居金夢旦。

    金夢旦何許人也?說來可憐。她出身於杭州一家書香門第,十八歲那年在師範學校畢業,到上海謀職。在小學堂教了四年書後,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常在滬寧線上跑生意的人。此人名叫楊家棟,幹的是地毯編織一行,年紀不到四十,已經是聞名於三江地區的羊毛業大王。楊家棟娶金夢旦時謊稱蘇州家內老婆剛剛去世,而且煞有介事地在四馬路會賓樓大宴賓客,請來了介紹人、證婚人,舉行了完全符合法律手續的婚禮。然後把金夢旦穩住在上海,在永安弄用十條“小黃魚”頂下了4號靠街麵的一套上下三層的房子。

    豈料金夢旦懷孕剛滿七個月,楊家棟那蘇州的原配夫人就偵察到了全部“敵情”,親自率領兩個娘姨三個丫頭打上門來。那天正是一個陰雨天,天亮得遲。楊太太乘早班車趕到上海時連馬路上的路燈還亮著呢。一行六人,將那4號團團圍住,然後由楊太太親自上去叩門。門拍得通通直響,幾個娘姨丫頭且同時齊聲呐喊“開門!”裏麵金夢旦還沒來得及下樓啟門,那永安弄裏的人倒都給吵醒了。一陣乒乒乓乓,各家窗門紛紛打開,一張張瞌懵懂的麵孔伸了出來。

    “啥事體?”

    “阿是巡捕房捉人?”

    也實在是巧,楊家棟這天天剛蒙蒙亮就趕新雅酒樓的早茶市去了,那裏是羊毛業老板棧客們常聚的地方。留下金夢旦一個人,因為身子日重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聽得門響,她莫名其妙地拉過楊家棟的睡袍裹了身下得樓來。大門一開,隻見麵前是一位五大三粗、滿臉橫肉的婆娘。還沒等她回過神,那邊一位一眼瞅見了她的睡袍以及那副雪白粉嫩的花容月貌,醋罐子老早翻了個身,伸開兩隻巴掌十隻指頭就直抓過來。隻一下子,金夢旦一張小臉上就從上向下拉開了好幾道血口子。

    “上樓!把那個王八蛋媽媽的給我拖下來!”楊太太一肩膀撞開那淌著血、呆若木雞的金夢旦,操著刮拉鬆脆的揚州土語揮臂指揮。

    娘姨丫頭那邊上樓,楊太太這邊尚不解恨,衝向金夢旦又是兩個耳光:

    “你媽媽的臭婊子,偷人家老公偷得好舒服呀,小老婆當得好快活呀……”

    金夢旦一聽明白是怎麽回事,立時就閉過氣去,一頭栽倒在地上,睡袍豁開,露出了個大肚子。那楊太太一見更是怒不可遏,提起皮鞋腳就想踹過去,幸而一位領頭的老娘姨是個很有理智的聰明人,一把拉開,悄悄說了一句:“做不得的,太太,這裏是租界地段!”而此時,4號門口的人也已經聚得很多了。見楊老板的原配殺上門來,婆婆媽媽們一邊扣著紐扣,一邊直往4號門口趕,把4號門擠得水泄不通了。許多人開始覺得很解氣。因為金夢旦從去年熱天裏搬進永安弄裏後,總是獨進獨出,跟弄堂裏的人從來也不打招呼,這種派頭在永安弄裏是不多見的。結果弄了半天,原來也不過是人家養在外頭的一個偏房,一個小老婆!但當他們見金夢旦一張粉臉被抓得鮮血直流,眼睛白瞪瞪地讓那位江北婆罵得狗血噴頭而不敢回一句嘴,最後挨了兩個耳光又當場暈倒,永安弄的人也由不得有點氣不過了:這江北婆打上門來也實在是欺人太甚了!更何況看那胖婆娘一雙肥腳要踩到金夢旦的大肚子上去,真要鬧出入命來,左鄰右舍也要擔點幹係的。幾個女人便趁亂擠進門去,有的扶起金夢旦掐人中,有的就擋到原配麵前,勸起架來:

    “算了算了,人家金老師也是不曉得呀,不知者不怪罪嘛!”

    “楊太太你又不住在上海,住在上海楊先生就不敢了!”

    “有本事把自家的老公管管好不就得了!”一位煙紙店老板娘撇著嘴說。

    豈不料那楊原配生性粗橫,牛眼圓睜地衝勸架的大罵起來:

    “我肏你媽媽的!這婊子會不曉得?江北江南誰不曉得楊家棟屋裏二十年前頭就有了我?他媽媽的,他做羊毛生意還不是靠了我娘家嫁妝做的本?我肏你媽媽的,我怎麽就沒得管好他……”

    如此惡罵,連伶牙俐嘴的煙紙店老板娘也啞了。

    一名小丫頭匆匆下得樓來,在楊原配身邊嘀咕了幾句,那原配齜牙咧嘴地又發了個命令:

    “找不到人就砸!見什麽砸什麽!還不統統是我的錢!”

    這邊楊太太抱著大腿端坐在小天井裏繼續中氣十足地臭罵已經醒來靠在牆上掩麵哭泣的金夢旦,那邊老娘姨開始指揮丫頭媽子們在樓上乒乒乓乓地砸開了。鏡框裏的結婚照、玻璃台板下的杭州西湖蜜月照被撕成碎片,鑲紅木架子床、大櫥、五鬥櫥一隻隻敲幾個凹塘,蚊帳被單繡花床罩用剪刀剖開來,幾件剛做好的小毛頭毛衫毛褲小尿布像傳單般從窗口飛了出來。

    人群當中悄悄立著個剛剛嫁過來沒幾天的陸寶寶。弄堂裏的人因為注意力集中在4號門口,竟也沒有發現這個本來很引入注目的新娘子。那陸寶寶輕悄悄地邁進4號門洞,站在門角房簷下已經看了一會,很快就發現那個老娘姨的特殊地位:她既不動手,也很少動口,但幾個丫頭媽子都聽她的指揮,連那胖太太的眼珠子也跟著她轉。陸寶寶趁一片混亂,悄悄挨近了她,先用手指頭點了一下她的腰眼,待她一轉身,便微微一笑,還做了個眼色。

    “大姐,”陸寶寶一股親熱相,“這樣下去也難收場,楊太太自己身體也要吃不消的,大姐您倒不妨勸一勸的好。”

    “我哪能勸呀?”老媽子一口綿軟的蘇語,上上下下打量著陸寶寶。麵前這位女人一身織錦緞旗袍裹著一個窈窕非凡的身架,幾枚黃黃白白的戒指套在十指尖尖的手上,頭上梳的愛司髻,髻上插著亮閃閃的銀簪子,講話文文雅雅,口氣軟軟硬硬,實在摸不透是哪種身份。老媽子倒也添了幾分小心:“太太的脾氣您不曉得呀,碰到這種事火氣特別大,這也不是第一回了!”

    “隻好請大姐您相幫一下了。”陸寶寶又笑一笑,突然以誰也料想不到的速度從手上褪下了一隻金戒指,塞到了老媽子的手心裏。那老媽子再也不多言語,一扭屁股就拐到了那位正罵得起勁的楊太太麵前,對著耳朵眼嘀咕了幾句,馬上把楊太太的罵聲像關水龍頭般一下子關住了。據那位當時立在楊太太不遠處的煙紙店小老板娘後來說,她聽見老媽子對楊太太說的是:

    “楊先生是坐早班車回蘇州去的,現在趕回去還來得及,不然說不定又要溜到北麵去了。”

    不久永安弄的人都知道了,那楊先生在南京也養著一戶外室,那便是所謂的“北麵”。

    一班人馬立即休戰拔寨。這邊幾個熱心人將半死的金夢旦送仁濟醫院。金夢旦當天下午便小產,生下一個隻有三斤多重的兒子。而陸寶寶,早已趁人忙人亂之際悄悄地回到自己的3號三樓後廂房去了。

    隻有一個人從頭到底看到了陸寶寶以金戒指勸退討伐大軍的整個過程,這個人是阿花。阿花一早為人家倒馬桶的當口,見楊太太一路大軍趕到,便趕來看鬧猛。先是如聽戲般樂滋滋地,漸漸地也憤憤不平起來。不過阿花並沒有去解救正在受辱的金夢旦。永安弄內幾十戶人家,檔次是清清楚楚的。阿花跟自己家老公大塊頭在哪一檔裏,阿花心裏明白。她是不會進入非本身所屬層次去充當救世主的。她老老實實地傍著馬桶,立在天井角落頭。可是後來卻看見陸寶寶也悄悄邁進來了。“她來幹什麽?”阿花禁不住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想,“一個‘蓬嚓嚓’,也想來看人家好戲?”

    阿花對跳“蓬嚓嚓”的陸寶寶極為鄙視。在她看來,幹這行的跟四馬路上拉客的“野雞”是半斤八兩。更使阿花不能容忍的是,陸寶寶居然勾引了在阿花心目中最最清高、最最仁義道德的洪劍春先生,住進了多年來經阿花精心收拾的全永安弄最最清靜整潔的3號後廂房!洪先生除了去“大世界”下棋,平時足不出戶,不是看書就是寫字,聽說還去日本留過學呢!他年過三十,一人獨守,窮雖窮,渾身上下都是清清爽爽的,如今卻沾了這麽一個齷齪女人!阿花不怪洪先生,隻怪陸寶寶。看她進門那一天,裝出一副正經人的樣子,臉上一點脂粉也不抹,腳下還是一雙平底圓口布鞋,但從三輪車上下來,一邁步,那種下賤樣子就出來了——那水蛇腰,那削肩膀,那輕飄飄好像沒有踏在地上的腳步,還有,一抬眼那雙像夜貓一樣發亮的眼睛,從來也沒看到過!

    正因為此,阿花在金夢旦蒙難之時發現陸寶寶也軋了進來,心裏便免不了十二萬分的嫌鄙。阿花一麵看鬧猛,一麵用眼角不時睃幾下陸寶寶,不料卻親眼目睹了她用一隻閃光鋥亮的金戒指去賄老媽子,促使老媽子勸退了楊太太的全過程。

    阿花從此對陸寶寶佩服得五體投地。阿花是個務實的人。陸寶寶幹了這麽件驚天動地勝造七級浮屠的事卻不聲不響地走開了,阿花完全理解內中全部含義——豈單是她不願張揚招惹是非,更是她生來就有一副大慈大悲的柔腸和仗義疏財的俠骨。阿花除了在自己的小披間裏與大塊頭細細敘述大大感慨一番之外,也並不與他人提起此事。隻是當天中午,她就登上了幾天未登的三樓,在後廂房門口高喊了幾句:

    “洪師母在屋裏吧?請儂夜裏把馬桶擱在樓梯口,我阿花一個銅板不要,包了!”

    這一聲“洪師母”叫得刮拉鬆脆,乃是陸寶寶進入永安弄後聽到的第一聲確認其正式身份的稱呼。說也怪,自此後弄內似乎便承認了“洪師母”的存在。

    之後阿花非但包幹了洪家許多雜務,而且如《滬江夜報》那些記者所說的,即日起便充當了陸寶寶的“把門虎”。“把門虎”沒人敢當麵叫。當麵人稱阿花為“保鏢”。阿花聽了總是笑笑,表示默認。阿花所住披間之小門小窗正對3號大門,凡想邁入永安弄3號者,總得要經過阿花這間“警衛室”。阿花是一婦當關,萬夫莫開。偶有無賴潑皮之徒口發不敬之辭,她便更是得了借口,不再是他人之“保鏢”,而是必須捍衛自身尊嚴的受辱者,不僅破口大罵,並且喊出體重二百磅的大塊頭來。

    “大塊頭快來呀!”她大叫,“這個赤佬欺侮人啦!”

    “做啥做啥!”大塊頭應聲而至,手持粗竹掃帚。不知者以為這巨人是操了家夥專程前來相打的,其實大塊頭在這一帶掃弄堂,竹掃帚隻是大塊頭的吃飯家什而已。但那掃帚,那一身胖肉,那油光鋥亮的大臉,一出現就令那些舞場裏跳探戈的好手們望而生畏,不待交鋒便會落荒而逃的。

    第一節 阿花(2)

    三

    至於在無意中、一生中最為晦氣的日子裏促成了阿花與陸寶寶日後半世生死之交的金夢旦,則自此一落千丈。這倒不是永安弄裏的人從此不再把她當作上等人,永安弄內當時給人家做妾的不止一個兩個。金夢旦的每況愈下,主要還是由於她做妾也做錯了人。那楊老板雖則熱衷於金屋藏嬌,卻又怕太太怕到了根,一旦隱情暴露,便被嚴格管製,從此千日難板到上海一趟,來也不能過夜。到後來連經濟上也慢慢地收緊了,一個月寄一次變成兩個月一次、三個月一次。那年頭鈔票狂暴貶值,實際上他對金夢旦母子的經濟支撐是有限得很了。付不起房租的金夢旦不久就不得不從4號搬出,遷往3號底層一間前廂房。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解放軍一舉開進大上海,那邊蘇州的楊先生從此人也不來,匯票也不來了。好在金夢旦從一九四八年底開始就又重操教業,到一所私立學校去教語文算術,母子倆的生活還算過得去。她又是個死要麵子的人,在學校裏從不與別人提及自己的特殊婚姻,照樣在各類登記表上把楊家棟的大名填在“丈夫”一欄上,似乎除了丈夫在外地工作之外別無與他人兩樣之處。兼之她又秉性沉靜,自己不愛與人交際,也從來不邀別人與自己來往,所以居然許多年下來沒什麽人感到她的家庭有什麽異樣。還有一點,金夢旦或許早就防患於未然,選擇了一所地處滬東大八寺地區的學校執教,那地方要換三次車才能到達,永安弄內的信息是不那麽容易傳遞過去的。不幸的是,至公元一九六六年,史無前例的運動到來了,大八寺的那所小學統共二十來個教職員工,找不出階級敵人。校長兼學區黨支書眼看火要燒到自己,苦苦思想鬥爭數日,終於還是把唯有她掌握的“金夢旦何許人也”拋了出來。金夢旦很快成了大八寺地區名噪一時的“深埋多年的定時炸彈”。專案組立即成立,一批接一批地派人外調。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來楊家棟目前正在隔離審查之中,其原配太太則在運動一開始就被遣返原籍了。金夢旦的專案還沒外調結束,忽又傳來信息,那個姓楊的趁看守疏忽,從三樓窗口跳出,從下界天堂跳到上界天堂去了。死者長已矣,生者被株連,金夢旦成了十十足足的“殺、關、管”家屬。裏弄裏的造反派旋即聞風而動。其中一派因見其時大塊頭正巧中風,弄內垃圾無人清掃,便發了一紙勒令,令“金牛鬼”接替大塊頭掃弄堂以勞動改造;其中另一派造反精神更足,領頭的是個“老社皮”,不知從哪裏請來了一批“革命小將”,隻用一個來鍾頭就完成了一項令永安弄人都瞠目結舌的“革命行動”——把金夢旦的一應家什統統搬往永安弄口的過街樓內,而把原住過街樓內的那個老社皮的嫡親阿姨家的全副家當統統搬進了金夢旦所住的3號底層朝南後廂房。金夢旦母子倆自此便住進了冬涼夏暖、伸手便可摸到房頂的不足十平方的過街樓,一住便是十幾個年頭。

    金夢旦從此淪為永安弄內的末等公民。然而盡管她厄運高照,她的早產兒金明卻特別的有出息。小家夥生得眉清目秀且不說,從小還會見貌辨色,乖巧得很。讀書又用功,小學六年裏一直名列前茅。而且他的運道還特別的好,輪到他考中學時,國家正好講政策,他憑著遙遙領先的考分進了全市最有名氣的學校之一——格致中學。在格致中學裏他又是個佼佼者,年年考第一,直升了高中部。永安弄人人羨慕金夢旦有個好兒子,老住戶往往暗暗慶幸當年楊太太及早收兵沒將金夢旦罵死而留下了這麽一個有出息的人才。金夢旦當了牛鬼後,金明萎了一陣子,好在他在中學裏人緣極好,所以“大串聯”開始,幾個已經成立造反隊的同學就邀他一起到北京去,接受那神聖的檢閱。金明受寵若驚,戴上同學們臨時突擊發展給了他的“紅衛兵”袖章,隻向媽媽要了三元錢,就乘上火車進京去了。

    金明去京半月,杳無音訊,把個金夢旦愁得日見消瘦了下去。那天晚上,她從學校回來,剛踏進永安弄,爬上她那過街樓,忽聽得弄口一陣猛喊:

    “金夢旦有伐?金夢旦!電報!”

    金夢旦一聽有電報,頓時三魂六魄幾乎全出了竅。她老父母早已過世,在上海可以說是斷了六親的。如今這電報十之八九是那遠在北京的獨養兒子金明打來的。她抖著雙腿爬下過街樓,幾乎連走向郵遞員的力氣都沒有了。

    “啥,啥人打來的?”

    “我哪能知道?”郵遞員回答:“從北京來的。”

    金夢旦差點跌倒在地。北京!正是兒子金明去的地方!上海人多少年來對電報總是特別的敏感。不是出了事死了人,一般不大會有電報打來。所以金夢旦拿到電報紙時,手指頭抖得像北風裏的樹葉子。弄堂口倒已經聚了好幾個人了。大家都知道金明去了北京,現在來了電報,看來總是大事不妙,所以也忘了這金夢旦尚屬牛鬼類,隻惦記著那個從小在弄堂裏長大、眼看他背著書包跑進跑出的學生子,但願他不要真的發生什麽意外了。金夢旦費了好大力氣方才展開電報紙,周圍幾個腦袋全湊了上去,隻見電文如下:

    最最最幸福地受到副統帥接見,祝副統帥身體健康。

    金夢旦縱有再好的脾氣,這時候卻也禁不住發了火了:“這小鬼!這麽件事打啥個電報,差點把我嚇死!”

    “就是!”原來住過街樓的那個老社皮的阿姨在旁搭了腔,“又不是毛主席接見!”

    “哼——”阿花卻從鼻子裏噴出一大股氣,“毛主席接見,也沒有什麽了不起,一個天安門廣場,可以立幾千幾萬人了,老遠老遠,看得見個屁!人人都拍一隻電報回來,電報費要多少?白白摜脫的!”

    這一句可提醒了金夢旦:“這小鬼呀,三元錢統統摜光啦!”

    阿花也憤憤:“回來好好教訓教訓他,他當他老娘一個月十五元用不完啦!”

    不提十五元也罷,一提這當時發給“牛鬼”類的最低生活費十五元,金夢旦才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而且想起了身旁那位老社皮的阿姨的階級鬥爭警覺性,於是趕緊閉了嘴,走開,並悔之不迭。

    然而悔之晚矣。那阿姨姓竇,人稱鬥阿姨,階級鬥爭之弦繃得特緊。她馬上向那位已成為“居炮司”(“居委會炮打司令部”之簡稱)頭目的外甥報告了敵情。隻不過個把鍾頭,永安弄內就刷滿了“揪出惡毒攻擊副統帥的現行反革命金夢旦!”“反動資本家的小老婆金夢旦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罪該萬死!”等大幅標語。批鬥會立時召開,而且還挑燈夜戰。金夢旦則被掛上一塊“現行反革命”的大牌子,幾個十二三歲的小學生反扭了她的雙手,押著她站在一張由幾條長凳、幾塊排門板搭成的方台上進行示眾。金夢旦先還站著低頭,後來不知一個什麽人在人群中高喊:“叫伊跪下去!”那個押著她的學生伸腿便是一腳,正中膝彎,金夢旦關節一軟,撲地就跌倒在台上。“不許裝死!”又一個激於義憤的人猛叫,於是衝上了幾個顯然已經是中學生了的小青年,以極熟練的動作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往後一扳。金夢旦慘叫一聲,仰起了頭,身子也不自覺地挺坐了起來,台下的人這才看見,她的額角頭上青紫了一大塊,正當中在慢慢地往外滲著血水了!

    這個場麵,阿花沒有看到。阿花作為一個“同案犯”,在批鬥會還沒召開時就被“居炮司”很客氣地請到“司令部”去了。她一聽居委會召喚她,還以為要補發大塊頭掃弄堂的工資,所以很高興,走得很快,到底已五十開外了,一口氣跑進辦公室也有一點點氣急了。不料一進房門,就聽到辦公桌後麵立著的幾個人大喝道:

    “阿花,你老實坦白!”

    阿花嚇了一跳。她懵裏懵懂,不大明白這三四個麵熟陌生的男男女女發了什麽神經,突然會這麽凶神惡煞起來。立在台子正中的那個男的,是鬥阿姨的外甥,住在四馬路那邊“福康裏”,大學考不進,新疆農場又不肯去,隻好一直在當“社皮”。阿花還聽說過他因為常常到牛莊路去買進賣出郵票什麽的,進過幾次派出所,但最近又好像奪了居委會主任的權,成為什麽頭頭了。不過,他作啥要吼五吼六,實在弄不懂。

    “叫我坦白?”阿花問,“坦白啥?”

    “你自己還不清楚?你跟五類分子家屬金夢旦剛剛發過什麽謬論了?”頭頭說。

    “金夢旦又不是五類分子家屬,伊老公又不是地富反壞右!”阿花對政策倒也熟諳。

    “啥人跟你講這個!”一旁一個四十來歲的女造反撅嘴扭脖子地接了口,“一日到夜纏勿清。叫你坦白跟金夢旦講了哪些反動話!”

    “放你的狗屁!”阿花當即破口大罵。她想起來了,這個女人是出名的爛貨,原來在裏弄生產組裏專門踏黃魚車車貨,後來靠著跟街道管理處一個幹部混上了,莫名其妙地當上保健站的赤腳醫生,麵孔一天到夜像死了人一樣鐵板一塊,打起針來好像紮鞋底板。這種貨色也要叫我阿花“坦白”?簡直是做夢!“我坦白個啥?”阿花大叫,“我又沒有跟人家軋姘頭,亂搞男女關係,生活腐化,道德敗壞,做破鞋爛襪子,我阿花儂去查查紅三代、紅七代、紅十代,祖宗八代統統是紅五類,儂想迫害我貧下中農是哦?”

    阿花經過幾個月“文化大革命”的熏陶,掌握了許多新名詞,心裏一急一火,一瀉千裏地流淌出來,不能不使幾個裏弄造反派骨幹頭痛。半個鍾頭前,永安弄鬥阿姨來報告敵情,“居炮司”骨幹們就對如何處理阿花的問題大傷了一番腦筋。其一,阿花出身之好,在方圓十條、二十條弄內是有名的。其二,阿花之潑,亦遠近聞名。何況她是本地坐山虎,以倒馬桶之便,出入各層次人家,對什麽都了如指掌。若惹著了阿花,她不把你祖宗八代的醜事統統抖出來才怪呢!

    “儂勿要急嘛!”那頭頭說,“我們隻要問問,剛剛金夢旦是不是講了攻擊副統帥的話。”

    “喔,儂是想叫我咬金夢旦一口呀!”素來吃軟不吃硬的阿花一下子又發了火,“儂看錯了人了!牆倒眾人推,這是不作興的!做人要有良心,有一句講一句,濫咬舌頭是要天打煞、雷劈煞的……”

    愈問愈問不出什麽名堂。那個頭頭決定改變另一種策略了,他一麵倒了杯茶,給阿花遞去,一麵和顏悅色地說:

    “阿花阿姨,今朝請儂來,是想跟儂交交底。”他說,“金夢旦的身份儂是曉得的。伊在學校裏就有過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反動言論,所以今朝見到伊兒子拍來的電報,出於階級仇恨,又進一步散播了更加惡毒的反動言論,這是階級鬥爭的必然規律嘛!伊不是對著大家臭罵伊兒子是‘小鬼’嗎?那麽‘大鬼’是啥人呢?那就是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伊不是還講‘這種事作啥要拍電報’嗎?你想想,受到我們最最最敬愛的副統帥的接見還不拍電報,那麽啥事體還值得拍?這不是反動言論又是什麽?金夢旦的狼子野心,不是一眼看出了嗎?更何況……”

    阿花捧著茶杯,呆坐在木凳上,眼睛盯著這個戴了眼鏡的高中生一張一合的嘴巴,聽得呆了。阿花對所有客客氣氣地對待她的人一律以禮相報,人家軟聲軟氣地講道理,她阿花不作興打斷人家話的。但阿花實在不明白他講的一套一套理論,隻覺得一腦袋的稀泥漿麵疙瘩,理不清爽。阿花每天四點鍾要爬起來倒馬桶,一過晚上八點鍾就要打磕睡,這會兒,還不到七點,就已經有點迷糊了。麵前這個戴眼鏡倒掛眉毛的頭頭的嘴在動著,他那念經一樣的聲音卻好像在一點點遠去了。貼在他背後一堵牆上的一幅畫,上麵也有一個戴了眼鏡戴了紅袖章倒掛眉毛的人,就是那副統帥吧,好像慢慢地跟這個“老社皮”融和到了一起,阿花都有點分不清誰是誰了。她奮力睜開眼皮,但後來終於撐不牢,腦袋垂在胸口睡得大打其鼾。為她開辦學習班的人們也隨她去,鎖上門去永安弄參加批鬥大會了。阿花睡到後來側身倒向地板,隻是在地板上翻了個身便又睡過去。一直到第二天四點鍾,她才一骨碌從地板上爬了起來。

    “啊喲,睡過頭了!”她想,因為屋裏的燈一直開著,令她以為是天大亮了。但張望四顧之後,方才發現原來不在自己的永安弄3號小披間,而身邊也沒有了大塊頭。大塊頭半身癱瘓,要她服侍的。阿花定神細想,這才記起了昨夜發生的事。娘的,他們大概在昨天的開水裏放了蒙汗藥了,我怎麽倒頭睏在這裏了?她大步走到門口,一拉門,這才發現原來被倒鎖在裏麵了。

    “開門!”阿花抬腳就向門踢去,一邊大喊大叫,“我犯了啥法啦!你們這幫子垃圾癟三,小瘟生,爛汙貨!把我關在這裏,你們可以軋姘頭、投機倒把、做賊做強盜!殺千刀、槍斃鬼,快點來給我開門,我還有三十幾隻馬桶要倒呢!”阿花大叫大罵大踢,並沒有人聞聲前來。阿花又怒又急,像一頭被困在籠子裏的野獸,用手、腳、頭、肩膀、屁股死命地去撞門,但那扇橡木門十分堅固,撞上去動也不動。阿花一想到那三十幾隻馬桶,渾身都像著了火一樣。急怒之中,一扭頭卻又看見了牆上那個倒掛眉毛的人在對她笑。這下子可找到了發泄那萬丈怒火的對象!她張開兩手撲到了牆上,一把就將那張畫扯落了下來,然後撕成一片又一片,還用雙腳死命地踏,用唾沫吐,完了把紙片踢得滿房間亂飛了一氣。這麽一頓動作之後,阿花的心裏鬆快了不少,居然還發現了自己的一條出路——原來,那落地窗並沒有釘死,隻要一拔插銷,兩扇門就大開,而外麵是個陽台,陽台的一邊,是有扶梯可以下去的!

    阿花衝出囹圄後,直奔永安弄。弄堂口昨夜裏新刷的標語,新搭的批鬥台,她都沒有注意,因為這年頭這種東西太多了。她徑自撲向自己的3號小披間。大塊頭早已醒了,見她進來,急忙問她:

    “怎麽了,他們打了你沒有?”

    “瞎七搭八,啥人敢打我?”阿花回答道。

    “做啥到現在才回來?他們批鬥你了?”

    “越講越遠,真是,憑啥要批鬥我?”阿花說。

    “他們昨天鬥了金夢旦一夜呢!有人來告訴我,講你跟金夢旦是一夥,都是反對副統帥的,是反革命集團,已經把你捉進去了,急得我一夜天沒睡著。弄堂口喇叭又響,一直鬥到三更半夜呢!聽說金夢旦差一點被活活打殺……”大塊頭敘述著。

    阿花發了一陣呆,隱隱感到了事態的嚴重。不過想起了那三十幾隻馬桶,而且遠遠地已經聽到糞車的聲音,便又開始了她一天的作業。

    中午時分,天上忽然出現了一大片烏雲,空氣悶熱異常,遠遠地還聽得到隆隆隆的一陣陣悶雷聲。阿花從幾家雇她洗衣裳的人家家裏收了一腳盆髒衣褲出來,想起應該去看看金夢旦。還沒等她走到弄堂口,忽聽見一連串“噗噗噗噗”的聲音從遠而來,好像有摩托車、汽車在弄口停住了。有幾個在弄堂口玩彈子的小孩喊起來:

    “喲!捉人嘍!來捉人嘍!”

    阿花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不曉得要捉啥人。”她想,“一定是捉一個大亨,連小汽車也出動了!”

    十來個全副武裝的警察,還有一群腰紮武裝帶、手提木棍的“上海民兵造反指揮部”戰士一擁而人。領路的是那個“赤腳醫生”。

    那個“赤腳醫生”一眼望見阿花,竟像突然被火燒了屁股一樣尖叫起來:“就是她!快!就是她!”

    還沒等阿花明白過來,幾個粗壯有力的漢子已經把她架住了。阿花兩條臂膀被牢牢捏住,而且還被擰到了後麵,上半身隻剩腦袋還能左右動彈。在一陣極度的恐怖和驚愕之後,她拚命地反抗了,而且放聲大叫:

    “做啥啦——你們捉錯人啦——”

    “就是來捉儂的!”“赤腳醫生”指著阿花的鼻尖吼,“捉儂這個現行反革命!”

    阿花撩起腳來就向這女人踢去,一腳正好踢中她那滾圓的屁股,疼得她“吱”地一聲叫。她一手搶過一個民兵手中的粗榛子,兜頭就向阿花打來。阿花頭一偏,這一棒重重地落在她的肩頭。阿花隻覺得疼得鑽心,半爿身子都軟了。她還想掙脫左右幾個男人的臂膀,但是徒勞。於是她把自己整個身子坐下去、坐下去,又放開了嗓門呼喊著:

    “大塊頭——大塊頭——大塊頭快點來救救我呀——”

    “帶走!”一個警官模樣的人下令了。阿花被架著胳膊往弄口拖去。

    幾個鍾頭後就有許多傳單貼在街頭,敘述永安弄一名現行反革命如何以極其陰險、極其狡猾的手法作案,撕毀副統帥之寶像,而最終被造反戰士抓獲。第二天此案上了當時已由“紅炮司”掌了權的報刊。阿花又一次成了名人。

    四

    阿花在永安弄幾十年,眾人並不感覺到她的重要性。一經被捕,永安弄的居民卻發現少了阿花馬桶沒人倒,衣服沒人洗,日腳有點難過了。

    永安弄還有兩個人,生活中本來就少不了阿花,如今則是大樹傾倒,沒有依靠的了。

    第一個自然是大塊頭。

    大塊頭比阿花足足大二十歲。他有先天性疝氣,卵泡有一隻小鋼精鍋那麽大,因此終年隻能穿鄉下老頭子穿的那種大褲襠中式褲,褲腰做到四尺半,從後腰包到肚臍眼時交叉疊起來,以遮擋那畸形的下體。他年過三十都沒結婚。三十五歲那年,又突然長胖了七八十磅,成了一個幾乎長寬相等的“大塊頭”。他在浴室裏給人擦背,在剃頭店裏掃地汰頭,又做過跑堂、小販、茶房,幹的都是並不太重的活。他靠自學初識文字,能自己寫信,會拉二胡,會吹笛,而最大的本事是能整本整本地背出許許多多連台本戲裏的台詞和唱詞,哼起戲文來不管是京戲、申曲、寧波灘簧、紹興戲,都是有板有眼的,一個人能唱生、旦、淨、末、醜,一台戲從頭到底唱下來。他與阿花的初次相遇,要是寫成戲文倒也是蠻動人的:

    那是三十多年前一個陰雨霏霏的夜晚。半夜三更了,大塊頭才從他當差做茶房的戲樓子裏出來,準備回旅館統鋪上去睡覺。路過一條弄堂,發現垃圾桶的邊上蹲著一個黑影子,而且那圓腦袋後赫然是垂著一根大辮子的。一個女的!大塊頭湊過去看個究竟。果真是一個姑娘,像條狗似的蹲著,居然還睡熟了,臉麵深深地埋在她自己的兩個膝蓋之間。蓬亂的辮子,破爛的衣褲,光著的雙腳,黑烏烏中還可以看出幾道傷痕的頸脖,讓大塊頭看了直心酸。“一定又是個受不了虐待的小丫頭!”大塊頭想著,準備走開,但沒走幾步,又停住了。從那圓滾滾的肩頭看,這姑娘恐怕已成年了。這樣露宿街頭,保不住要受壞人欺侮呢!大塊頭又想。他躡手躡腳走近,輕輕地呼喚起來:

    “噯,暖,你醒醒!醒醒!”

    那姑娘紋絲不動。大塊頭伸手一拉,姑娘竟頹然倒下了。仔細一看,雖然還有氣,卻是已經昏死了過去。額頭燒得如火爐般燙手。不摸那額頭也罷,一摸,更引起了大塊頭的滿腔憐憫:原來這姑娘滿臉都是傷痕,橫一道豎一道的,太陽穴上還裂開了一道很深的口子,血疤結得梆硬。“什麽人下這樣的毒手?”大塊頭憤恨地想,二話不說,把那姑娘背在背上,送到了仁濟醫院。

    大塊頭把那姑娘送進了醫院,作好了傾家蕩產付醫藥費的準備,然而後來實際上卻沒有花幾個大錢。那姑娘體格強壯,昏過去主要是饑餓及傷口發炎造成的高燒,隻吃了幾片阿司匹林就壓下去了。大塊頭第二天從醫院把她領出來,她一口氣就吃了四大碗陽春麵。知道是大塊頭在垃圾桶旁救了她,她就把自己的來龍去脈統統說了。

    她叫阿花,今年十六歲,浙江百官人。一位同鄉到鄉下招工,她就出來了。結果卻被送進了霞飛路東頭一個下三爛堂子裏。堂子裏的老鴇逼著她接客,她就伸開十隻指頭朝自己的麵孔抓去,橫七豎八血淋嗒滴地成了個大花臉,把嫖客嚇退了。老鴇、烏龜大怒,雞毛撣子拖畚柄一起上,頭頸裏額角頭上的傷就是這麽來的。打完了又捆起來關進一隻小閣樓,夜裏她硬是用牙齒咬斷了繩子,用手指甲挖鬆了牆板,沿著水落管子爬下了三層閣。她在南市一帶兜了三天,晝伏夜行,但就是尋不到往火車站去的方向。她三天中沒吃過一頓飯,本來是想夜裏在垃圾桶旁閉閉眼打個磕的,啥人曉得一胭就睏過去,啥事也不曉得了!

    “大阿哥,”阿花說,“儂索性好事做到底,借我一點錢買張回百官的票,好哦?”

    大塊頭苦笑了:“你這小妹妹真是自說自話!像你這樣的,一定是老家長輩已經領了一筆鈔票的,講講是包工鈿,實際上是賣身鈿,就算跑回去,也要被人家追回來的。”

    “那,那,那我怎麽辦?”阿花左右張望著來來去去的行人,兩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臉,“堂子裏我死也不去!我就是跳黃浦江也不去!”

    大塊頭想了想,問阿花:

    “你吃得苦嗎?齷裏齷齪的生活肯做伐……”

    “吃得起吃得起,肯做肯做,”阿花一下子撲過去,緊緊地靠在大塊頭身旁,“大阿哥你救救我,隨便什麽生活都肯做,隻要我不去堂子……”

    大塊頭先領阿花到一個剃頭攤上剪了辮子,讓那濃密的黑發披下來遮擋點臉麵,然後將阿花帶到了永安弄。永安弄一個專門為人家倒馬桶幹雜務的孤老太婆剛剛被汽車軋死,阿花接替了她。孤老太原先住在3號天井靠門口搭出來的一間小披屋裏,是不要房錮的,但要免費包洗3號二樓二房東的馬桶和全家大小的衣褲,阿花盡數繼承。大塊頭領了她一家一家地認馬桶的主人,還說阿花是自己鄉下的一個表妹。永安弄的人家曉得他的人品,如今來了個小大姐,手大腳大,一看就是個有力氣肯做事的人,大戶小戶人家都高興。阿花算是在上海灘上落了腳了。

    大塊頭第二天帶來了一瓶“麵友”牌雪花膏,送給阿花,告訴她:

    “天天擦一點。我聽一個太太說,這種雪花膏會幫人生新肉,不會落疤。你這幾天不要吃生醬油,吃了生醬油疤痕會變黑的。勿要去剝麵孔上的硬蓋,再癢也勿要剝。倒好了馬桶要把自己的手汰清爽,”他壓低了聲音,“不要看有種太太幹幹淨淨,其實儂勿曉得,說不定有楊梅瘡的!”

    年輕結實的阿花聽從大塊頭的勸告,天天往臉上搽厚厚的“麵友”,居然在兩周之內,落盡了傷口上的硬蓋。除了太陽穴上那一道,整張麵孔竟然沒有留下任何疤痕,而且沒多久就養得油光光、紅通通,青春煥發,跟昏倒在垃圾桶旁時全然成了兩個人。

    不多久,就常有油頭小光棍來招惹阿花了。有一天天氣熱,阿花在天井裏鋪張席子睡覺,不料半夜裏忽然感到不對頭,睜眼一看,一個賊正在解自己的褲腰帶。阿花懵裏懵懂地大叫:“大塊頭阿哥快來呀,賊骨頭要偷我的褲子!”賊被嚇跑,3號上下三層房客們笑了足足一個禮拜。又過了幾天,大塊頭來看看阿花,阿花就把這事告訴了大塊頭,並且還說:

    “二房東太太叫我嫁給你算了。兩家合一家,開銷好省一點。再加有了你,啥人也不敢欺侮我了。”

    大塊頭連忙聲明自己有小腸氣,不好結婚的。

    “小腸氣有啥關係?”阿花說,“我們鄉下有個人也有小腸氣,活到七十多歲呢!”

    “活當然可以活下去。”大塊頭進一步說明,“就是那種夫妻之間的事是做不成功的。”

    阿花這下子羞紅了臉。低頭想了一會,說,“我又不要做這種事。要做這種事那就去霞飛路東頭了……”

    十六歲的阿花之婚姻觀及對兩性關係的認識,實在是夠混亂的了。但當時在她想來,在大塊頭聽來,在周圍各式人等評定起來,都十二萬分地順理成章,門當戶對,而且有感情基礎。於是十六歲的阿花與三十六歲的大塊頭於公元一九二六年成了婚。所謂成婚,即大塊頭從雲南路天蟾舞台後的一家小客棧的統鋪床位,搬進了永安弄3號門口天井旁邊的披間。承蒙永安弄及附近幾條弄堂的住戶們照顧,他不久就承包了通陰溝掃垃圾衝小便池等清潔雜務,每戶人家一個月給他幾隻角子的掃街鈿,跟阿花的收入聚在一起,又不會生孩子,所以混了一年又一年,一直混到了解放。

    老夫少妻,其實隻是長兄小妹,相依為命地過了四十年。兩人都極忙。阿花一早四點多就要起床,大塊頭睡晚點。但五點鍾垃圾車要來車走弄堂北頭的垃圾,那些垃圾工大多稀裏嘩啦地把垃圾弄得滴裏嗒拉滿弄堂都是,大塊頭要快去掃幹淨,免得去小菜場買菜的主婦呀,娘姨丫頭呀,踏到了西瓜皮、香蕉皮之類跌了跤。天亮之後,阿花刷馬桶,大塊頭幫著提水;大塊頭通陰溝,阿花幫著將菜皮剩飯魚骨頭之類倒到泔腳桶裏去。等到把弄堂裏的汙物統統清除掉,永安弄裏顯得清清爽爽一塵不染之後,阿花就開始挨家挨戶收髒衣裳了。汰衣裳是阿花的第二項業務,除了給幾家人家按月包洗之外,還兼有計件類項目。阿花洗衣開價低,汰得清爽,遠近聞名。有時候五馬路以南浙江路以西,甚至天蟾舞台旁邊的人家都會跑老遠把衣褲送來讓阿花洗。阿花來者不拒,一日洗到夜,大塊頭在旁邊幫忙拎水,絞幹,並且負責把汰清爽的東西送回去。兩夫妻常常要忙到天墨墨黑了才歇手。但他們有一項規矩:從來不開夜工。15支光的電燈一開,一人兩大碗飯一落肚,再多的生活也要擱到明早再做了。阿花生來愛幹淨,即便是三九嚴寒,也是天天要揩身,認認真真地從上揩到下,從頭揩到腳,大塊頭則是一把二胡抱在懷裏,咿咿呀呀地自拉自唱,把連台本戲一出一出地唱下去,既是自得其樂,也是在為辛苦了一天的阿花表演幾乎每日不歇的餘興節目。四十年來,永安弄的人都聽慣了從3號天井邊上小披間裏傳出來的胡琴聲和大塊頭嗯嗯呀呀的唱戲聲,也知道大塊頭唱起來拉起來了,阿花大概也就在揩起來抹起來了。似乎立了一個規矩,這半個鍾頭裏,是沒有人去打擾這兩口子的。半個鍾頭之後,好像如今電視連續劇播完一集一樣,琴聲停了,唱聲歇了,那15支光的小燈泡也滅了,永安弄裏這一家子兩口人一天的日腳就算過去了。

    四十年來,大塊頭和阿花形影相隨地從青壯年步入了老年。自從大塊頭突發了心血管病而半癱在床之後,他更是離不開阿花了。喂飯,揩身,端夜壺,換衣褲,哪一刻能少了阿花。阿花被關到居委會去一夜天,大塊頭一夜都沒閉眼。阿花天快亮時回來了,識文斷字的大塊頭卻不像阿花那麽樂觀,躺在床上總在擔心事。臨近中午了,他剛剛眯了眼睛打了個瞌,就突然聽見了阿花的呼救聲。多少年了,阿花沒這樣喊過啊!一刹那間,大塊頭好像又回到了當初操了大竹帚奔出弄堂口去相幫自己的小阿花那年代。“我來了!”大塊頭拚出全身氣力喊著,移動著自己僵硬的沉重的身軀。“啥人敢欺侮儂!”他感到自己的血衝上頭頂,而力氣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他連人帶被子跌到了床下,然後掙紮著往門外爬去,就好像電影裏衝出塹壕側臥前進的英勇戰士一樣。癱瘓了半年之久的他,竟然爬出了小披間。但沒能過得了門檻,他昏死了過去。他那魂靈頭跟著阿花進了黃浦區公安分局,隻剩一堆還在呼吸的肉癱倒在3號門口。

    洪劍春是永安弄裏第二個少不了阿花的人。自從五十年代初陸寶寶突然拋棄了他離他而去之後,他已經逐漸養成了“躲進小樓成一統,哪管冬夏與春秋”的良好習慣,凡廂房外發生大小諸事均與他洪劍春無關。因此即便是昨夜裏弄口批鬥金夢旦的大會開到深更半夜,他還是管自研究他的棋譜。今天上午他到市體委的造反司令部去報了到,在報到表上老老實實地填上了“曾加入國民黨”這身份,參加了一個專門為“死老虎”舉辦的學習班,受訓一上午,被告知從明天開始每天要背出二十條毛主席語錄來,天天早上由造反戰士負責檢查,然後就回來了。他打算先還是擺幾個棋局,下午再完成學習班的功課亦不為遲。不料剛在楠木棋盤前坐下不久,就聽到了阿花的呼救聲。他一反常態,拔腿就衝出房門,向樓下跑去,還沒走出3號,就發現大塊頭昏倒在地上了。

    洪劍春俯身一看,大塊頭麵孔漲得像塊豬肝,兩隻眼睛圓睜著鼓突了出來,張著一張大嘴呼哧呼哧地、喉頭咕嚕咕嚕直響,便知道大事不妙了。且不管那阿花到底出了什麽事,先救命要緊。他大喊起來:

    “誰來幫幫忙呀,大塊頭昏過去了!”

    洪劍春七尺男兒,這一聲叫是發急時嚎出來的,壓過弄堂口已經遠去的摩托車和汽車引擎聲,一下子就把那一大群圍觀阿花被捕始末之人的目光吸引了過來,但除了幾個孩子,竟無一人前來相幫。是生命垂危的大塊頭做人做得不好,平日裏待人太惡因而危難時無人相救?天地良心,大塊頭居住永安弄四十年從未與任何鄰居鬥過一句嘴,紅過一次臉。永安弄的陰溝四十年來暢通無阻,永安弄的垃圾桶從來不會滿得譜出來,永安弄的小便池幹淨得從來沒有熏人的臊氣,這都是大塊頭的功勞!可是,阿花作為一個現行反革命被抓了,大塊頭是阿花的老公,兩者之間的直係親屬關係實在是明朗不過的了。於是乎,洪劍春縱然呼號求援,也依然是無人理睬。洪劍春大惑不解,拔直喉嚨又叫,倒是在旁一個十幾歲的小學生說話了:

    “儂勿要叫了,伊拉大人不肯過來的,伊的阿花剛剛被捉進去了!”

    “什麽?”洪劍春如雷轟頂,“捉阿花?為啥?”

    “伊拿一張寶像扯得粉粉碎,”那學生說,“所以捉伊。伊拉大人們是要跟阿花大塊頭劃清界線的!”

    洪劍春受到這番教誨啟發,立時三刻明白了自己接下去該怎麽辦。說來可憐,他當時的頭腦中排了這麽一個等式:阿花等於反革命,大塊頭等於反革命家屬,自己是有曆史問題的,等於黑五類,所以阿花、大塊頭、他自己這三者A、B、C是相等的,如今唯有自己救援大塊頭責無旁貸。可是,一個人救不動,那麽誰可以相幫呢?洪劍春想到這裏,急中生智:他記得被強令搬住弄堂口過街樓上的金夢旦有一部小小的手推車,當年是她為兒子金明買的坐車,後來是大塊頭幫她改裝了一下,變成了一輛有四隻輪子的運貨車,上麵可以放一擔煤球再加幾十斤米的。自從十多年前陸寶寶出走之後,阿花把洪劍春的家務全包下來了,每個月買米買煤球都是用的這輛小推車。洪劍春想起了這小車,拔腳就向弄口跑去,直撲過街樓。

    “金老師在嗎?”他人未進屋就喊。

    “是,是洪先生嗎?請,請進來。”屋內傳出微弱的聲音。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兩個“牛鬼”,互相以“老師”和“先生”尊稱,客氣、文明、高雅,而其中一個昨晚剛被鬥至半夜,一個作為“死老虎”剛剛被勒令一天背誦二十條語錄,每天清晨還要接受檢查!

    洪劍春進得屋,方見金夢旦側臥在床,鼻青眼腫,幾無人形。這幾個月來,如此慘狀見得多了,也不以為奇,洪劍春馬上告訴金夢旦,大塊頭病勢沉重急需小車送醫院。

    “我也去。”金夢旦咬著牙關從床上爬起來,“車子就在弄堂口,從來不鎖的,弄堂裏大家公用的。”

    金夢旦已經憑借弄口過街樓的地理優勢,親自目睹、耳聞了阿花被捕的全過程。盡管她左邊肩胛疼得鑽心,自己的問題該怎麽個收場還前途未卜,她還是幫著洪劍春把大塊頭抬上了手推車,送進了仁濟醫院。

    洪劍春和金夢旦把大塊頭送進仁濟醫院時十分順利。當時的病曆卡上有兩欄為“出身”、“成份”,洪劍春大筆一揮,分別填上“赤貧”、“工人”,大塊頭馬上就被接納進了急診觀察室。病曆卡上幸而沒有“配偶之政治麵目”一欄,否則真要大事不妙了。世事雖常不盡如人意,但恢恢天網總也會有些許疏漏的。況且洪劍春這十幾年來經風雨、見世麵,迂腐之氣亦已被改造掉了不少,身邊沒有了陸寶寶以後,凡事都得獨擋一麵,應變能力早已培養得很可以了。安置好了大塊頭,他又陪金夢旦去骨科,找到了一位相識多年的棋友。該棋友醫生先是瞥了一眼金夢旦頭上那用紗布遮掩不了的陰陽頭,露出一副為難的樣子,再是眼珠一轉,將洪劍春拉到了一邊:

    “她是你的什麽人?”

    “什麽人?老鄰居呀,幾十年了……”

    “嗤——老鄰居用得著你這麽賣力?”那醫生做出拂袖不管的樣子,“我還以為是老兄想續弦的嫂……”

    “噯噯,”洪劍春一張方臉漲成一片豬肝色,既是怕被金夢旦聽見了,又是怕這位醫生朋友真的不肯幫忙,急急攔住了他,而且壓低了聲音,“是的是的,是有那麽一點……”

    金夢旦於是很快得了一個星期的病假條。她與洪劍春商定:這段時間裏幹脆就留在醫院裏看護大塊頭,順便自己亦可歇息幾天,而洪劍春則急速返回去辦理援救阿花的大事。在為大塊頭換衣褲時,洪劍春已經把自己的援救計劃大略跟金夢旦講了。

    五

    洪劍春直奔自己的後廂房,先將大塊頭的衣褲放進了腳盆,打算晚上自己動手洗洗看。然後,他開始翻箱倒櫃,尋找一張紙片。他記得有過這張紙,是陸寶寶離他而去第二年托阿花轉送過來的。當時他隻是冷笑一聲,隨手就往地上扔,還是阿花把它收進了哪個抽鬥,說這是洪師母屋裏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有事還可以尋伊的。到了今天,這個記憶點卻像一盞鮮紅的警燈,在他的頭腦中閃現了出來。是的,是有這麽一張條子,上麵用娟秀的小楷毛筆寫著幾個字,那是陸寶寶的地址,還有電話號碼!

    那張條子如今在哪裏呢?洪劍春翻遍了抽鬥,陳年八股的破爛貨全翻出來了,也沒找到。他呆呆地想了一會兒。這一二十年來,洪劍春的生活起居全仗阿花照顧,自己的東西放在哪兒自己都糊塗,隻知道床腳頭永遠有幹淨的衣褲,米桶裏永遠有米,煤球爐口永遠有火,熱水瓶裏永遠有開水。體委一個月發給他七十來元固定工資,他吃得飽,穿得暖,煙盒裏還大前門不斷。這一切,全是阿花給料理的。現在阿花被捕,他連那張的的確確見過的紙條都找不到了!

    想起阿花,洪劍春猛然又大開竅。阿花料理洪劍春之家政,手裏捏著這間廂房裏的兩把鑰匙。一把是開門的,另一把是開一隻夜壺箱上的小抽鬥的。這隻小抽鬥是洪劍春唯一一隻上鎖的抽鬥,鑰匙是阿花去配的。洪劍春每個月的工資,還有從糧管所領來的糧票、油票、豆製品票之類,統統在裏麵。小抽鬥的鑰匙有兩隻,一隻吊在阿花褲腰帶上,一隻塞在洪劍春一隻破襪子裏。而這隻破襪子就在該夜壺箱下麵的小櫥內。把鑰匙塞在破襪子裏也是阿花的主意。

    洪劍春連忙掏出破襪子,從破襪子裏掏出小鑰匙,用小鑰匙開了那把其實一扭就會斷的小鎖,抽出了小抽鬥。他把抽鬥裏的東西兜底翻到床上,稀裏嘩啦的,戶口簿、購糧證、煤球供應卡,撒了一床。果然,那張小紙片兒赫然躺在中間。已經發了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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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見這秀麗工整的毛筆小楷,洪劍春一陣頭昏,頹然跌坐到了椅子上。

    洪劍春的一生真是晦氣。晦氣的根源是他癡迷一生的象棋。

    他在揚州高中畢業後,以優秀成績考得了公費留學日本的名額,學的是醫科。豈料在日本學了不到半年,因為參加了一個省部級的棋賽,榮獲冠軍,得罪了那個日本籍的亞軍。亞軍是個貴族子弟,敗於支那入手中,豈能咽下這口氣,立即暗中雇人深更半夜痛打了他一頓,繼而又誣賴他有間諜嫌疑,買通警方把他抓進了監獄。查無實據,從牢裏出來卻因此而被校方開除了學籍,遣送回國。洪劍春回國後無以為生,又無顏見江東父老,流落在上海,當了幾年的小學教師。公元一九三七年,日軍攻打上海,閘北一帶毀於炮火。洪劍春教書的學校連同他寄宿住房房東全家統統被大火吞噬,他自己空身一人,隻夾了那隻祖傳的楠木棋盤逃出廢墟,身無分文,幾近乞丐,每日隻靠幫店家打打短工維持生計。一日躑躅街頭,忽見有個人在擺象棋地攤。他盡管饑腸轆轆,見了棋盤還是忍不住要湊過去。蹲著看了幾局,發現擺地攤的棋手出手不凡,連下連贏,忍不住手癢起來。挖了挖口袋,發現自己身邊隻有兩枚角子,本來是打算用來吃兩隻大餅,再去洗個澡的,一狠心都押到了地攤上。象棋地攤其實是一種帶有技藝性的賭博,願一試身手者押下自己願下的賭注,然後與攤主來一局,誰贏誰得錢。擺這種攤頭的人當然要有相當的棋藝,否則何苦來陪人下棋還要白賠了錢?洪劍春下的賭注少得可憐,幾個圍觀者不禁嗤笑起來。但那攤主倒也不俗,抬頭上下打量了這位牛高馬大一臉斯文卻又渾身透出窮酸相的對手一番,當即點頭應允開上一局,並且也拿出相對等的二隻角子,放進專擱賭注的小方紙盒。按老規矩,應該是攤主謙讓,慢出一步,但洪劍春卻兩手一拱,請攤主先出子。攤主一看這個架勢,心內明白對手自信心是夠強的了,立即也抖擻起精神來,一麵說“卻之不恭,卻之不恭”,一麵捏起黑子,架起當頭炮來。洪劍春不慌不忙,斜走馬步,築起屏風馬,保住了中卒。兩個於是你一車我一炮地對弈開來,隻不過一二分鍾工夫,洪劍春不發一言就將死了黑帥,把個攤主弄得麵紅耳赤。那攤主也不是個肯輕易認輸的棋手,一麵不停地口稱“佩服佩服”,一麵飛快地再擺好棋子,邀洪劍春再來一局。旁邊一群圍觀者更是推波助瀾,拚命地鼓動他再來。洪劍春本來就棋癮發作,又感覺到這位攤主棋路詭譎,攻勢甚厲,有心再試試自己荒疏多年的棋藝,於是重開戰局。這次洪劍春沒有謙讓,先出一步,而且也不像剛才那樣急於過五關斬六將,而是有意地把棋路引到自己記憶中的一盤古殘局上去,每走一步都要斟酌一番。那攤主顯然也知道這盤古殘局,煞費苦心地處處設防,力圖把戰局拉平。當雙方棋子終於走到那古殘局的最後一步時,攤主開了口了:

    “這位先生精通棋藝,我服了!這是一盤幾百年解不開的殘局,隻好持平,請先生免戰,我也要收攤了。”

    “不。”洪劍春卻眼睛盯著棋盤,“不妨再試試走下去!”

    “先生你這是何必呢?”攤主說,“幾百年下來了,成千上萬個高手也走到此地為止,你我就能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喏,難為先生又戰一局,我再貼上四隻角子!”

    洪劍春還是堅持要下下去:“試試,試試,說不定真能再走,我已經想出點門道來了!”

    “也真是!”攤主一把擼了棋子,合起棋盤,把那個盛了角子的小紙盒往洪劍春麵前一操,“拿去拿去,去吃頓熱湯熱水的陽春麵吧!下棋要兩廂情願,怎麽可以硬上的?我看你也跟我一樣窮得可憐,棋子倒下得不錯,這個地盤我算讓給你了,你索性明天就在這裏擺個攤頭吧!”

    這倒是提醒了洪劍春。他的全部家當就是身上的長衫襯褲加上一隻楠木棋盤,他的全部才能、愛好和興趣也都在那三十二隻棋子上。他背不動太重的東西,不能去碼頭扛大包;他幹不了低三下四的事,因此不能到四馬路會樂裏去當拉皮條的。他能寫會算,但口齒木訥,做教師一到寒暑假就要被解聘,如今偶爾發現自己的棋藝可以養活自己,賽過尋到了一隻金元寶。從第二天開始,洪劍春就在這隻角落擺開了自己的楠木棋盤,那個攤主給他的小紙盒子正好用來裝鈔票。一天擺下來,贏得的錢非但可以飽三頓肚子,晚上還可以去住小客棧裏的統鋪了。

    太平日腳沒過幾天,洪劍春險乎被抓進了巡捕房。那是有一天遇上了一個棋藝很不錯的對手,大概腰包裏很有幾個錢,特別的不肯認輸,從一早路過洪劍春的攤頭,被那隻楠木棋盤所吸引,蹲下來開了一局便輸,他就拗上了勁,一盤接一盤地鬥下去,一直鬥到日過西頭,還不肯歇。洪劍春這個人也是個死腦筋,下棋從來認認真真,不肯來假的,其實如果聰明一點,不露痕跡地讓他一盤,給個麵子,也就給他下台階了,不至於這麽一局一局地幹下去,一直幹到鬧出事來才罷休。圍觀的人愈來愈多,裏三層外三層,加上還有瞎起勁的洋裝癟三小流氓,終於引來了巡捕。那個紅頭阿三揮著棍子衝進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把當胸抓住了那個強頭倔腦的棋迷,要把他捉進巡捕房去。為什麽那紅頭阿三不捉洪劍春呢?因為洪劍春在此擺棋攤已好幾個月了,紅頭阿三巡路時常常看見他。洪劍春麵相端正,坐在地上擺著的一塊青磚上老老實實,儼然一副書生氣,而且棋藝高強,每局必贏,紅頭阿三有時閑來無聊也立在一旁看看,幾個月下來多少也懂了一點,不由得不對這個落魄書生有了一點尊敬。這天晚上這紅頭阿三正好當班,遠遠一看圍了一大堆人,一條上街沿全軋足了,誤以為是哪位愛國學生又在演講發傳單,連忙“Break up!Break up!(散開!散開!)”地大叫,衝了過來。進入圈子核心,他才發現不過是一場未下完的棋在作祟,由不得惱羞成怒,不擺點威風也不肯收場了。那個棋迷被劈胸抓住,抬頭一看是一張紅裏帶黑、眼珠碧綠的外國麵孔,頭上包著一圈雪白耀眼的白布,吃了一驚,連忙聲明:“阿拉是白相相,白相相,勿要誤會,勿要誤會!”那巡捕死活不肯放鬆,力氣又大,一把就把那人拖得昏頭瞌,幾乎要跌在地上。洪劍春一看不妙,趕緊立起身,用英語跟巡捕打招呼:“Oh,Sorry!He is my friend!My good friend!(對不起,他是我朋友,我的好朋友!)”一邊說著,一邊還賠著笑臉。豈料那巡捕平時倒還有點人情味,一到這種時候,眼看這幾十個中國人都在看白戲,就非要把這威風擺下去不可,當即將警棍往腰裏皮帶上一插,伸出一隻毛茸茸的手,把洪劍春也一把拖住。謝天謝地,洪劍春總算在被拖住之前,已經把自己的寶貝棋盤收攏夾在腋下了,雖然進了巡捕房,吃飯家什算是沒丟。巡捕把他倆帶進一間小房間,往裏一扔,也不說什麽,就走開了。門沒鎖,窗沒關,但兩個中國人也沒敢出來,因為巡捕房門口是有條大狼狗看著的。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那紅頭阿三才來了。大概睏得蠻足,心情愉快,他一進門對洪劍春“OK!”了一句,拍拍他的肩膀,指指門,意思是可以出去了。兩個人如蒙大赦,趕緊逃出,過大門時還是免不了被那隻狗狂吠了一陣。

    出得門來,兩個人都覺得喪氣。那個棋迷姓殷叫得富,是個寧波人,一路嘴裏“娘希匹,娘希匹”地罵個不停。他說,“租界外麵要被日本人殺,租界裏頭要被紅頭阿三欺侮,娘希匹的道理也沒有!”就這麽談著談著到德大西菜社時,殷得富邀洪劍春進去喝杯咖啡。

    “我,”洪劍春為難地說,他想起自己那個小紙盒子在昨夜的混亂中不知到哪裏去了,“我不餓,還不習慣喝咖啡!”

    “老兄不要客氣了,還不餓呢!從昨日中午到現在還沒吃過!餓也餓煞人了!那娘希匹的紅頭阿三!”殷得富說著,把他往店堂裏拉。“老兄會英語,哪裏會不喝咖啡!我會鈔!你放心!”

    這是洪劍春從日本被遣送回國流落上海後第一次跨進一家像樣的門麵,坐上一張鋪著桌布的幹淨台麵,享用一頓像樣的早餐。那殷得富脾氣雖然執拗,人倒也爽直,從懷裏摸出了一張大鈔票,叫了許多西點,邊吃邊談:

    “我現在做海鮮生意。世道不太平,也做不過外國人,一個鋪子倒閉掉了。我有個朋友在‘大世界’裏混日腳,他是黃大老板黃金榮的原配老婆桂生姐娘家的遠房外甥,專門管舞廳、彈子房、棋室幾隻場子。我看儂下棋本事這麽大,篤定可以去‘大世界’裏混,何必再擺這種討飯一樣的棋攤頭!”

    這寧波大漢講話雖難聽,用意實在良好,而且說到做到,第二天就把洪劍春領到了“大世界”,拜見了那個黃大老板家桂生姐的遠房外甥。拜見時所用一大袋紅紙金字包裝的見麵禮,還是殷得富掏了腰包讓洪劍春提上的。

    要在“大世界”裏立住腳,第一靠後台,第二靠本事。洪劍春通過殷得富介紹拜見了大老板家的親眷,就算是有了個後台了,這件事後來在公元一九五一年的鎮反運動、公元一九五七年的反右運動、公元一九六四年的“四清”運動以及公元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間的“文革”運動中,查了又查,審了又審,總是洪劍春曆史檔案上的一個疑點。那個殷得富在解放初“三反、五反”運動時,因為嚴重偷稅漏稅被定為“大老虎”,一時想不通就從大馬路山東路口的慈淑大樓八層樓頂上跳下來,腦袋豁開自殺身亡。他這一死,少了一個洪劍春曆史的見證人,洪劍春的問題更加說不清楚了。至於那個“後台”即大老板家的遠房親戚,有人說他去了美國,有人說他去了台灣,反正是洪劍春又多了一個疑點。運動一來,專案組總免不了要查一查,查又查不清,於是又隻好把問題掛起來,以備下次運動再查。更要命的是這個外甥是個國民黨黨員,凡由他介紹進“大世界”裏混日腳的,一律由他代為報名加入了國民黨,洪劍春即其中之一。洪劍春雖未提過申請,也從未向黨國宣誓表示忠心,但的確知道自己是國民黨黨員,因為每個月的月規鈿裏,總要被那個外甥扣除一筆所謂“黨費”的。於是,查無實據的疑點加上查有實據的政治問題,就構成了洪劍春的複雜曆史,使洪劍春後來成了個“老運動員”。怪隻怪那個死鬼殷得富,怪隻怪那隻使殷得富認得了洪劍春的楠木棋盤!

    洪劍春在“大世界”一混十多年,憑良心講實在還是靠他那高超的棋藝。他為人木呐,不懂人情世故,平時呆頭呆腦,然而隻要一坐到三十二隻棋子擺出來的方陣麵前,那一臉呆相就一掃而光,眼睛眉毛鼻頭嘴巴好像都會放出光來,加上本來就生得魁梧英俊,這種時候純粹就是個標準的美男子了。他的棋路多變,幾乎是所向無敵,可以說“大世界”裏棋室的市麵,主要是靠他撐著。紅舞女陸寶寶寧可甩脫快樂牌手帕廠範仁義的追求,下嫁給一文不名的他,也正是在一次充分顯示其才華的場合下對他一見傾心的。

    說起這場姻緣,那實在是一場棋緣、奇緣。那時候陸寶寶已經被範仁義捧紅,在“大世界”舞場裏身價一日日地升高了,輕易不大肯陪客起舞。一日裏她忽然心裏煩躁,便抽身從舞場出來,兜到了隔壁的棋室裏。陸寶寶雖是女流,卻頗懂點棋藝。她在“大世界”裏“當班”時,一到吃力了,或者不開心了,就往棋室裏跑。在她看來,這裏是整個鬧哄哄亂糟糟的“大世界”中唯一一個清靜之處。唯有這裏的客人多少還保留一點古代文人逸士的清淡高雅之趣:一張張棋桌整整齊齊地排著,一隻隻棋盤方方正正地攤著,棋客們嗑點瓜子,品杯香茗,或者吸支煙,不聲不響地對弈著,很少有窮凶極惡、下作下賤相。可是陸寶寶那天進入棋室,卻發現大不同往常。隻見整個棋室的三麵牆壁統統掛滿了大棋盤,數了數竟有十隻!每隻棋盤足有四張方桌大,每粒棋子頂得上茶杯圓,看上去真是蔚為壯觀。在棋室的正當中,鋪了一塊圓地毯,洪劍春正襟盤腿端坐正中,他的麵前則擺滿了棋盤。每個棋盤的另一麵,坐著一個棋手,對洪劍春形成了半圓形白色包圍圈。陸寶寶數了數,喔,也正好是十個人十隻棋盤。她立時明白了:這是“大世界”裏難得舉行的一對十的車輪大戰!這種大戰,陸寶寶隻是聽說過,還未親眼見過呢!她找了一個角落,悄悄地坐了下來。這不坐也罷,一坐下來她的目光就離不開洪劍春了,看棋是假的,看人倒成了真的。隻見洪劍春身著一件淺青竹布長衫,端坐在紫絳紅色的地毯上,麵如金紙,鼻若懸膽,輪廓分明的薄嘴唇緊閉,線條清晰的濃眉毛微蹙,簡直就像玉佛寺裏的那尊釋迦牟尼坐佛雕像一般。那與他對弈的十個人,都非平庸之徒,老棋客們知道他們個個都有兩下子的。地毯上的車輪大戰很快就殺得難分難解。小棋盤上的戰局,由十個手持竹竿的人撥動牆上的大棋盤展示給眾人看,真讓人看得眼花繚亂。棋室裏不時響起“好棋!”“臭棋!”的喝采聲、嘲罵聲和評議聲。可是棋室裏縱然再亂、再鬧,那全棋室的中心人物洪劍春卻是穩若泰山,從容不迫,如處無人之境。隻見他整個身軀像是釘在地毯上了,盤著的兩腿紋絲不動,隻是轉動著他那碩大的頭顱,炯炯有神的兩眼左右盼顧,而兩隻手則是左右開弓,左手管五隻棋盤,右手管五隻棋盤,修長的兩臂伸伸縮縮,粗大的手指上上落落,簡直不像是在下棋,而像是在彈鋼琴!前後不過十分鍾,十盤棋中已有四盤結束,洪劍春所持紅方均是戰勝,四員敗將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告退。一個鍾頭之後,第九個敗將撤兵,洪劍春隻剩下了一個對手。那個對手已六十開外了,蓄了一下巴的花白胡須,認得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家大書畫店的老板,對棋藝有相當深的研究,大東書局還出過一本他主編的《百局譜》呢。這老先生平時極少涉足“大世界”之類的遊樂場所,這次居然拋頭露麵參加車輪大戰,照伊的身份來講是大大地降格的了。大概是年紀大了點,也大概是因為身份高要麵子,他走棋走得特別的慢,旁邊一個傭人模樣的人還不停地幫他遞茶水遞揩麵毛巾,所以一盤棋足足下了一個半鍾頭了,還是難分勝負,而雙方的車、馬、炮已經統統拚光,洪劍春比他多了一個卒,他比洪劍春多了一個相,勢均力敵。“和了吧?”老先生終於有點撐不住了,打了一個哈欠,想立起身來。可是這死牛勁的洪劍春卻好像沒聽見一般,屁股似粘在地毯上了,眼睛還死盯著麵前的棋盤,而且猛一伸手,移動了一下自己的老帥的位置。這一動子,形勢大變,那老先生趕緊把第二個哈欠咽下去,重新抖擻起精神來。可是已經遲了,隻戰了幾個回合,洪劍春就把老先生的黑將逼到了死角,使這第十個對手也以失敗告終。老先生臨走,抖抖地從上襟小袋裏掏出一張名片扔到棋盤上,留下了話:

    “棋藝高強,前途無量!請撥冗來敝舍小坐,我有要事相商!”

    陸寶寶這半天因為看棋賽非但沒有賺到一張舞票,而且還把一顆心留在洪劍春的身邊了。世界上的事情總有點規律的:男人看中了女人要想成功比較難,女人看中了男人總容易如願。洪劍春不久就娶了陸寶寶,如前所述,公元一九四八年,陸寶寶住進了永安弄3號三樓後廂房。

    自從那次車輪大戰後,洪劍春成了書畫店老板的座上客。那老先生通過他在報界的熟人,為洪劍春的棋藝登了好幾篇介紹短文,洪劍春也算是上過幾次報的小名人了。這位老板還把自己收集的好幾本古棋譜和日文版的“棋譜大全”借給洪劍春,讓他廣為參考。洪劍春決心編纂一本《中華象棋大全》的宏圖大誌便自此始。陸寶寶嫁來後,開頭幾天人們還有點側目而視,但見這位妖冶女人一進3號廂房後就再不搽粉抹脂,長長的披肩發束成一個髻,極馬虎地垂在腦後,衣裳也是頂普通頂普通的,倒是像一家書香門第裏的少奶奶,立在洪先生旁邊再般配也沒有了,因此那敵意也就一日日減少了。待阿花大叫其“洪師母”之後,陸寶寶也就像一滴牛奶融入了清水一般,化進了永安弄了。

    自此洪劍春與陸寶寶夫唱婦隨,過了幾年比較太平的日腳。陸寶寶小產過一次,之後也就沒有懷過孕,所以常常吃點中藥,還是很想有個小寶寶。一九四九年五月份,上海解放後,“大世界”時開時閉,洪劍春的收入沒什麽保證,但因為陸寶寶多少有點積蓄,所以兩口子的日腳還是可以混得過。洪劍春寫作“象棋大全”的準備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

    公元一九五一年,鎮反肅反運動開始。書畫店老板被捕。原來這老兒在開辦這月書畫店之前,曾經在偽滿政府裏當過一個什麽官,純屬漢奸,抗戰結束後他蹲過國民黨的大牢,但後來靠一個在軍統當個小頭目的堂兄弟作保,很快就出來了,以後就從商。此人當漢奸期間居然還涉及幾件大命案,犯有血債,因此很快被報請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批準,開了個公審大會後槍斃掉了。凡與此位老漢奸有來往的,無不受到審查。有好幾個當年一起常到書畫店去坐坐的人,也都先後被捉了進去。洪劍春卻是例外,僅隻被派出所叫去談了一次,寫了一份與老漢奸認得以及交往的經過,就算了,而且以後長達一二十年的各項運動中,居然也沒有人再提起過此事。

    然而,他哪裏知道,恰因為此,他失去了他的愛妻陸寶寶。

    六

    陸寶寶解放初即參加了裏弄工作。

    她年輕,聰明,溫和,再加沒有老人小人的拖累,所以很快就被區婦聯看中,被提名當區的婦聯副主任。她雖然當過舞女,但按階級分析法還是要劃入“城市貧民”類的,出身又清苦,政審一級級通過。材料報到市裏去時,她那張一寸報名照引起了一個南下幹部的注意。這位幹部有一定文化,姓郭名平,平時倒也並非好色之徒,但卻恐怕是命中注定,要了卻前世一段孽債,他一眼瞄上陸寶寶那張並不出色的一寸照片,卻有點放不下了。他隨手打了隻電話給區婦聯,讓婦聯通知這位候選人來一趟。陸寶寶接到通知後就去了。她跨進那辦公室,把個郭平一下子就看呆了。陸寶寶這個人要論麵孔未見得是絕代美人,隻有一雙眼睛總是水汪汪金閃閃的,有一種勾魂攝魄的魅力,而這種魅力在照相上麵是透不出來的,隻有見到本人,才會感覺得到。再加上她未經生育,身材一點也沒有發胖,盡管穿著老棉襖,但因為是當時流行的列寧裝,腰間有腰帶的,往緊裏一收,那優美的線條一下子就顯露出來了。她這個人的脾氣又柔和,秉性嫻靜鎮定,整個人身上,可以講是包容了江南女子的嬌媚,上海十裏洋場的開通,東方古代少婦的嫻靜,再加上與洪劍春生活數年以來所感染的書香氣,這是郭平近四十年生活中從來也沒有見到過的。郭平也是個很有性格的人,待陸寶寶一走,當即便下了非娶這個女子不可的決心。

    郭平老家在山東,有個小腳老婆,有個已經滿了十歲的閨女。這並不構成障礙。離了便罷,先例有的是。障礙在洪劍春。洪劍春是陸寶寶的法定丈夫。那麽怎樣才能搬掉這塊絆腳石呢?郭平自有辦法。他正負責組建工、青、婦組織,立即以對陸寶寶作進一步政審為名,調來了洪劍春的全部檔案。洪劍春的檔案即便在解放初亦已有厚厚一疊了,問題“木老老”:國民黨黨員;青紅幫頭目黃金榮老婆娘家外甥的嫡係爪牙;反動奸商殷得富的摯友;去日本呆過半年,原擬逗留五年,但匆匆返回,政治背景不詳。等等、等等。郭平對這些不感興趣。檔案上寫得玄乎,他郭平一目了然,知道這些東西定不了性,沒用。隻有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便是肅反委員會關於洪劍春與書畫店老板交往問題的調查報告。報告上已有結論,但郭平還是將報告顛來倒去地看了又看。最後他往辦公室一坐,拎起了電話。

    “肅反委員會嗎?喔,了解一下書畫店老板白吉利的處理意見。嗯,嗯,已經槍斃了,太好了,死有餘辜嘛,好,就這事,沒別的。”

    “廣平路派出所嗎?我是市政府。關於洪劍春跟白吉利的交往關係,你們跟洪接觸過沒有?嗯,嗯,隻是棋友,是嗎?喔,不必再找第二次了。如果有問題,我們會通知你們的。對了,市裏很重視。”

    三天以後,郭平再一次召見陸寶寶。陸寶寶這回略微作了點修飾,沒穿列寧裝,隻是在一件羊毛套衫的外麵罩了一件手工編織的絳色的絨線大衣,下擺很大,帶點褶,好像一件短裙一樣。褲子是蟹青色的卡其布,兩條褲縫筆挺,老棉鞋也換了雙高幫皮鞋。陸寶寶哪裏知道郭平的居心,隻是想領導上這麽重視自己,又風聞要讓自己當區婦聯副主任,總該收拾得整齊些才好,結果那普通衣飾中透出的雍容氣派,更堅定了郭平不到手不罷休的決心。郭平這次已是胸有成竹,因此一見陸寶寶便開門見山:

    “今天找你不是談你自己,隻談談洪劍春的問題。”

    一悶棍,嚇人得很。陸寶寶不知道洪劍春有什麽曆史問題,但現在領導專門找她談話,肯定問題是相當嚴重的了。她大睜兩眼,看定了郭平:“他?”

    “他跟一個書畫店老板白吉利交往頻繁,已經有人檢舉了。”

    郭平開始按事先想好的一套胡言。他告訴陸寶寶,據查,白吉利係國民黨軍統特務,臨近解放受命組織潛伏特務網,洪與白過從甚密,這是人所共知的,白收藏了數十年之久的十一本棋譜珍本(有的在世界上已為孤本)於他臨被捕前居然饋贈給洪,足見其關係已非同一般。其間還有什麽默契,是可以大查特查一番的。公安局如果將洪劍春立案偵查,那麽第一步就是先拘留,同時沒收全部棋譜,然後量罪處刑。估計是要判處死緩或無期徒刑。

    “我很為你可惜,”郭平最後說,盯著陸寶寶那張蒼白得像一張紙的臉,“你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婦女工作幹部,但如果你的丈夫成為人民的敵人,那麽你自己的前途也要被葬送掉了。可惜,可惜。”

    郭平最後這步棋走得其實不好。他以己之心量人之腹,以為陸寶寶也是個極端個人主義者,當兩條道路伸在腳下,一條是當個婦聯主任,一條是當個反革命家屬時,陸寶寶一定會選擇前者而不選擇後者,最後入他的圈套。豈料陸寶寶雖則氣度高雅,渾身上下卻沒有一個政治細胞。聽了郭平這番最後通牒,隻知道大事不好,麵前不停地閃現出一幅幅可怕的畫麵來:洪劍春上了手銬,被押上了警車;洪劍春呆在鐵籠子裏而自己則在送牢飯,夫妻隻好隔著鐵柵欄對望著;洪劍春在荒山裏開石頭服苦役,披頭散發……人到極度驚嚇恐怖悲愴之時,反而是沒有眼淚的,陸寶寶平時那水汪汪的眼睛如今一下子全幹涸了。她隻是木然坐著,嘴裏不停地重複著一句話:

    “我跟了伊去,我跟了伊去……”

    這可大出郭平之意料。這女人真是虛有其表,頭腦卻是如此不開竅!放著金光大道不走,卻甘願去當一個反革命的家屬!不過郭平眼珠一轉,卻又禁不住露出了一絲微笑。女人無論洋派土派,看來大都有個共性:嫁了一個漢子就死心塌地,癡到底,忠到白頭,讓她赴湯蹈火都肯。而這一點,恰恰還真對他郭平有用!郭平不動聲色地站起來,倒了一杯開水給陸寶寶,然後站在她麵前,看著她情緒略微穩定了點,再開口說:

    “他的問題,就性質來說是十分嚴重的。但如何處理,還需要研究。你要相信我們人民政府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他是好人,真的是好人!”陸寶寶急忙可憐巴巴地說。她憑直覺知道郭平同情她,想幫助她,當然還以為他想幫幫洪劍春。她當時在這方麵的智商等於零。

    “嘿,”郭平毫不留情地冷笑一聲,“那就由不得你說了。如果由肅反委員會出麵提請公安局立案……”他意味深長地住了口,然後背過身去,依然走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後麵,穩穩當當地坐下了。

    陸寶寶知道,眼前隻有一根救命稻草,那就是這個莊嚴地坐在寫字台後麵的大幹部郭平同誌。她瞪著兩隻大眼睛望著郭平。她想說些求告的話,卻又開不了口,隻好呆坐著。

    郭平胸有成竹。他等待著麵前這個女人排空了頭腦中的一切固有的思想,然後再把自己為她安排好的思維程序輸送給她。他要讓她接受這麽一個現實:立即與洪劍春離婚,然後改嫁郭平。他要騙得陸寶寶相信:隻要以此為代價,郭平作為一個有影響的幹部,就可以出麵為洪劍春擔保,把洪劍春的問題掛起來,慢慢調查核實,而不交由肅反委員會立案審查。這樣,洪劍春依然可以保留他視為生命的那些棋譜,研究他的棋藝,並繼續他編寫“象棋大全”的事業。作為一個附帶條件,郭平還可以請一個在市體委工作的老戰友幫忙,把洪劍春從“大世界”裏調出來,編入專業運動員之列,以國家幹部待遇按月開支,而又不必天天上班。他可以呆在他那三層廂房內幹他所願幹的事,潛心寫作而不愁吃穿。

    這一番談判並不是在那一個下午裏就達成協議的。郭平讓陸寶寶有充分思考的時間,並不要求立即拍板成交。那天下午,他也隻是閃爍其詞地講了個大概意思。陸寶寶起先還有點糊裏糊塗,可是當郭平為她遞送第二杯茶時,她發覺郭平的大手在她的手背上逗留了過長的時間,而那雙細小的眼睛所閃過的亮光,又一次次火灼灼地盯住了她的脖頸。陸寶寶畢竟是舞場裏呆過多年的,頓時就領悟了。她好像逃一樣地跑出了那間房間,耳朵裏卻一直響著郭平說的那些話:

    “決定權在你。嘿嘿,連我也可以聽你的。”

    “我隻是可惜了你。當然囉,也為洪劍春可惜。他的‘象棋大全’要是寫出來,也算了卻了他多年的心願呀!這方麵他倒的確算是個人才。”

    “我是違反了有關紀律找你談這些情況的……”

    洪劍春對陸寶寶熱心於裏弄工作,後來又常去婦聯什麽的從不幹預。陸寶寶實際上一直養著他呢!這幾年中,洪劍春基本失業,生活全靠陸寶寶的積蓄,眼看坐吃山空,日子已經越來越艱難了。雖然“大世界”又將開業,但據傳原班人馬要削減三分之一,他洪劍春在棋室的位置能否保留尚不可知呢!聽說市裏即將成立體育運動委員會,而且還把象棋作為一個項目,洪劍春真有點怦然心動。要是能進體委,不說可以有個像樣的職業,更重要的是下棋不再是為賺口飯吃,而是一項專門的研究,與幾個誌同道合的棋友共同商榷,探討一些疑難問題,想必可以把許多許多自己一個人想不太通的問題早早地解決掉,再花三五年時間,“大全”的完成就是沒問題的了。這一奢望,洪劍春隻是存於心底,不敢向任何人啟齒。當然囉,他跟陸寶寶講過。陸寶寶鼓動他寫封信給體委籌備組,但洪劍春卻隻是歎了口氣:

    “他們大概不肯收國民黨黨員的。”

    於是作罷。沒想到在陸寶寶去了幾次市政府後,忽然有一天,郵遞員送來了一封硬邦邦的信,拆開一看,赫然一封鮮紅的聘書:

    特聘洪劍春同誌為市體育委員會(籌)象棋組成員,兼任副組長。

    下麵是鮮紅的有五角星的公章。洪劍春高興得滿臉放光,可惜陸寶寶又去市政府了,隻好叫正在天井裏洗衣服的阿花:

    “阿花,阿花大姐!嗨,我收到聘書啦!市體委的!”

    阿花根本聽不懂什麽叫市體委,但聽懂了“聘書”。有聘書就有飯碗頭,所以阿花也喜形於色,兩手往圍裙一擦,噔噔噔跑上樓來看聘書,嘴裏則高興地喊:

    “好啦!洪先生儂有了事做,就可以不要叫洪師母一日到夜往外跑啦!”

    洪劍春一聽此語,心內發酸。一點不錯,陸寶寶近來日見憔悴,臉色蠟黃,晚上也是翻來覆去地睡不安穩,半夜裏常常會驚跳起來。洪劍春幾次問她怎麽了,她總說是工作忙,累的。有一天晚上更怪,夜半時分洪劍春夢到下起了傾盆大雨,把自己淋得渾身精濕,猛地一下驚醒過來,卻在月光中看見陸寶寶坐在床上,正俯身向著他凝望,淚水一滴滴地直落在他的臉上。問她為什麽,她竟癡癡地說了些沒頭沒腦的話:“你沒有我也可以把書寫出來的。你再找一個。先把你托付給阿花。阿花良心好。不要怪我。喔,儂一定要怪我一生一世的……”他追問下去,她又倒頭就睡,再也不肯開口了。洪劍春認為這是她近來長期失眠的緣故。眼看寶寶這般瘦下去,洪劍春實在心痛,常常責怪自己身為男子,卻在靠妻子養活。現在好了,有了固定的職業了,有了自己早就在朝思暮想的稱心的工作了,真的像阿花說的“日腳會愈來愈好了”!洪劍春心內喜歡,下午就去澡堂洗了個澡,又在剃頭攤上理了發,刮了臉,精神煥發地趕回家來。可是他一進家門,卻呆住了。

    平時收拾得井然有序的房間一片淩亂,抽鬥統統打開,衣裳拖了出來。床上枕頭少了一隻。牆上掛的鏡框跌在地上,玻璃粉碎,裏麵的結婚照不見了。洪劍春木然站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身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啜泣聲,驚得他一跳。回頭一看,卻是阿花。她蹲坐在門背裏角落的小矮凳上,一臉的眼淚鼻涕,手上還拿著一張紙。

    “怎,怎麽了?”洪劍春結結巴巴地問。

    阿花一揮手,眼淚鼻涕全擦在自己的袖口,然後把手中的紙片遞給了他。

    洪劍春:鑒於我倆感情不合,我向區政府遞交了離婚申請,並已蒙批準,從即日起取消夫妻關係。今後請不必再來找我。

    陸寶寶親筆於一九五一年十二月

    洪劍春喃喃地讀出聲來,每個字統統讀完,隻覺得渾身上下全部骨骼肌肉五髒六腑統統嘩地一下散了。一陣頭昏目眩,他跌坐在床上。他是個極度內向的人,開不了口,流不下眼淚,也沒有任何表情,隻是一張剛剛刮過的臉變得慘白慘白,兩隻眼睛發了直,嘴唇像北風裏的樹葉子般索索直抖,卻發不出一點點聲音來。阿花一見此狀像彈簧般從門背後跳了出來,飛速為他背後填上了一條厚被子,讓他倚著,然後伸出一隻手,猛地向他的人中掐了下去。洪劍春隻覺得唇上一麻,開始低聲地長號了起來。他的眼睛閃著光,直盯阿花,開了口:

    “是她親手交給你的?”

    “是的。先生剛走,伊就來了。”

    “她到啥地方去了?”

    “吮沒講。隻是哭!”

    “她,她,她的替換衣裳帶足了沒有?”

    阿花又抹開了眼淚鼻涕:“洪先生儂還牽記伊呀。伊一回3號就把我叫上來,叫我看著伊在屋裏亂翻亂弄,還打碎鏡框拿掉了結婚照。伊啥東西也沒帶,隻拿走了一隻枕頭,還有先生平常用的茶杯。伊還拿出了一百萬鈔票,喏,放在寫字台上。我也實在想勿通,伊這樣牽記洪先生,做啥還要把屋裏的東西弄得亂七八糟,還關照不要整理,一定要讓儂看過了,再幫忙收拾收拾,做啥要叫你看了傷心呀……”

    “她真的沒講到哪裏去了?”

    “伊,伊……”阿花吞吞吐吐地。

    “說呀,說呀!”洪劍春一把抓住阿花的大手,使勁搖撼著。

    阿花發著抖,好像自己幹了什麽對不起洪劍春的事一般,囁嚅著:“伊叫我跟先生講,恩斷義絕了,伊去嫁別人了!”

    “不可能!”洪劍春呻吟著,“我沒同意離婚!”

    “伊也講了,伊前幾天把先生的圖章拿了出去,在離婚書上蓋了,所以區政府準了,伊是可以嫁人的了!”

    陸寶寶的確做得恩斷義絕,洪劍春第二天就收到了區政府的通知,讓他去取離婚書的副本。洪劍春拒不承認,不去,結果離婚書掛號寄來了。這時市體委又來信又來電話,問他到底是不是接受聘請,如果再不去報到,隻好作自動放棄論。洪劍春丟了老婆,總不見得再丟飯碗,隻好先拖著一下子瘦了十來斤的身子先去上班了。永安弄的人全部知道陸寶寶甩了洪劍春,說什麽的都有。煙紙店老板娘表示她第一天見到陸寶寶,就曉得伊是個水性楊花的浪蕩貨,跟洪先生是跟勿長的。連老實巴交從不在弄堂裏論是非的金夢旦,也跟阿花搖著頭歎息:“我隨便怎麽看,陸寶寶也不是那種嫌貧愛富的人,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啊!”唯有阿花,雖然係永安弄內文化水準最低的全文盲,卻總在心裏打個大問號,從來也不肯在人前人後講一句陸寶寶的壞話。有一次,大塊頭也湊在人堆裏議論陸寶寶,她晚上在小披間裏把大塊頭一頓好說。大塊頭大為詫異,笑嘻嘻地問她是不是吃過陸寶寶什麽迷魂湯了。阿花卻道:

    “唉,儂勿曉得,洪師母臨走哭得多傷心,又不是裝出來的!我看得出來,伊根本就不情願離開洪先生!”

    “咦!”大塊頭說,“又沒有王老虎前來搶親,不情願就不走嘛!到底是什麽理呢?”

    阿花當然說不出來。她哪能知道陸寶寶在去過幾次郭平的辦公室後,終於邁進他的臥室。阿花當然更不可能知道郭平對陸寶寶所敘述的一切“內情”,諸如公安局逮捕洪劍春,肅反委員會可以將洪劍春定為重點偵查對象等等,純粹是胡編亂造,危聳聽,在戰術上僅隻是一種心理恫嚇,專用來對付陸寶寶的一顆癡心的。豈但阿花知道,當時的陸寶寶也不知道。

    七

    洪劍春從夜壺箱抽鬥底裏尋出來的那張小紙條,是陸寶寶在離棄他後一年,剛剛生下她第一個孩子時,托阿花轉交過來的。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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