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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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它:下冊》(3)(2/5)

作者:蜘蛛字數:336896更新時間:2023-09-29 00:11:12

    “什麽事?”

    “亨利真的瘋了,就像電影《黑板叢林》裏的小孩一樣。他想殺了我,而另外兩個人會幫他。”

    “哎呀,不會的,”本說,“亨利很瘋,但沒那麽瘋,他隻是……”

    “隻是怎樣?”貝弗莉說。她想起自己在汽車墳場看到的景象,想起帕特裏克和亨利在豔陽下的模樣,還有亨利空洞的眼神。

    本沒有回答。他在思考。情勢改變了,對吧?置身其中很難看到改變,必須退後才看得見……反正非試不可。剛放暑假時,他還很怕亨利,隻因為亨利塊頭更大,而且喜歡欺負人,是那種會抓住一年級學生,扭他們手臂,把他們弄哭的家夥。就這樣。但後來他在本的肚子上刺字,接著是石頭大戰,亨利朝別人頭上扔M-80,那可是會出人命的,很容易就能殺死人。他的神情也變了……像是著魔了一樣,感覺得隨時提防他,就像在叢林需要提防老虎或毒蛇那樣。但你很快就習慣了,到後來甚至覺得理所當然,沒有什麽。但亨利真的瘋了,不是嗎?沒錯,本在結業那天就知道了,卻一直裝作若無其事,不肯記得。這種事沒有人想相信或記得。他心裏忽然鑽進一個想法,清清楚楚,和十月的泥濘一樣冰冷,強烈得近乎確鑿。它在操縱亨利。其他人可能也一樣,但它是借由亨利來操縱他們。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可能說對了。亨利不隻會扭人手臂或趁放學前的自習時間偷打同學的脖子,也不隻會在操場上推人,讓別人膝蓋擦傷。如果真的是它在操縱他,那亨利絕對會用刀子。

    “有個老太太看見他們想揍我,”他聽見貝弗莉說,“亨利竟然追她,把她的車尾燈踢壞了。”

    對本來說,這件事非同小可。他和大部分小孩一樣,下意識明白自己生活在大人的視線和腦海之外。大人走在街上,心裏隻會想著大人的事,例如工作、約會或買車之類的,從來不會注意有小孩在玩跳房子、玩槍、踢罐子、捉迷藏或捉鬼遊戲。亨利那種人隻要避開大人的視線,就能恣意欺負其他小孩。路過的大人頂多說一句“別這樣”就離開了,不會看他們是不是停止了,因此他們會等大人轉過街角……再繼續。感覺就像大人認為小孩子長到一米五才有資格說話一樣。

    亨利既然追了老婦人,就暴露在視線內了。對本來說,這一件事比其他事情更能證明亨利真的瘋了。

    貝弗莉看著本的臉,發現他相信了,心裏頓時鬆了口氣。這樣她就不用透露羅斯先生收起報紙躲回屋裏的事了。她不想告訴他這件事,太可怕了。

    “我們去堪薩斯街吧,”本說完突然掀開活板門,“準備跑吧。”

    他起身探出活門外四下張望,空地很安靜。他聽見坎都斯齊格河在不遠處潺潺流動,鳥兒鳴叫,還有柴油火車頭駛進調車場的噗噗聲。他隻聽到這些聲音,讓他很不安。若能聽見亨利、維克多和貝爾齊穿過河邊濃密樹叢的咒罵聲,他會好過許多,但他完全聽不到他們的動靜。

    “走吧。”他說。他幫貝弗莉爬回地麵,她一樣先不安地四下張望,接著雙手將頭發往後攏,油膩膩的感覺讓她皺起了眉頭。

    他牽著她的手,兩人推開重重樹叢朝堪薩斯街走去。“我們最好避開小徑。”

    “不行,”她說,“我們要快一點。”

    他點點頭說:“好吧。”

    兩人走上小徑,朝堪薩斯街出發。途中她撞到石頭絆了一下。

    神學院/淩晨兩點十七分

    重重摔在映著銀色月光的人行道上。他忍不住呻吟一聲,鮮血跟著流出,濺到龜裂的水泥地上。月光下,他的血看起來就和甲蟲的血一樣黑。亨利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左右張望。

    清晨的堪薩斯街一片寧靜,屋子門窗緊閉,屋裏漆黑,隻有夜燈的微光。

    啊,陰溝柵在這裏。

    一顆畫著笑臉的氣球綁在陰溝柵上,迎著微風上下擺動。

    亨利再度起身,伸出黏黏的手摁住肚子。那個黑人傷他傷得不輕,但亨利回敬得更夠力。沒錯。至於那個黑人,亨利覺得他應該沒戲唱了。

    “那家夥應該掛了。”他喃喃自語,搖搖晃晃地從氣球前麵走過。他的腹部還在出血,弄得他的手閃閃發亮,“搞定了,斃了那個王八蛋。要把他們全斃了,教他們什麽才叫丟石頭。”

    世界有如緩慢的波浪不斷朝他襲來,很像他在精神病院看的電視劇《檀島警騎》片頭裏的卷浪。

    (銬起來,丹丹,哈哈他媽的傑克·洛德,他媽的傑克·洛德沒戲唱了)

    亨利可以亨利可以亨利幾乎可以

    (聽見那些歐胡島的大男孩們扭身搖擺

    (搖擺搖擺搖擺

    (撼動了世界的真實性。《管線》,肯特士樂隊唱的。記得《管線》嗎?《管線》差不多沒戲唱了。《出局》12。那首歌開頭的瘋狂笑聲。聽起來很像帕特裏克·霍克斯泰特。他媽的同誌,去死吧。至於我)

    至於他,他

    (覺得那首歌才不是沒戲唱,它很好,好翻了

    (好的《管線》秀一下吧,男孩們別讓步乘浪吧

    (破

    (破破破

    (破浪吧和我一起縱橫人行道秀

    (一下破壞世界但要傾聽

    腦海中不斷出現那個哢嗒聲。有一隻眼睛,不斷看見維克多的頭在彈簧末端,鮮血濺滿眼皮、雙頰和前額。

    亨利睜著模糊的雙眼往左看,發現房子沒了,變成高聳黝黑的樹籬,樹籬後方矗立著狹長陰森的維多利亞式建築,是神學院。沒有一扇窗戶亮著。這所神學院一九七四年六月上完最後一堂課後,同年夏天就關門了,如今隻剩孤魂野鬼在遊蕩……誰想進去都得先過一個自稱“德裏曆史學會”的聒噪婦女團體那一關。

    亨利走到通向正門的走道,一條沉重的鐵鏈擋住去路,上頭掛著一個金屬牌子寫著:非請莫入,德裏警察局。

    亨利絆了一跤,又砰一聲沉沉摔到人行道上。前方一輛車子從霍桑街轉到堪薩斯街,車燈掃過路麵,照得他眼花,好不容易才看到車頂有燈:是警車。

    他從鐵鏈下鑽過去,往左爬到樹籬後方。夜露沾在他滾燙的臉上,感覺真棒。他向下趴著,不時將頭偏向一側弄濕臉頰,吸吮沾到嘴邊的水分。

    警車呼嘯而過,絲毫沒有減速。

    忽然間,車頂燈又出現了,發出陣陣藍色閃光掃過黑暗。街上空空蕩蕩,不用鳴響警笛,但亨利聽見警車突然全速前進,橡膠輪胎摩擦路麵發出驚天動地的尖叫聲。

    被逮了,我被逮到了,他心慌意亂地想……隨即發現警車不是朝他開來,而是沿著堪薩斯街離去。不久,一個恐怖的顫聲響徹夜空,從南方傳來。他腦海中浮現一隻巨大的黑貓,有著綠色眼眸和油亮毛發,在夜色中大步奔跑。是它的新造型。它來了,要將他一口吞下。

    過了很久(而且當顫聲開始減弱後)他才發現那是救護車,朝剛才警車的方向駛去。他躺在濕漉漉的草地上發抖——現在躺起來太冷了——努力

    (嘩啦烏拉搖滾吧穀倉裏有雞什麽穀倉誰的穀倉我的)

    不讓自己嘔吐。他很怕要是吐了,連五髒六腑都會吐出來,而且他還有五個人要對付。

    救護車和警車。他們要去哪裏?當然是圖書館,救那黑鬼。但太遲了,我已經做掉他了。警笛可以關了,兄弟。他聽不見的。他早就死透了,他——

    他真的死了嗎?

    亨利伸長幹幹的舌頭,舔了舔嘴唇。假如那黑鬼死了,就不會有警笛了,除非他打電話報警。所以他有可能(隻是有可能)沒死。

    “不。”亨利喘息一聲,翻身仰躺望著天空,注視天上的幾十億星辰。它是從那裏來的,他知道,從那片天空的某處……它

    (渴望地球女人所以從外層空間來這裏搶劫所有女人強暴所有男人弗蘭克說你想說的應該是搶劫所有男人強暴所有女人吧這場秀由誰主持,蠢蛋,你或傑西?維克多)

    就躲藏在星辰之間。仰望滿天星鬥讓他毛骨悚然。天空太大、太黑了,很容易想象它變成血紅一片,想象火焰般的線條形成一張臉……

    亨利閉上眼睛,雙手捧著肚子發抖,心想:那個黑鬼已經死了。有人聽見我們打鬥便報警調查,如此而已。

    那為什麽會有救護車?

    “閉嘴!閉嘴!”他呻吟道。他心裏再度升起一把無名火,想起他們當年三番五次揍他——往事此刻感覺那麽接近、那麽鮮明——他每回以為捉到他們了,卻又莫名其妙讓他們從指間溜走。就像最後一天,貝爾齊看見那小妞從堪薩斯街跑向荒原。沒錯,他還記得,記得清清楚楚。被人踢中胯下是忘不了的。那年夏天,他一直被人踢那裏。

    亨利勉強站了起來,腹部的刀傷讓他痛得臉孔扭曲。

    那天,維克多和貝爾齊扶他走到荒原。雖然胯下和下腹部痛得要命,他還是盡量加快腳步。應該做個了結了。他們循著小徑來到空地,從這裏有五六條小徑像蜘蛛網一樣放射出去。沒錯,有小孩在這裏玩,就算不是印第安人也能看出這一點。這裏有糖果包裝紙的碎片,還有打完剩下的玩具手槍彈藥帶,紅色和黑色的。幾塊板子,還有散落的木屑,似乎有人在這裏蓋過東西。

    他想起自己站在空地中央環顧樹林,尋找他們的樹屋。他會找到屋子,爬上去找那個女孩,發現她縮在角落。他會用刀割斷她的喉嚨,盡情撫摸她的乳房,直到她不再動彈為止。

    但他找不到樹屋,貝爾齊和維克多也沒看到。熟悉的挫敗感再度卡在喉間。他和維克多將貝爾齊留在空地,兩人到河邊去,但那裏也沒有她的蹤影。

    荒原/中午十二點五十八分

    他記得自己彎腰拾起一塊石頭,又氣又困惑地扔到河裏,轉身問維克多:“她到底跑去哪裏了?”

    維克多緩緩搖頭。“不知道,”他說,“你在流血。”

    亨利低頭一看,發現牛仔褲胯下有一塊硬幣大的黑點。他的下半身隻剩微微的抽痛,但覺得內褲太小又太緊,睾丸腫得厲害。他體內再度燃起了怒火,有如繩索綁住他的心。是她幹的好事。

    “她在哪裏?”他嗬斥維克多。

    “不曉得,”維克多又悶悶說道。他感覺像是被人催眠或曬昏了,有一點心不在焉,“我猜逃走了吧,可能已經跑到老岬區去了。”

    “才沒有,”亨利說,“她躲起來了。他們有一個地方,她就躲在那裏。或許不是樹屋,而是別的。”

    “什麽別的?”

    “我……我……我哪知道!”亨利大吼,維克多嚇得退了一步。

    亨利走進坎都斯齊格河中,冰冷的河水淹過了運動鞋。他左右張望,目光停在下遊大約六米處的一根突出堤岸的圓柱上。是抽水站。他回到岸邊朝圓柱走,心中不禁浮現一股恐懼。他的皮膚似乎愈繃愈緊,眼睛愈瞪愈大,好看到更多東西。他覺得自己似乎感覺得到耳朵的細毛在搖動,一如隨著潮水擺動的海草。

    低鳴聲從抽水站傳來。他看見抽水站後方一根管子從堤岸伸向河麵,汙水不停地從管內流進河裏。

    他彎腰靠近涵管的鐵製圓頂。

    “亨利?”維克多緊張地喊,“亨利,你在做什麽?”

    亨利置之不理。他一眼貼在鐵蓋的圓洞上,但隻看見一片漆黑,於是換成耳朵試試。

    “等待……”

    聲音從黑暗中飄向他,亨利覺得自己體內瞬間降到零度,血管和動脈都凍成了冰柱。但除了這些感覺,還有一個近乎陌生的感受:愛。亨利瞪大眼睛,嘴唇彎出冷靜的弧線,露出小醜般的微笑。是月亮上來的聲音,現在從抽水站出現了……在下水道裏。

    “等待……觀望……”

    他等著,但聲音不再出現,隻有抽水機令人昏昏欲睡的持續低鳴。維克多站在河邊小心翼翼地望著他。亨利走回維克多身邊,完全無視他,大聲呼喊貝爾齊。沒過多久,貝爾齊來了。

    “走吧。”他說。

    “我們要做什麽,亨利?”貝爾齊問。

    “靜觀其變。”

    他們溜回空地坐了下來。亨利試著拉開內褲,不讓它碰到發疼的睾丸,但痛得無法繼續。

    “亨利,怎麽——”貝爾齊開口說。

    “噓!”

    貝爾齊乖乖閉嘴。亨利有一包駱駝牌香煙,卻沒有分給他們抽。假如那賤人還在附近,他可不想讓她聞到煙味。他可以解釋,但覺得沒有必要。那聲音隻說了四個字,卻好像說明了一切。他們之前在這裏,很快就會回來。既然一次可以逮到七個小兔崽子,何必追著那個賤人跑?

    他們靜觀其變。維克多和貝爾齊似乎睜著眼睡著了。等待的時間不長,卻已經夠讓亨利思考許多事了,例如今天早上是怎麽發現這把折刀的。這把刀不是他結業當天拿的那把。那把刀他不曉得丟到哪裏了。這一把酷多了。

    它是寄來的。

    算是。

    他當時在門廊上看著破爛傾斜的信箱,努力想搞懂是怎麽回事。信箱係著一堆氣球,兩顆綁在郵差有時用來掛包裹的鉤子上,其餘的綁在旗子上,紅黃藍綠都有,好像古怪的馬戲團半夜經過威奇漢街,偷偷留下了這個記號。

    他朝信箱走去,發現氣球上畫著臉。那年夏天讓他吃足苦頭、每回都讓他灰頭土臉的小孩的臉。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那些怪臉,接著氣球一顆顆破了。感覺真好,仿佛他單憑念力就弄破了氣球,靠精神就殺了他們。

    信箱前蓋突然掀開,亨利湊過去往裏麵瞧。雖然郵差中午才會到這附近,但是亨利見到信箱裏躺著一個長方形包裹,卻一點也不驚訝。他拿出包裹,上頭不僅有收件人地址:緬因州德裏鎮郊區免費郵遞二號,亨利·鮑爾斯先生收,還附上寄件人地址:緬因州德裏鎮,羅伯特·格雷先生。

    他打開包裹,將牛皮紙袋隨手一扔,飄到他腳邊。裏麵是一個白盒子。他打開盒子,發現盒裏鋪著一層棉花,擺了一把折刀。他將刀拿回屋裏。

    他父親躺在和兒子共享的臥房床上,周圍都是空啤酒罐,小腹在發黃的內褲上緣高高凸起。亨利跪在父親身旁,聽他呼嚕呼嚕的鼾聲,看他馬嘴般的雙唇隨著呼吸開開合合。

    亨利用刀柄抵著父親幹瘦的脖子。他父親微微一動,隨即恢複沉睡狀態。亨利用刀柄抵著父親的脖子,抵了整整五分鍾。他眼神疏離,若有所思,左手拇指不停撫摸刀頸上的銀色按鈕。月亮上的聲音對他說話——有如外暖內寒的春風輕聲細語,又像一群亢奮的黃蜂嗡嗡鳴叫,和政客一樣聲嘶力竭。

    亨利覺得那聲音說的話很有道理,便按下了銀色按鈕。裏麵的彈簧鬆開,發出哢嗒一聲,十五厘米長的不鏽鋼刀刃頓時刺進巴奇·鮑爾斯的脖子,就像肉叉戳進烤熟的雞胸一樣輕鬆。刀尖從脖子的另一頭冒出來,滴著鮮血。

    巴奇·鮑爾斯猛然睜眼瞪著天花板,嘴巴張開,鮮血從嘴角汩汩流出,順著臉頰流到耳朵,喉嚨咯咯出聲。他嘴唇鬆垮,吐出一個大血泡,然後破掉。他一隻手摸上亨利的膝蓋使勁一摁,但亨利毫不在意,手很快就鬆開了。過了不久,咯咯聲也停了,巴奇·鮑爾斯一命嗚呼。

    亨利拔出刀子,用罩著床的肮髒被單把刀擦幹淨,再將刀刃收回刀柄裏,直到彈簧哢嗒一聲歸於原位。他漠然地望著父親。剛才跪在父親身旁用刀抵住他脖子的時候,那聲音已經交代了這一天的任務,全都說明清楚了。於是他走到另一個房間去喊貝爾齊和維克多。

    這會兒三人待在空地上,他的睾丸依然痛得要命,刀子收在褲子左前口袋,鼓鼓脹脹的令人安心。亨利覺得殺戮就要開始了,其他人很快就會回來繼續剛才的幼稚遊戲,他就能大開殺戒了。在他跪在父親身旁的時候,月亮上來的聲音已經將一切都交代好了。進城途中,他眼睛一直盯著天上的那塊白玉盤,無法轉開目光。他看見月亮上真的有一個人,一張發著微光的陰森鬼臉,坑洞是眼睛,臉上掛著光滑的微笑,嘴角似乎咧到了臉頰。它不停地說,

    (我們在下麵飄亨利我們都在飄你也要一起飄)

    直到亨利進了城裏。殺光他們,亨利,月亮上來的鬼魅聲音說。他聽懂了,覺得自己感同身受。他會殺光他們,殺光折磨他的小鬼們,到時那些感覺——失去控製權,被迫進入更大的世界,不再像小學一樣能主宰一切,那個胖子、黑鬼和結巴怪胎會長大,而他隻會變老——就會統統消失。

    他會殺光他們,那些聲音——來自他心裏的和月亮上的聲音——就會離去。他會殺光他們,然後回到家裏坐在後院門廊,腿上放著父親收藏的日本刀,喝他的萊恩金啤酒,還會聽收音機,但不聽棒球,棒球絕對不聽。他會聽搖滾樂。雖然亨利不懂搖滾樂(就算懂也不在乎),但他和窩囊廢俱樂部成員意見相同:搖滾樂很不賴。穀倉裏有雞,誰的穀倉、什麽穀倉、我的穀倉。到時一切都會很好,酷到最高點,很棒很不賴,而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完全無所謂。那聲音會照顧他——他感覺得到。隻要你挺它,它就會挺你。德裏就是這個樣子。

    但他必須阻止那群小鬼,而且要快,就是今天。那聲音這麽告訴他。

    亨利從口袋裏掏出新刀子左右打量,欣賞陽光照在鍍鉻刀麵上的閃爍反光,貝爾齊忽然抓住他的手臂急急說道:“亨利,你看!天哪,你看那邊!”

    亨利抬頭一看,頓時恍然大悟。隻見空地像魔術一樣升起一小塊,露出底下的黑暗。他突然一陣恐懼,心想那裏可能是那聲音的來處……因為它顯然就住在城鎮底下。但他聽見門樞卡到泥土的摩擦聲,心裏立刻明白了。他們沒有看到樹屋,因為樹屋根本不存在。

    “天哪,我們剛才就站在那上麵。”維克多嘟囔道。他看見本從空地中央的方形洞口探出頭來,立刻想殺過去,但被亨利一把抓了回來。

    “我們不是要逮他們嗎,亨利?”維克多問。本從洞裏爬了出來。

    “我們會逮到他們的,”亨利說,眼睛一直盯著那個可惡的胖小子。又是一個踹他老二的渾蛋。我會把你的卵蛋踢到臉上,讓你當耳環戴,你他媽的胖呆。你看我敢不敢照辦。“別擔心。”

    胖小子幫那賤人爬到洞外。她疑心地四下張望,亨利以為她看到他了,但她的目光從他麵前匆匆掃過。胖小子和賤人交頭接耳了一番,接著便推開枝葉走進樹叢離開了。

    等枝葉斷折和窸窣聲幾乎聽不見之後,亨利說:“走吧,我們跟上去,但記得保持距離,聲音放輕。我要一網打盡。”

    他們三人像巡邏兵一樣壓低身子,瞪大眼睛左右逡巡,穿過空地。經過地洞的時候,貝爾齊停下來瞄了一眼,讚歎地搖搖頭說:“我剛才就坐在這上麵。”

    亨利不耐煩地要他跟上。

    他們走小徑,因為這樣聲音更輕。距離堪薩斯街還有一半路程時,那個賤人和胖小子忽然牽著手(還真可愛啊!亨利興奮地想)從前方冒了出來,幾乎就在他們麵前。

    幸好那兩個人背對著亨利他們,而且沒有轉頭張望。亨利、維克多、貝爾齊僵立片刻,隨即躲進小徑旁的暗處。本和貝弗莉的身影很快便隱入了枝幹之間,隻剩襯衫依稀可見。他們三人又開始跟蹤……躡手躡腳的。亨利再度掏出刀子。

    亨利搭便車/淩晨兩點半

    摁下刀把上的鍍鉻按鈕,刀刃彈了出來。他著迷地看著月光下的刀子。他喜歡星光映在刀上的感覺。他不確定現在是幾點,他的意識已經開始時而清醒、時而模糊了。

    一個聲音闖入他的意識裏,而且愈來愈響。是汽車引擎。聲音愈來愈近,亨利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握緊刀子等車子過去。

    但車子沒有呼嘯而過,而是開過了神學院的樹籬後停在路邊,不再移動。亨利皺著眉頭(他腹部愈來愈硬,已經像木板一樣,鮮血從他指間緩緩流出,很像三月底、四月初打開楓樹刻槽封蓋時,慢慢滲出的楓漿)跪坐起來,伸手撥開僵硬的樹籬。他看見車頭燈和車的輪廓。是警察?他一會兒握緊刀子,一會兒放鬆,一會兒握緊,一會兒放鬆。

    我派車來接你了,亨利,那聲音在他耳邊說,算是出租車,你懂吧?畢竟我們得趕緊將你送到德裏旅館才行,時間不早了。

    那聲音嗬嗬一笑,發出有如輕敲骨頭的聲響,之後就沉默了。四周隻剩蟋蟀和車子怠速的轟隆聲。聽起來像櫻桃炸彈排氣管,亨利心不在焉地想。

    他笨拙地起身,回到神學院的走道,從樹籬邊探頭偷看那輛車。不是警車。車頂沒有燈,車型也不對,款式很……很老。

    亨利又聽見嗬嗬聲……也可能隻是風而已。

    他從樹籬旁的暗處出來,鑽過鐵鏈底下,起身踏入皎潔月光和無法穿透的暗影構成的黑白世界,朝怠速的車子走去。他很狼狽:鮮血染黑了襯衫,連牛仔褲也濕到了膝蓋,小平頭底下的臉龐白得可怕。

    他走到神學院步道和人行道口,偷瞄了車子一眼,想認出坐在駕駛座的大塊頭是誰。但他先認出了車。是他父親發誓總有一天要買的車,一九五八年的普利茅斯“暴怒”。車子塗成紅白兩色,亨利知道(他父親常告訴他)引擎蓋底下裝的是三二七型八汽缸引擎,兩百二十五匹馬力,四腔式化油器火力全開時,時速從零到一百二十公裏隻要九秒。我要買一輛,死了當作棺材一起埋葬,巴奇·鮑爾斯老愛這麽說……當然,他終究沒有買到那輛車。在亨利發瘋被人送進杜鵑窩之後,政府就將他草草埋葬了。

    車裏如果是他,我就不能搭了,亨利心想。他將刀收回刀柄,身體像喝醉似的左右搖擺,想看清楚駕駛座的身影。

    這時,前座車門忽然開了,車內燈亮了起來,司機轉頭看他。是貝爾齊。他的臉毀得厲害,少了一隻眼睛,枯黃的臉頰爛了一個洞,露出發黑的牙齒,頭上是他喪命時戴的紐約揚基隊球帽。他反戴帽子,帽簷布滿青灰色的黴斑。

    “貝爾齊!”亨利高喊,疼痛登時從腹部直往上躥,讓他又哀號一聲。

    貝爾齊的臉彎出微笑,壞死的嘴唇灰白龜裂。他舉起一隻扭曲的手伸出車門外,要亨利上車。

    亨利遲疑片刻,接著拖著腳步繞過車的散熱器,順手摸了V字形徽章,就像他之前那樣。小時候,父親常帶他到班戈的汽車展示處看同款車,他都會撫摸徽章。他走到前座,灰色波浪席卷而來,他趕緊抓住開著的車門才沒有跌倒。他低頭佇立,大聲喘息,最後世界總算恢複正常(但不是全部),於是他繞過車門坐進前座,再次腹痛如絞,鮮血湧到手上,像是溫熱的果凍。亨利仰頭咧嘴,脖子青筋暴露,過了很久疼痛才稍微緩解。

    車門自動關上,車內燈熄滅了,亨利看見貝爾齊伸出腐爛的手握住排擋杆,打到前進擋,指關節皺曲慘白,映著腐敗的肌肉閃閃發光。

    車子回到堪薩斯街,開始駛向一裏坡。

    “你過得怎麽樣,貝爾齊?”亨利聽見自己說。這麽問當然很蠢。這人不可能是貝爾齊,死人不會開車。但他隻想得到這一句。

    貝爾齊沒有回答,用僅存的眼睛盯著前方,臉頰破洞露出來的牙齒閃著病懨懨的光芒。亨利隱約聞出貝爾齊身上飄著腐臭味,很像一簍西紅柿爛掉出水的味道。

    置物櫃“啪”一聲開了,打到了亨利的膝蓋。借著裏頭的小燈,他看見一瓶半滿的得州司機。他將酒拿出來,拔開蓋子,狠狠灌了一口。酒像冰涼的絲綢般滑過喉管墜入胃裏,有如熔漿迸射開來。他全身顫抖,發出呻吟……接著開始感覺舒服了一點,稍微回到了人世間。

    “謝啦。”他說。

    貝爾齊轉頭看他,亨利聽見他頸部的肌腱發出聲音,很像生鏽紗門的聲響。貝爾齊用死氣沉沉的獨眼看了他一會兒,亨利這才發現他的鼻子幾乎沒了,像被什麽東西啃過似的。可能是狗,或是老鼠。老鼠更有可能。他們那天追著那群小鬼跑進下水道,裏頭都是老鼠。

    貝爾齊緩緩將頭轉回前方,亨利鬆了一口氣。貝爾齊剛才那樣看他,亨利不是很能理解。他那隻凹陷的獨眼欲言又止。是責備、憤怒,還是什麽?

    這輛車是死人開的。

    亨利低頭打量手臂,發現起了大粒的雞皮疙瘩,便立刻拿酒又灌了一口。這回力道緩和了一點,但溫熱走得更遠。

    車朝一裏坡的下坡開,逆時針繞過圓環……隻是夜深人靜,街道寂寥,紅綠燈都變成了黃燈,一閃一閃照耀著空蕩的馬路與門窗緊閉的樓房。街上靜得聽得見繼電器切換燈號的聲響……還是他耳朵的幻覺?

    “小貝,我那天真的不想拋下你,”亨利說,“我是說,呃,如果你還很在意這件事的話。”

    幹枯的肌腱再度窸窣出聲。貝爾齊又用凹陷的獨眼看著他,張開雙唇擠出可怕的微笑,露出齒槽上的灰黑牙齦。他微笑是什麽意思?亨利心想。車子平穩駛入主大街,佛裏斯百貨在馬路這邊,南氏簡餐館和阿拉丁電影院在另一邊。是原諒我了?高興老友重逢?還是說我會逮到你的,亨利,報複你拋下我和維克多?到底是什麽?

    “你必須了解當時的狀況。”亨利說到一半就停了。什麽狀況?回憶在他心裏七零八落,一片混亂,就像剛倒出盒子的拚圖一樣。他們在柏丘精神病院的娛樂室裏,就常將拚圖倒在爛牌桌上玩。所以當時到底是什麽狀況?他們跟著胖小子和賤女人回到堪薩斯街,躲在樹叢裏等待,看他們爬到堤岸頂端。要是他們消失在視線之外,他、維克多和貝爾齊一定會放棄跟蹤,直接逮人。兩個人總比沒半個人好,反正其他人以後還遇得到。

    但他們沒有消失,而是靠著欄杆聊天,一邊留意街上動靜,一邊不時回頭俯瞰通往荒原的斜坡。不過,亨利把他兩名手下藏得很好。

    亨利記得天氣開始變陰,雲不斷從東方飄來,空氣變得凝重。下午會下雨。

    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什麽——

    一隻皮包骨的手摸上他的前臂,嚇得亨利大聲尖叫。他剛才又飄進那棉絮般的灰色世界,但貝爾齊的觸碰太惡心,尖叫又讓他腹部刺痛,逼他回過神來。亨利轉頭一看,發現貝爾齊的臉離他不到五厘米。他倒抽一口氣,但立刻就後悔了。貝爾齊真的腐爛了。亨利又想起放在棚子陰暗角落裏發臭的西紅柿,腸胃立刻一陣翻攪。

    他忽然想起結局了——至少是貝爾齊和維克多的結局。他們在下水道裏,陰溝柵欄下方,不知道該往哪裏走。有東西……亨利不曉得那是什麽,直到維克多驚聲尖叫:“弗蘭肯斯坦!弗蘭肯斯坦!”他才明白。沒錯,就是弗蘭肯斯坦。那家夥的脖子插著螺帽,額頭有一道很深的縫合疤,穿著積木般的鞋子搖搖晃晃朝他們走來。

    “弗蘭肯斯坦!”維克多尖叫,“弗——”他話還沒說完,腦袋已經飛了。隻見維克多的頭顱飛越下水道,撞到盡頭的石壁,發出惡心黏稠的撞擊聲。怪物轉頭用水汪汪的黃眼睛看著亨利,亨利全身僵硬,膀胱失禁,一道暖流滑下兩腿。

    怪物搖搖晃晃朝他走來,貝爾齊……貝爾齊已經……

    “聽著,我知道我溜了,”亨利說,“我不應該逃走的,可是……可是……”

    貝爾齊隻是盯著他看。

    “我迷路了。”亨利囁嚅道,仿佛想讓貝爾齊知道他也很慘。聽起來很弱,好像在說:對,我知道你被殺了,貝爾齊,但我拇指的指甲也斷了呀。但他真的很慘……非常慘。他想起自己在又臭又黑的地底世界兜了好幾個小時,最後終於開始尖叫。途中他還墜落過一次,很深、很暈,久得讓他有空想:哦,再過一分鍾我就要死了,就解脫了。但下一秒鍾,他人已經在急流裏了。他想應該在運河下方。他衝出黑暗來到暈黃的陽光下,辛苦地涉水渡河,最後終於上了岸,距離阿德裏安·梅倫二十六年後溺斃的地方大約十五米。他滑倒跌了一跤,撞到腦袋暈了過去。等他醒來,天已經黑了。後來他好不容易走到2號公路,搭上便車回家。到家時,警察已經等著了。

    但當時是當時,現在是現在。貝爾齊遇上弗蘭肯斯坦,被它扒掉了左臉皮肉,隻剩骨頭。亨利逃跑之前隻看到這麽多。但現在貝爾齊回來了,而且指著某樣東西。

    亨利發現他們停在德裏旅館外,頓時恍然大悟。德裏如今隻剩這麽一家貨真價實的旅館。一九五八年時,交易街有東方之星飯店,托洛特街則有旅安飯店,但兩間旅館都在都市更新期間消失了(亨利了如指掌,他在柏丘每天都會讀《新聞報》),隻有德裏旅館留存到現在,加上州際公路上那幾家破爛的小汽車旅館。

    他們一定在那裏,他想,就在裏麵。所有還活著的人。在床上熟睡,夢見蹦蹦跳跳的糖果——或水溝。我會逮住他們,一個接一個,將他們全部逮住。

    他又拿出得州司機灌了一口。他感覺自己又流血了,不停滴到腿間,屁股下的座位變得很黏。但喝酒讓他好過許多,讓一切變得無所謂。上等波旁酒的效果更好,但得州司機也不賴,聊勝於無。

    “嘿,”他對貝爾齊說,“很抱歉我那時跑了,我也不曉得為什麽。求求你……別發火。”

    貝爾齊開口了,從頭到尾隻說了那麽一次話,但聲音不是他的。從他腐爛的嘴裏冒出的聲音低沉、有力而駭人,亨利一聽就哭了。是來自月球的聲音、小醜的聲音、他夢中聽見的聲音。夢裏下水道和排水管的水不停地衝刷。

    “別說廢話,快去抓人。”那聲音說。

    “沒問題,”亨利嗚咽道,“當然好,沒問題,我正想去,沒問題——”

    他將酒放回置物櫃,酒瓶的頸部像牙齒一樣微微打戰。他看見原本放酒的地方擺了一張紙條。他將紙條打開,在邊角處留下了血指紋。紙條最上方浮刻了一個血紅圖案:

    潘尼歪斯備忘錄

    圖案下方工工整整印了幾行字:

    威廉·鄧布洛311

    本·漢斯科姆404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609

    貝弗莉·馬什518

    理查德·托齊爾217

    他們的房號。很好,省了不少時間。“謝了,貝——”

    但貝爾齊不見了,駕駛座空空如也,隻有帽簷發黴的揚基隊球帽在座位上,以及排擋杆上黏糊糊的東西。

    亨利看呆了,心髒在喉頭跳得發疼……接著他似乎聽見後座有東西在動,窸窸窣窣。他急忙推開車門想要下車,差點摔到路上。下車後,他立刻躲得老遠,任憑車子繼續發出櫻桃炸彈般的低鳴聲——一九六二年,緬因州立法將櫻桃炸彈列為違禁品。

    他走得很辛苦,每一步都會扯動腹部的傷口,但還是走到了人行道。他停下腳步,抬頭注視八層樓的磚造建築。小時候的房子他記得的不多,這家旅館、阿拉丁電影院和神學院是少數的例外。樓上的燈火幾乎都熄了,隻有正門兩側的毛玻璃球燈還亮著,被揮之不去的霧氣包圍著,在黑暗中散發出暈黃柔和的光芒。

    亨利吃力地往前,從兩盞球燈中間走過,用肩膀將門推開。

    淩晨的大廳安靜無聲,地上鋪著褪色的土耳其地毯,天花板是長方形嵌板拚成的巨幅壁畫,描繪德裏的伐木業年代。幾張過度填塞的沙發和安樂椅,還有一個已經死氣沉沉的大壁爐,柴架上擺著一截樺樹幹。真的木頭,不是瓦斯,顯示壁爐在德裏旅館並非隻是大廳的擺飾。低矮的花盆種了植物,花木扶疏。通往酒吧和餐廳的玻璃門緊閉著。亨利聽見裏間辦公室有電視聲,音量很低。

    他跌跌撞撞地走過大廳,褲子和襯衫都是血跡,手掌的皺褶也沾了血,鮮血劃過他的額頭,流過臉頰,看起來像迷彩一樣。他眼窩凹陷,眼球腫脹,大廳要是有人,看到他一定會嚇得尖叫逃跑。但大廳沒人。

    他一按“往上”按鈕,電梯門就開了。他看看手上的紙條,盯著樓層按鈕沉思片刻,最後按了六樓。電梯門關上開始上升,機器發出微弱的嗡鳴聲。

    就從最上麵開始,然後一路往下。

    他沉沉靠上電梯後壁,眼睛半閉。電梯的嗡鳴聲令人平靜,就像下水道抽水站的機器。那天,那天的回憶不斷浮現。一切似乎早就安排好了,他們隻是照章演出。維克多和貝爾齊好像……呃,被下藥了。他記得——

    電梯停了,他身體一震,肚子再度劇痛如絞。門開了,亨利踏進寂靜的走廊(這裏植物更多。懸垂植物。蜘蛛草。但他不想碰這些綠色的玩意兒,因為它們讓他想起漆黑下水道裏垂著的東西)又看了紙條一眼。卡斯普布拉克在609號房。亨利一手扶牆往目標走,在壁紙上留下淡淡的血跡(啊,但他隻要遇到蜘蛛草就會繞道,避之唯恐不及)。他的呼吸又急又幹。

    到了。亨利從口袋拿出折刀,舔了舔幹燥的嘴唇,開始敲門。沒有回應。他又敲了一次,這回更用力。

    “誰呀?”聽來睡眼惺忪。很好。他一定還穿著睡衣,半夢半醒。他一開門,亨利就會將折刀直直捅進他脖子,喉結下方最脆弱的地方。

    “我是服務生,先生,”亨利說,“您夫人托我傳話。”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有老婆嗎?這麽說可能太大意了。他冷靜等候。他聽見腳步聲——穿著拖鞋的窸窣聲。

    “米拉嗎?”他的聲音有些警覺。很好。待會兒還有更意外的。亨利的右太陽穴不停跳動著。

    “應該是吧,先生。她沒有報名字,隻說是您夫人。”

    門後沉默片刻,接著傳來卡斯普布拉克拉動鎖鏈的聲響。亨利咧嘴微笑,摁下折刀握把上的按鈕。哢嚓。他將刀舉到臉頰邊,蓄勢待發。他聽見轉動門把的聲音。再過一會兒,他就要將刀子插進那隻瘦皮猴的喉嚨裏了。他等著。

    窩囊廢俱樂部到齊/下午一點二十分

    房門開了,埃迪看見斯坦利和理查德從卡斯特羅超市走出來,兩人手上各拿著一個火箭牌甜筒在吃。“嘿!”他大喊,“嘿,等等我!”

    兩人轉身,斯坦利朝他揮手。埃迪加快腳步追上去,但他一隻手臂裹著石膏,另一隻手臂挾著骰子遊戲的紙板,怎麽也快不了。

    “你說啥,小埃?你說啥,孩子?”理查德用南方紳士的腔調問(聽起來特別像華納兄弟卡通裏的萊亨雞),“哎呀……哎呀……這孩子手臂斷了!斯坦,你瞧瞧,這孩子手臂斷了!哎呀……你就行行好,幫他拿紙板唄!”

    “我自己可以拿。”埃迪說,聲音有一點喘,“我可以舔一口你的甜筒嗎?”

    “你老媽不會答應的,小埃。”理查德難過地說,隨即加緊猛啃,他才剛吃到中間的巧克力,他最愛的部分,“細菌哪,孩子!哎呀……說你吃別人吃過的東西可能染上細菌哪!”

    “我願意冒險。”埃迪說。

    理查德心不甘情不願地將甜筒遞到埃迪嘴邊……但埃迪才半認真地舔了兩口,他就連忙收了回去。

    “你想吃的話,我剩下的都給你,”斯坦利說,“我吃完午餐還很飽。”

    “猶太人吃不多,”理查德解釋道,“信仰的關係。”他們三個人並肩齊步,朝堪薩斯街和荒原走。德裏仿佛沉浸在午後迷蒙中,昏昏欲睡。他們經過的房子幾乎都拉下了百葉窗,玩具扔在草坪上,好像小孩都被匆匆叫進屋裏上床睡午覺似的。轟隆的雷聲從西邊傳來。

    “真的嗎?”埃迪問斯坦利。

    “不是,埃迪,糊弄你的,”斯坦利說,“猶太人吃得和一般人一樣多。”說完指著理查德,“比如他。”

    “我說啊,你對斯坦真的很壞,”埃迪對理查德說,“要是有人因為你是天主教徒,就編了一大堆屁話講你,你會喜歡嗎?”

    “天主教徒幹的壞事可多了,”理查德說,“我爸有一回跟我說希特勒是天主教徒,他殺了幾十億猶太人。對吧,斯坦?”

    “嗯,應該是吧。”斯坦利說,表情有一點尷尬。

    “我媽聽我爸這麽跟我說,她氣壞了。”理查德接著說,臉上浮現緬懷往事的微笑,“氣到爆炸。我們天主教徒還搞宗教審判,做一些拷問、上拇指夾之類的事。我覺得所有宗教都很怪。”

    “我也是,”斯坦利輕聲說,“我們家不夠正統。因為我們吃火腿和培根。我甚至不曉得當個猶太人是什麽意思。我在德裏出生,偶爾會去班戈的猶太教堂參加贖罪日,不過——”他聳聳肩膀。

    “火腿?培根?”埃迪聽得一頭霧水。他和他母親是衛理公會的。

    “正統猶太人不吃那些東西,”斯坦利說,“摩西五經說人不能吃在泥巴裏爬或在海底走的東西。我不曉得細節,但據說豬不合格,龍蝦也是。”

    “真怪,”埃迪說完哈哈大笑,“我從來沒聽說宗教會告訴你什麽能吃,什麽不能,接下來就是告訴你要買哪一種汽油了。”

    “猶太汽油。”斯坦利說,說完自己笑了出來。理查德和埃迪都不知道他在笑什麽。

    “你得承認,斯坦,那真的很怪,”理查德說,“我是說,就因為是猶太人,所以不能吃香腸。”

    “是嗎?”斯坦利說,“你星期五吃肉嗎?”

    “當然不,”理查德驚詫地說,“星期五不能吃肉,因為——”他開始笑了,“哦,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天主教徒星期五吃肉真的會下地獄嗎?”埃迪問,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完全不曉得他兩代前的祖先是虔誠的波蘭天主教徒,星期五吃肉對他們來說就和不穿衣服出門一樣離譜。

    “呃,我告訴你吧,埃迪,”理查德說,“我其實不認為神會因為我星期五吃了波隆納香腸三明治當午餐而送我下油鍋,但何必冒險呢?你說是吧?”

    “也對,”埃迪說,“但我真的覺得很——”很蠢,他正想這麽說,忽然想起波特萊太太在主日學校的課堂上說過一個故事。他那時還小,是小敬拜者,是小學一年級的學生。波特萊太太說,從前有個壞小孩領聖餐時偷了聖餐麵包藏在口袋裏,回家之後將麵包扔進馬桶,想看會發生什麽,結果——至少波特萊太太是這麽告訴聽得入迷的學生的——馬桶裏的水立刻變成血紅色。波特萊太太說那是耶穌的寶血,那個小孩做了一件“褻瀆”的事,因此神才讓清水變色,警告他的靈魂可能會下地獄,因為他將耶穌的血肉扔進馬桶。

    埃迪之前其實還挺喜歡領聖餐的。他去年才開始領。衛理公會用威爾奇葡萄汁代替紅酒,聖體則是切成小塊的“驚奇”麵包,新鮮又有嚼勁。他很喜歡有吃有喝的宗教儀式,但聽了波特萊太太的故事之後,他對宗教儀式的敬意便多了幾分畏懼,覺得更令人信服。伸手去拿麵包開始需要勇氣,而他總是害怕自己會被電到……甚至麵包會突然在他手中變色,變成血塊,而教堂裏會響起如雷的聲音說:不夠格!不夠格!下地獄!下地獄!吃完聖餐後,他常會覺得喉嚨緊繃,呼吸急促。他會焦急地等待祝禱結束,趕緊躲到玄關吸一口噴劑。

    別蠢了,長大一點後,他告訴自己,那隻是個故事,而波特萊太太顯然不是聖人——媽媽說她在基特裏離了婚,常到班戈市的聖瑪麗玩賓果,而真正的基督徒從不賭博,真正的基督徒讓異教徒和天主教徒去賭博。

    母親說的都很有道理,但他還是不放心。聖餐麵包將馬桶裏的水變成血的故事讓他憂心忡忡,啃噬著他,甚至讓他失眠。有一天晚上,他忽然想到一個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就是自己偷一塊聖餐麵包,扔到馬桶裏看會發生什麽。

    但那樣的實驗遠超乎他的勇氣。想到血在水中漫開,想到那充滿指控和譴責的不祥畫麵,他就算再理性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他無法承受耶穌話語中的魔力:你們拿著吃,這是我的身體;這是我立約的血,為多人流出來的。

    沒有,他始終沒有做實驗。

    “我覺得所有宗教都很怪。”埃迪說,但非常有力,他在心裏補充道,甚至有魔力……這麽說是褻瀆嗎?他開始回想他們在內波特街看到的東西,這才發現兩者之間有著瘋狂的類似:狼人也是從馬桶出來的。

    “天哪,我看所有人都睡著了,”理查德說,漠然地將吃完的甜筒外包裝扔進水溝,“你們見過這裏這麽安靜嗎?難道大家都跑去巴爾港了嗎?”

    “嘿,各、各位!”威廉·鄧布洛在他們背後大喊,“等、等等我!”

    埃迪開心地回頭。他隻要聽見威廉的聲音就很高興。威廉騎著銀仔繞過卡斯特羅大道轉角,將邁克遠遠拋在後頭。邁克的施文牌腳踏車可幾乎是全新的呢。

    “唷嗬,銀仔,衝吧!”威廉大喊。他加速到時速三十公裏,夾在擋泥板上的撲克牌啪啪作響。接著他逆踩踏板,緊按刹車,漂亮地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輪胎痕。

    “結巴威!”理查德說,“你好嗎,孩子?哎呀……哎呀呀……你好不好呀,孩子?”

    “我、我很好,”威廉說,“看到本、本或貝、貝弗莉了嗎?”

    邁克追上他們,臉上都是小粒的汗珠:“你的車到底能跑多快啊?”

    威廉笑了:“我、我也不清、清楚,很、很快吧。”

    “我沒看到他們,”理查德說,“他們可能在那裏了,約會去了,兩人對唱。啪啦、啪啦……呀答答答答答……甜心,你是我的美夢。”

    斯坦利·烏裏斯發出嘔吐的聲音。

    “他在嫉妒,”理查德對邁克說,“猶太人不會唱歌。”

    “啪啪啪——”

    “嗶嗶,理查德。”理查德替他說了,所有人都笑了。

    他們又開始朝荒原出發。邁克和威廉推著車。他們起初聊得興高采烈,但不久話就少了。埃迪看著威廉,發現他臉上掛著不安的神色,心想他可能也被安靜影響了。他知道理查德隻是開玩笑,但街上給人的感覺真的很像所有人都跑去巴爾港了……或其他地方。沒有車,也沒有推著裝滿日用品手推車回家的老太太。

    “真的很安靜,對吧?”埃迪試探一句,但威廉隻點點頭。

    他們走到堪薩斯街靠近荒原的這一頭,看見本和貝弗莉大吼大叫著朝他們這裏跑來。貝弗莉的外表讓埃迪嚇了一跳。她通常都很整齊幹淨,頭發永遠洗過,紮成馬尾,這會兒卻掛滿各式各樣的汙垢。她瞪著眼睛,神情狂野,一邊臉頰擦傷了,牛仔褲上粘著幹掉的垃圾,上衣也破了。

    本氣喘籲籲地跟在後頭,小腹上下抖動。

    “我們不能去荒原,”貝弗莉喘著氣說,“那些男生……亨利……維克多……他們在那裏……刀子……他身上有刀……”

    “講慢、慢一點。”威廉說。他立刻掌控全局,做起來毫不費力,近乎直覺。他看了跑過來的本一眼,本雙頰泛紅,碩大的胸脯劇烈起伏。

    “她說亨利瘋了,威老大。”本說。

    “媽的,那家夥正常過嗎?”理查德說,說完啐了一口。

    “閉、閉嘴,理、理查德。”威廉說,目光轉回貝弗莉身上,“繼、繼續說。”埃迪將手悄悄伸到口袋裏抓住噴劑,他不曉得出了什麽事,但顯然不妙。

    貝弗莉讓自己盡量鎮定,開始交代來龍去脈,從她在街上遇見亨利、維克多和貝爾齊講起。她沒有提到她父親——她覺得那件事太丟臉了。

    貝弗莉說完之後,威廉沉吟不語,手插口袋,頭壓得低低的,銀仔的把手靠著他的胸膛。其他人靜靜等待,不時瞄向下坡邊緣的欄杆。威廉沉思良久,沒有人打斷他。埃迪突然發現這可能是最後的行動了。所以今天才會這麽安靜,對吧?感覺整座城鎮都離開了,隻留下空蕩蕩的房子。

    理查德想起喬治相簿裏忽然會動的相片。

    貝弗莉想起她父親,還有他蒼白的眼眸。

    本想起木乃伊和類似死肉桂的味道。

    斯坦利想起發黑滴血的牛仔褲和白得像皺紋紙的手。那雙手也在滴血。

    “走,走吧,”最後,威廉說,“我們下、下去。”

    “威廉——”本一臉苦惱地說,“貝弗莉說亨利真的瘋了,他想殺死——”

    “荒原不、不是他們的,”威廉指著右下方的匕首形綠地——矮樹叢、濃密的樹林、竹林和粼粼波光——他說,“那裏不、不是他們的財、財產。”他環顧夥伴,表情堅決,“我已經受、受夠被他們追、追殺的日子了,我們用石、石頭大戰打、打贏了他們,要再打、打敗他們一、一次沒、沒有問題。”

    “可是,威廉,”埃迪說,“萬一不隻有他們呢?”

    威廉轉頭看他,埃迪發現威廉的臉疲憊、扭曲到了極點,讓他嚇了一大跳。那張臉龐令人害怕,但直到多年後,他已經長大成人,在圖書館聚會之後回到旅館昏昏欲睡時,他才明白害怕的原因:那是一張瀕臨瘋狂的男孩的臉,可能不比亨利更清醒、更能控製自己的決定。不過,原本的威廉還在,在那著魔、畏懼的眼神背後……那個憤怒、堅決的威廉依然沒變。

    “嗯,”他說,“如果真、真是那、那樣呢?”

    沒有人回答。雷聲隆隆,比剛才更近了。埃迪望著天空,看見黑壓壓的雷雨雲從西方飄來。晚點一定會下雨,像他母親偶爾說的“下得天昏地暗”。

    “我告、告訴你們怎、怎麽辦,”威廉看著他們說,“你們誰不、不想去的就不、不用跟我、我去,你們自、自己決定。”

    “我要去,威老大。”理查德低聲說。

    “我也是。”本說。

    “那還用說。”邁克聳聳肩說。

    貝弗莉和斯坦利都同意去,埃迪也是。

    “我想你最好別去,小埃,”理查德說,“你的手臂,呃,看起來不太妙。”

    埃迪看著威廉。

    “我要他、他去,”威廉說,“你跟、跟著我,小埃,我會顧、顧著你。”

    “謝了,威廉。”埃迪說。威廉疲憊、半瘋的臉忽然可愛了起來——可愛而且被愛著。他心裏微微讚歎。如果他要我死,我想我會為他犧牲。這是什麽樣的力量?如果它能讓你變成威廉現在這樣,那可能不是什麽好東西。

    “沒錯,威廉有終極武器,”理查德說,“狐臭炸彈。”說完舉起左手臂露出胳肢窩,用右手去扇。本和邁克笑了幾聲,埃迪也露出微笑。

    雷聲再起,聲音更近、更大,他們嚇了一跳,縮在一起。風愈來愈大,吹得水溝裏的垃圾亂飛。第一塊烏雲飛過圍著一圈光暈的太陽,融去了他們七人的影子。風很冷,吹涼了埃迪裸露手臂上的汗水,讓他打了個哆嗦。

    威廉看著斯坦利,說了一件很特別的事。

    “你帶著鳥、鳥類圖鑒嗎,斯、斯坦?”

    斯坦利拍拍屁股口袋。

    威廉又看著所有人說:“我們下、下去吧。”

    他們魚貫走下堤岸,隻有威廉例外。他遵守諾言和埃迪並肩下坡。他讓理查德將銀仔推下堤岸,等所有人都下來之後,他將腳踏車放在橋下的老地方,大夥兒靠在一起四下張望。

    即將到來的風雨沒有讓天空轉黑,連稍微變暗都沒有,但光線變了。所有景物都變成了浮雕般的夢境,沒有影子,輪廓鮮明清晰。埃迪覺得這光線非常熟悉,頓時腹部一沉,充滿了恐懼與憂慮。他記得內波特街29號的房子就是這種光線。

    一道閃電在雲上留下了刺青,亮得讓他身體一縮。他一手遮臉,發現自己開始數數:一……二……三……雷鳴來了,聲音有如咳出來的吠叫,又好像爆炸,像M-80的聲音。他們靠得更緊了。

    “天氣預報沒說早上會下雨,”本不安地說,“報紙說是炎熱多霧。”

    邁克打量天空,雲層看起來像一艘艘黑底船,又高又重,迅速掠過原本覆蓋著藍天的薄靄。他和威廉吃完午餐從威廉家出來時,天空還是一片霧藍。“風雨來早了,”他說,“從來沒見過來得這麽快的。”話才說完,天空便很配合地響了一聲雷。

    “走、走吧,”威廉說,“我們把埃、埃迪的骰、骰子遊戲紙、紙板拿到地、地下俱樂部去、去吧。”

    他們走上小徑。這條小徑是他們在水壩事件之後花了幾周才踩出來的。威廉和埃迪走在最前麵,肩膀擦過樹叢的寬闊綠葉,其他夥伴跟在後頭。強風再起,吹得樹林和樹叢的葉子沙沙作響。遠方竹林發出詭異的聲響,很像叢林故事裏的鼓聲。

    “威廉?”埃迪低聲說。

    “幹嗎?”

    “我知道電影才會這麽演,可是……”埃迪淺笑一聲說,“我覺得好像有人在看我。”

    “哦,他、他們就在附、附近,肯、肯定的。”威廉說。

    埃迪緊張地四下張望,將遊戲紙板抓得更緊一點。他打開門,發現恐怖漫畫裏的怪物出現在眼前。

    埃迪的房間/淩晨三點零五分

    一個渾身是血的幽靈站在門口,除了亨利·鮑爾斯,不可能是別人。他看起來像是剛從墓裏爬出來的屍體,臉龐僵硬如巫醫麵具,滿是恨意與殺氣。他把右手舉到頰邊。埃迪瞪大眼睛,嚇得猛然吸氣,亨利的手往前猛刺,折刀有如絲綢般閃閃發亮。

    埃迪想也不想——沒時間想,一想就會喪命——立刻將門關上。門打到亨利的前臂,撞偏了刀子,從埃迪脖子旁不到三厘米的地方狠狠掃過。

    亨利的手臂夾在門板和側柱之間,悶哼一聲,鬆開了手掌,刀子哢嗒掉在地上。埃迪伸腳一踢,將刀踢到電視機底下。

    亨利使勁撞門。他體重比埃迪多了九十多斤,埃迪像娃娃似的飛了出去,膝蓋撞到床緣,整個人趴倒在床上。亨利走進房間將門關上,轉上門鎖。埃迪坐起身來,雙眼圓睜,喉嚨開始嘶嘶出聲。

    “好了,娘娘腔。”亨利說,眼睛朝地板瞄了一眼尋找刀子,但沒看到。埃迪伸手到床頭桌上亂摸,抓到一瓶巴黎水。他稍早之前點了兩瓶。這一瓶還沒喝過。他去圖書館之前因為神經抽痛,而且胃酸過多,所以喝了另一瓶。巴黎水對消化很有幫助。

    亨利放棄找刀,開始朝他走來。埃迪拿起桃形的綠色瓶子往床頭桌邊緣一敲,礦泉水氣泡噴了滿桌,嘶嘶作響,幾乎淹過了桌上的所有藥瓶。

    亨利的褲子與襯衫都被新鮮和半幹的血浸透了,沉甸甸的,右手彎成很奇怪的角度。

    “小娘炮,”他說,“看我怎麽教你扔石頭。”

    亨利走到床邊伸手要抓埃迪;埃迪還搞不清楚到底怎麽回事,從他開門到現在還不到四十秒。亨利向他抓來,埃迪拿著巴黎水的瓶底朝他猛揮,啪一聲正中臉頰,在亨利臉上劃出一道開口,戳穿了他的右眼。

    亨利發出沙啞的慘叫,搖搖晃晃退後,被剜出的眼睛流著黃白色液體,鬆垂在眼窩外,臉頰鮮血如噴泉狂噴。埃迪的叫聲響多了。他從床上起身,走向亨利——或許去幫他吧,他也不曉得——亨利再度朝他撲來。埃迪拿起破瓶子當成西洋劍往前刺,這回綠玻璃的尖端深深插進亨利的左手,割傷了他的手指,鮮血直流。亨利低吼一聲,感覺很像清喉嚨。他舉起右手狠狠推開埃迪。

    埃迪往後飛了出去,撞到書桌。他左臂扭到背後,整個人重重壓了下去,霎時痛得像烈火狂燒。他覺得之前骨折的地方又裂了。他緊緊咬牙,才沒有讓自己叫出聲來。

    陰影遮去了燈光。

    亨利·鮑爾斯站到他麵前,身體前後搖晃,膝蓋虛弱無力,左手流著血,滴在埃迪睡袍的前襟上。

    埃迪手裏還抓著破瓶子。他趁亨利膝蓋一軟時,將尖銳的瓶底朝上對準,瓶蓋抵著自己的胸口。亨利像大樹一樣倒下來,朝瓶子撞去。埃迪感覺瓶子在他手中碎了,劇烈的刺痛瞬間躥上了還壓在背後的左臂。他手上再度感到溫熱,但不確定是亨利的血,還是他的。

    亨利像被釣上來的鱒魚一樣不停抽搐,鞋子在地毯上拍呀拍的,打出切分音的節奏。埃迪聞到他腐味濃鬱的口臭。不久,亨利全身僵直地翻了過來,瓶子從他胸前穿出,角度很怪,瓶蓋對著天花板,仿佛瓶子是從他體內長出來的。

    “咕。”亨利嘟囔一聲就沒再說話了,眼睛瞪著天花板。埃迪覺得他可能死了。

    暈眩感一波波撲了上來,想將埃迪淹沒。他努力不讓自己暈倒,先用膝蓋撐起身子,最後站了起來。他將斷臂收回胸前,身體又是一陣劇痛,讓他腦袋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氣喘籲籲,吃力地走到床頭桌前,從氣泡水窪裏拿起噴劑,塞進嘴裏摁了一下。噴劑的味道讓他顫抖,他又摁了一次。他回頭看著躺在地上的屍體——那是亨利嗎?可能嗎?確實是。他老了,小平頭灰多於黑,身體又肥又白,但確實是亨利沒錯。亨利死了。亨利終於——

    “咕。”亨利低哼一聲坐了起來,雙手對空猛抓,仿佛想抓住隻有他才看得見的東西。他被剜出的眼睛不停滴著液體,眼球下緣腫得厲害,已經垂到臉頰。亨利轉頭看見埃迪縮著身子退到牆邊,便試著站起來。

    他張開嘴巴,一道血柱從他口中噴出,他又倒了下去。

    埃迪心髒狂跳,慌忙伸手尋找電話,結果將電話機從桌上撞到了床上。他抓起話筒撥了零,鈴聲響了又響,響了又響。

    快點,埃迪心想,下麵的人在做什麽?打手槍嗎?拜托,快點接,他媽的給我拿起電話!

    鈴聲響了又響。埃迪盯著亨利,心想他隨時可能再站起來。血,天哪,到處都是血。

    “服務台。”話筒另一頭終於傳來模糊、令人不悅的聲音。

    “請轉接威廉·鄧布洛先生的房間,”埃迪說,“愈快愈好。”他豎起另一隻耳朵傾聽隔壁房間的動靜。他們剛才鬧得多大聲?會有人來敲門問發生了什麽事嗎?

    “你確定嗎?”接待員問,“現在是淩晨三點十分呢。”

    “沒錯,快點!”埃迪差點就吼了,抓著話筒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另一隻手臂則像黃蜂叮咬似的又癢又痛。亨利又動了嗎?沒有,當然沒有。

    “好啦,好啦,”接待員說,“冷靜一點,老兄。”

    埃迪聽見哢嗒聲,接著是旅館電話的沙啞鈴聲。快接,威廉,快點——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恐怖但很有可能的事:萬一亨利已經去過威廉的房間了呢?或是理查德、本或貝弗莉的房間?或者亨利先去了圖書館?亨利之前一定在別的地方,若非其他人削弱了他的力量,這會兒死在地上的絕對是埃迪,胸前插著折刀,就像礦泉水瓶插在亨利腹部一樣。還是亨利先找了其他人,趁他們半夢半醒、意識模糊的時候下手,就像剛才對付他一樣?他們會不會全死了?這些念頭實在太可怕了,要是威廉房間的電話再沒人接,他一定會尖叫。

    “求求你,威老大,”埃迪低聲道,“拜托你在,兄弟。”

    電話通了,威廉的聲音(依然那麽謹慎)傳來:“喂?”

    “威廉,”埃迪說……幾乎口齒不清,“威廉,謝天謝地。”

    “埃迪?”說完威廉的聲音稍微變弱,跟另一個人說話,告訴對方是誰來電,接著聲音再度變強:“怎、怎麽了,埃、埃迪?”

    “亨利·鮑爾斯。”埃迪說著又看了地上的屍體一眼。位置變了嗎?這回很難相信沒有。“威廉,他來旅館了……我把他殺了。他有刀。我想……”他壓低聲音,“我想就是他當年用的那一把。我們逃到下水道那天,你還記得嗎?”

    “我、我記得,”威廉明快地回答,“聽好了,埃迪,我要你到後、後頭叫小、小本過來。”

    荒原/下午一點五十八分

    “好。”埃迪說完便回頭叫人。他們快到空地了。陰沉的天空雷聲隆隆,風勢愈來愈強,吹得樹叢頻頻歎息。

    他們走到空地時,本趕了上來。地下俱樂部的活門開著,在綠地中央開出一塊突兀的黑。河水聲非常清晰,威廉忽然非常確定這是他童年最後一次聽見這個聲音,造訪這個地方。他深吸一口氣,嗅聞泥土、空氣和遠方垃圾堆的味道。垃圾堆有如火山冒著煙,似乎不曉得該不該爆發。他看見一群鳥越過火車鐵橋,朝老岬區飛去。他抬頭望著翻騰的雲。

    “什麽事?”本問。

    “他們為、為什麽不來抓、抓我們?”威廉問,“他們明、明明在這、這裏,埃迪說、說得沒錯,我感覺得、得到。”

    “是啊,”本說,“我想他們可能笨到以為我們會回地下俱樂部,這樣他們就能甕中捉鱉了。”

    “可、可能吧。”威廉說。他忽然對自己的口吃感到無助和憤怒。這個毛病讓他講話快不起來。也許那些事情本來就說不清楚——他覺得自己可以看穿亨利的眼睛,還有他和亨利雖然彼此對立,但其實很相似,都隻是兩股敵對力量手下的棋子。

    亨利希望他們起身反抗。

    它希望他們起身反抗。

    然後被殺。

    他腦中爆開一道凜冽的白光,讓他不寒而栗。他們將成為受害者,被喬治遇害以來便一直盯著德裏的殺手滅口。七個人都是。他們的屍體也許會被人發現,也許不會,要看它能不能保護亨利,又會不會保護他——或者還包括維克多和貝爾齊。沒錯,對外人來說,對其他鎮上居民而言,我們是殺人魔的手下冤魂。其實沒錯,從某個可笑的角度來說確實如此。它要我們死。亨利隻是它執行謀殺的工具,免得親自露麵。我想我會是第一個——貝弗莉和理查德或許能保護其他人,邁克或許也行。但斯坦利很害怕,本也是,即使我認為他比斯坦利強。埃迪斷了一隻手臂。我為什麽要帶他們來這裏?天哪!為什麽?

    “威廉?”本緊張地說。其他人已經跟了上來,和他們一起站在地下俱樂部邊緣。雷聲再次響起,樹叢搖晃得更加急切。風雨欲來,天色漸漸昏暗,竹林依然沙沙作響。

    “威廉——”這回是理查德喊他。

    “噓!”他嗬斥一聲。其他人看見他著魔般的發亮眼神,都不安地閉上嘴巴。

    他盯著矮樹叢,注視穿入樹叢通往堪薩斯街的蜿蜒小徑,覺得自己的心神忽然跳升一級,進入更高的境界。他不再口吃,直覺有如急流般不斷灌入他的思緒中——仿佛一切都朝他湧來。

    開頭是喬治,結尾是我和我的朋友,之後就將結束

    (再次)

    再次結束。沒錯,再一次,因為之前發生過,最後一定有人犧牲,會發生可怕的事為它的活動畫下句點,我不曉得自己怎麽會知道,但就是曉得……而且他們……他們……

    “是他們讓、讓事情發、發生的。”威廉喃喃自語,瞪大眼睛望著羊腸小道,“當、當然是他、他們。”

    “威廉?”貝弗莉擔憂地問。斯坦利站在她身旁,穿著藍色馬球衫和斜紋褲,個頭很小,儀容整潔。邁克站在貝弗莉的另一旁,神情專注地看著威廉,仿佛想讀出他的心思。

    是他們讓事情發生的,總是他們,事情會平息,事情會繼續,它……它……

    (會沉睡)

    會沉睡……或像熊一樣冬眠……然後重來一遍,而他們知道……民眾知道……他們知道這就是它的存活之道。

    “我帶、帶、帶——”

    哦老天求求你拜托拜托他雙手握拳天哪求求你打在柱子上讓我把話說完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哦天哪老天爺求求你讓我好好把話說完!

    “我帶你、你們到這、這裏來,因為哪、哪裏都不、不安全。”威廉說,唇邊堆滿唾沫,他用手背抹掉,“德、德裏就是它,你、你們懂、懂嗎?”他瞪著他們,嚇得他們微微後退,眼睛閃閃發亮,充滿了強烈的恐懼。“德、德裏就是、是它!不、不管去哪、哪裏……隻要被、被它抓、抓到,他們不、不會看、看到,不會聽、聽到,也不會知、知道。”他看著他們,語氣近乎哀求,“你們難、難道看不出、出來嗎?我們能做、做的隻是把開、開始的事、事情做、做完。”

    貝弗莉看見羅斯先生站起來看著她,折好報紙走回屋裏。他們不會看見,不會聽到,也不會知道,而父親打算殺了我。

    (賤人把褲子脫下來)

    邁克想起他到威廉家吃午餐。威廉的母親又在夢遊狀態,似乎完全沒看到他們兩人,兀自讀著亨利·詹姆斯的小說,讓他們自己做三明治,站在梳理台慢慢啃完。理查德想到斯坦利整潔但空空蕩蕩的家。斯坦利有一點驚訝,母親午餐時間幾乎都會回家,就算偶爾不在,也會留字條說她人在哪裏,但今天卻沒有字條,車子也不在,什麽都沒有。“可能和她朋友黛比去購物了吧。”斯坦利微微皺著眉說。他隻好自己動手做雞蛋沙拉三明治。理查德完全忘了這件事,現在才想起來。埃迪想到他母親。他拿著骰子遊戲板出門時,平常的叮嚀半句也沒聽到:小心點,埃迪,下雨記得找地方躲,埃迪,別給我玩粗魯的遊戲,埃迪。她沒問他有沒有帶噴劑,也沒叫他幾點之前回家,甚至沒警告他“別跟那些野孩子廝混”。她隻是盯著電視上的肥皂劇,仿佛他不存在。

    仿佛他不存在。

    上麵所有想法都說明同一件事:從早上醒來到午餐結束,他們都成了鬼魂。

    鬼魂。

    “威廉,”斯坦利突然說,“要是我們穿過去呢?穿過老岬區?”

    威廉搖搖頭:“我想不、不行。我們可、可能會在竹、竹林被抓……或是流、流沙……或坎、坎都斯齊、齊格河裏真、真的有食、食人魚……或是其、其他東西。”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喪命場麵。本看見樹叢忽然變成吃人樹。貝弗莉看見水蛭四處飛舞,就像垃圾場那台冰箱裏的怪蟲。斯坦利看見竹林裏的汙濁地麵吐出被傳說中的流沙吞噬的兒童屍體。邁克·漢倫想象長著可怕利齒的小恐龍突然從腐樹的樹縫裏奔出來攻擊他們,將他們咬成碎片。理查德看見他們跑到火車鐵橋底下,被“匍匐之眼”從上襲擊。埃迪看見他們爬上老岬區的堤岸,發現麻風病人就站在頂端,鬆垮的皮肉爬滿蛆和甲蟲,正在等他們自投羅網。

    “要是我們能想辦法出城……”理查德喃喃道。這時天上忽然雷聲大作,有如怒吼,讓他嚇得身子一縮。雨開始下了,雖然還隻是一陣一陣,不過很快就會大雨滂沱了。迷蒙的寧靜已經消失,仿佛根本不存在。“隻要能離開這個他媽的鬼城,我們就安全了。”

    貝弗莉才說了“嗶嗶”兩聲,一塊石頭就從茂盛的樹叢裏飛了出來,打中邁克的頭。邁克蹣跚後退,鮮血從濃密的發間滲了出來,要不是威廉及時扶住,邁克一定會跌倒。

    “讓我教你們怎麽扔石頭!”亨利嘲諷的聲音從遠處飄來。

    威廉看見其他夥伴張目四望,準備各奔東西。但要是他們四散開來,那就真的完了。

    “本、本!”他厲聲說。

    本轉頭看他:“威廉,我們得逃命了,他們——”

    又兩塊石頭從樹叢裏飛了出來,一塊命中斯坦利的大腿,斯坦利尖叫,但驚訝多於疼痛。貝弗莉閃過另一塊石頭。石頭落在地上,滾過地洞的活門。

    “你、你還記得第、第一天到這、這裏的情、情形嗎?”威廉對著雷聲大吼,“放暑、暑假那、那天。”

    “威廉——”理查德大叫。

    威廉揮手要他閉嘴,眼睛依然盯著本,讓他不敢亂動。

    “當然。”本回答,一邊吃力地眼觀四方。樹叢瘋狂搖擺晃動,幾乎像巨浪一樣。

    “排、排水道,”威廉說,“抽、抽水站,那就是我、我們要去的地、地方,快帶、帶路!”

    “可是——”

    “快、快帶路!”

    石頭連珠炮似的從樹叢射出來,威廉看見維克多·克裏斯的臉一閃而過,神情驚恐而又興奮,仿佛嗑了藥。這時,一塊石頭迎麵砸中他的臉頰。幸好邁克一把抓住他,他才沒有撲倒。他頭暈眼花,臉頰麻痹,過了一會兒疼痛感才如波浪襲來。他感覺自己血流滿麵。他用手擦拭臉頰,痛得身子一縮。他看了看手上的血,將它擦在牛仔褲上。他的頭發迎風亂舞。

    “結巴鬼,我來教你怎麽扔石頭!”亨利半笑半吼地說。

    “快、快帶路!”威廉大叫。他明白自己剛才為什麽叫埃迪去找本了。他們的目的地是抽水站,那個抽水站,隻有本知道地方。坎都斯齊格河兩岸都有抽水站,間隔有長有短。“就是那、那裏!從那裏進、進去!去找、找它!”

    “威廉,你怎麽會知道?”貝弗莉大喊。

    他朝她怒吼,朝他們咆哮:“我就是知道!”

    本舔舔嘴唇,望著威廉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接著便穿過空地朝河邊走去。一道刺眼的閃電劃過天空,照得天空紫白一片,隨即雷聲大作,嚇得威廉雙腳發軟。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從他鼻尖前飛過,擊中本的臀部。本痛得哀號,伸手去摸被打中的地方。

    “哈哈,肥仔!”亨利又是半笑半吼地說。枝葉窸窣偃倒,威廉從樹叢裏走了出來。雨水不再裝模作樣,開始傾盆而下。大雨打在亨利的小平頭和眉毛上,流過他的臉頰。他齜牙咧嘴,獰笑著說:“看我教你們怎麽扔——”

    邁克發現一塊他們搭地下俱樂部屋頂剩的木板,便拿起來扔了出去。木板翻轉兩圈,正中亨利的額頭。亨利尖叫一聲,像想到絕妙點子的人一樣手拍額頭,重重坐到地上。

    “快、快跑!”威廉嘶吼道,“跟著本、本!”

    樹叢又傳來窸窣和壓折聲。窩囊廢俱樂部的其他成員跟著本往河邊跑,貝爾齊和維克多走出樹叢,亨利站了起來,三人開始狂追猛趕。

    那天傍晚事過境遷之後,本回想當時跑過樹叢,隻記得零星的片段。他記得沾滿雨水的樹葉打在他臉上,讓他全身又冷又濕。他感覺雷電交加,亨利大聲咆哮,要他們停下來決一死戰。坎都斯齊格河愈來愈近,亨利的怒吼和河水聲混在一起。他隻要慢下腳步,威廉就會用力打他的背,要他快點。

    萬一我找不到呢?萬一我找不到那個抽水站呢?

    他吸氣、吐氣,胸部鼓脹欲裂,喉嚨熱辣辣的,帶著血味。他身側劃開一道傷口,被石頭打到的屁股隱隱作痛。貝弗莉剛才說亨利想殺了她,本這會兒相信了,完全信了。

    河岸忽然出現,害他差點衝進河裏,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子。但春天冰融淘空了土壤,因此他還是跌了一跤,摔進湍急的河水邊。他的襯衫被撩到背部,皮膚沾滿了半幹的泥巴。

    威廉擠到他身邊,將他一把拉了起來。

    其他夥伴陸續衝出河邊的茂密樹叢,理查德和埃迪最後。理查德一手摟著埃迪的腰,眼鏡滴著雨水滑到鼻尖,感覺隨時會掉。

    “在、在哪裏?”威廉大吼。

    本左看右看,知道時間有限,性命攸關。河水似乎已經漲高了,陰沉的天空讓波濤洶湧的河麵看起來有如石板。河岸長滿矮樹叢和小樹,全都隨著強風的節奏搖擺。他聽見埃迪氣喘籲籲,呼吸不過來。

    “在、在哪裏?”

    “我不知——”他話沒說完,就看見那棵傾斜的樹和樹下的洞穴。他那天便是躲在那裏。他在洞裏睡著了,醒來聽見威廉和埃迪在附近閑晃。接著那群惡少來了……見到了……踢壞了。各位拜拜囉,那個攔河壩真的很差勁,還不如不要蓋。

    “那裏!”他大喊,“那邊!”

    閃電淩空,這回本聽見電光嗞嗞作響,感覺像過載的模型火車變壓器。閃電擊中樹木,發出藍白色的火光,將盤根錯節的樹幹底部打成碎片,成了巨人的牙簽。樹幹撲通一聲掉進河裏,水花衝天。本嚇得倒抽一口氣,聞到熾熱而原始的焦味。隻見一團火球從樹洞躥出,忽然變亮隨即熄滅。雷聲轟隆,不在天上,而在他們四周,仿佛他們就站在雷電中央。大雨滂沱。

    威廉推了他背後一把,讓他回過神來:“快、快走!”

    本跌跌撞撞沿著河邊涉水前進,頭發垂到眼前。他跑到那棵樹旁——樹根下的洞穴已經毀了——翻了過去,腳趾卡進潮濕的樹皮,擦傷了手和前臂。

    威廉和理查德幫埃迪翻過樹,埃迪跌了一跤,但本抱住他,兩人一起摔到了地上。埃迪哀號一聲。

    “你還好嗎?”本大吼。

    “應該吧。”埃迪吼了回去,站起身來。他手忙腳亂掏出噴劑,差點弄丟了,幸好本及時接住。埃迪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將噴劑塞進嘴裏摁了一下。

    理查德翻過來,然後是斯坦利和邁克。威廉將貝弗莉推到樹上,本和理查德從另一邊抱她下來。她的頭發貼在頭上,牛仔褲變成了黑色。

    威廉最後翻樹。他爬上樹幹,雙腿往另一邊甩。他看見亨利和另外兩個人涉水朝他們奔來。他一邊滑下樹幹,一邊大喊:“石、石頭!扔石頭!”

    河邊石頭很多,而被閃電劈倒的樹是完美的掩護。轉眼間,他們七人已經開始朝亨利和他的同黨狂扔石塊。亨利他們已經快到樹旁了,正好進入射程範圍。石頭打在他們胸口、手腳和臉上,逼得他們往後退,又氣又痛得大叫。

    “還想教我們扔石頭咧!”理查德大吼,朝維克多扔了一顆雞蛋大小的石頭,正中對方肩膀,彈向天空。維克多高聲哀號。“哎呀……哎呀呀……還說要教我們呢,孩子!我們學得可好了!”

    “沒錯!”邁克尖叫,“怎麽樣,喜歡嗎?”

    沒人回應。亨利、維克多和貝爾齊退到射程外,三人靠在一起。不久,他們爬上河岸,但小水流將岸邊泥土弄得千瘡百孔,又濕又滑,讓他們走得跌跌撞撞,必須抓著樹枝才能撐住身子。

    他們消失在矮樹叢中。

    “他們想繞過來,威老大。”理查德說,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沒、沒關係,”威廉說,“走、走吧,小、小本,我們跟、跟著你。”

    本沿著河岸走走停停(覺得亨利和他同黨隨時會衝到他麵前),發現抽水站就在將近二十米外。其他人跟在後麵。他們看見對岸也有涵管,一個很近,另一個在上遊近四十米處,兩個都湧出大量泥水到坎都斯齊格河中,眼前的涵管卻隻是涓涓細流。而且本發現沒有嗡鳴聲,抽水設備出現故障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威廉……同時有點害怕。

    威廉看著理查德、斯坦利和邁克說:“我們得、得把蓋子掀、掀開。過來幫、幫我一把。”

    鐵蓋上有握把,可是被雨水弄得非常滑溜,而且蓋身重得離譜。本湊到威廉身旁,威廉將手移開一點,讓本有地方可抓。本聽見涵管裏有滴水聲,帶著回音,聽起來不舒服,很像水滴入井裏的聲響。

    “拉!”威廉大吼,五個男孩齊力猛拉,鐵蓋發出難聽的聲響,動了一點。

    貝弗莉擠到理查德身旁抓住鐵蓋,埃迪用沒受傷的手使勁地推。

    “一、二、三,推!”理查德大聲吆喝。鐵蓋吱嘎移動,涵管口又開了一點,露出弦月般的黑洞。

    “一、二、三,推!”

    弦月變大了。

    “一、二、三,推!”

    本死命地推,推得眼冒金星。

    “退後!”邁克大喊,“好了,好了!”

    所有人退開,看著巨大的圓蓋翻倒在地,在濕土上劃出一道泥痕,有如過大的西洋棋盤反扣在岸邊。蓋子上的甲蟲一哄而散,爬進糾結的草叢裏。

    “真惡心!”埃迪說。

    威廉往管內窺探,隻見鐵梯一路向下,直達一圈黑水邊,水麵被雨水打得斑斑點點,有如痘疤。抽水泵安安靜靜立在中央,半浸在水裏。他看見水從水管流向抽水站,不禁心裏一沉:這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底下那裏。

    “埃、埃迪,你抓、抓著我。”

    埃迪一臉不解望著他。

    “就像背小、小孩,用沒、沒受傷的手抓、抓牢。”他邊說邊示範。

    埃迪懂了,但不想做。

    “快點!”威廉火了,“他、他們就快、快來了!”

    埃迪一手勾住威廉的脖子,斯坦利和邁克推他屁股,讓他雙腳扣住威廉的腰。威廉跌跌撞撞晃到涵洞上方,本發現埃迪緊緊閉上眼睛。

    除了雨聲,他還聽見別的聲音:枝葉彈開、斷折的聲音,還有說話聲。亨利、維克多和貝爾齊。真是世上最醜惡的追逐戰。

    威廉抓著涵管粗糙的水泥邊緣,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摸索著往下爬。鐵梯很滑,埃迪的手死扣著他的脖子。威廉總算體會到埃迪哮喘發作時的感受了。

    “威廉,我好怕。”埃迪低聲說。

    “我、我也是。”

    威廉放開水泥邊緣,改抓最高的那根橫梯。雖然埃迪幾乎把他勒死,而且好像重了近四十斤,威廉還是暫停片刻,注視荒原、坎都斯齊格河和奔騰的雲。剛才他心裏有一個聲音——堅決而不恐懼的聲音——要他下去前好好看一眼,以防再也看不到地上的世界。

    於是他看了,接著開始背著埃迪往下爬。

    “我快抓不住了。”埃迪吃力地說。

    “沒、沒關係,”威廉說,“我們就快、快到了。”

    他一腳踩入冰冷的水中,用腳尖找到第二根橫梯的位置。下麵還有一根橫梯,之後就沒了。他站在及膝的水中,抽水機就在旁邊。

    他蹲下讓埃迪下來。冰水浸透他的褲子,讓他打了個哆嗦。他深吸了一口氣,感覺沒那麽熱,但埃迪的手臂不再勒著他的脖子,真好。

    他抬頭望向管口,距離大約三米,其他夥伴圍在管邊探頭往下看。“下、下來吧!”他大喊,“一次一、一個!快、快點!”

    貝弗莉第一個下去。她輕輕鬆鬆跨入涵管抓住鐵梯。斯坦利第二,其他人陸續跟上,理查德殿後。下去之前,他豎起耳朵留意亨利和他同黨的動靜。從他們吃力前進發出的聲響判斷,他們可能稍微偏左,但肯定不會錯過抽水站。

    這時,維克多大吼:“亨利!在那裏!我看到托齊爾了!”

    理查德轉頭一看,發現他們朝他衝來。維克多跑在最前麵……但亨利狠狠將他推開,讓他跪倒在地上。亨利果然有刀,挺大的小刀,刀刃不停地滴水。

    理查德朝涵洞裏瞄了一眼,看見本和斯坦利正在扶邁克下梯子,便翻身爬了進去。亨利看出他的用意,朝他咆哮。理查德哈哈狂笑,左手猛力一拍右手的手肘,前臂對著天空,手掌握拳,比出可能是世上最老的姿勢。亨利當然明白那是什麽意思,立刻豎起中指。

    “準備死在下麵吧!”他怒吼道。

    “走著瞧!”理查德哈哈大笑吼了回去。他很怕鑽進這個水泥喉嚨,然而就是止不住笑。他用愛爾蘭警察的腔調高聲說:“拜托,好小子,愛爾蘭佬的好運是用不完的!”

    草地濕滑,亨利滑了一跤,一屁股跌在地上,離理查德不到六米。理查德雙腳踩在抽水站內壁的第一根橫梯上,露出頭和胸膛。

    “哈,滿地香蕉滑一跤!”理查德大喊,像打勝仗一樣興奮,接著急忙忙衝下鐵梯。梯子很滑,他差點摔倒,幸好威廉和邁克及時抓住,他才隻跪在水裏。其他人圍著抽水泵,理查德全身顫抖,感覺背部一股熱流和寒意在互相追逐,但就是停不住笑。

    “你真該看看他那副樣子,威老大,從來沒那麽狼狽,爬不起——”

    亨利的腦袋出現在涵管開口,臉上都是樹枝和薔薇的擦傷。他眼裏閃著怒火,口中念念有詞。

    “好了,”他朝底下大喊,水泥涵管響起單調的共鳴,不算回音,“我來了,等著受死吧!”

    他一腳跨進涵管,用腳尖找到最上麵的橫梯,另一腳接著跨進來。

    威廉大聲說:“等他再、再下來一點,我、我們就撲上、上去抓住他,把他、他拉下來壓、壓進水裏,了、了解嗎?”

    “遵命,長官。”理查德說完舉起顫抖的手,向威廉敬禮。

    “了解。”本說。

    斯坦利朝埃迪眨眨眼睛,但埃迪一頭霧水——他隻覺得理查德瘋了,笑得像個瘋子一樣。亨利·鮑爾斯——恐怖的亨利·鮑爾斯——就要爬下來把他們當成老鼠殺了,他還在笑。

    “我們都準備好了,威廉!”斯坦利大吼。

    爬到第三個橫梯的亨利突然僵住,轉頭看了一下底下的窩囊廢們,臉上頭一回出現遲疑的神情。

    埃迪恍然大悟。他們如果想下來,一次隻能一個人。跳的話太高,而且會撞到抽水泵,而他們七人正圍成一圈守株待兔。

    “來、來呀,亨、亨利,”威廉開心地說,“你還在等、等什麽?”

    “對呀,”理查德附和道,“你不是喜歡揍小孩嗎?來呀,亨利。”

    “難道你跟雞一樣膽小?”本說完開始學雞叫。理查德立刻配合,其他夥伴也跟著叫了起來。嘲弄的雞叫聲在潮濕、滴水的管內回蕩。亨利左手拿刀低頭看著他們,臉色和老磚牆一樣黑。他熬了三十秒才往外爬。窩囊廢俱樂部的成員狂喝倒彩,嬉笑怒罵。

    “好、好了,”威廉低聲說,“我們得進下、下水道裏了,快、快點。”

    “為什麽?”貝弗莉問,但威廉不需要回答,因為亨利又出現在洞口,朝管裏扔了一塊足球大小的石頭。貝弗莉尖叫,斯坦利幹吼一聲,拉著埃迪將他推到弧壁邊。石頭擊中抽水泵的生鏽外殼,發出悅耳的“乓”聲。石頭彈向左邊,打在水泥壁上,距離埃迪不到十五厘米。一塊水泥碎片打在他臉上,痛得要命。石頭落進水裏,水花四濺。

    “快、快點!”威廉又吼了一次,所有人立刻朝下水道口擠去。下水道的直徑大約一米五,威廉要夥伴們一個一個進去(他腦中瞬間閃過馬戲團的景象:一群大塊頭小醜從小車裏鑽出來。多年後,他將這個意象寫進了《暗流》),自己殿後。進去前,他又閃過一塊石頭。他們看著更多石頭落到管裏,幾乎都打在抽水泵外殼上,四處亂彈。

    石頭停了之後,威廉探頭張望,發現亨利又開始爬梯子,而且速度飛快,便朝夥伴們大喊:“抓、抓住他!”理查德、本和邁克跟著威廉吃力地衝了出去。理查德高高躍起,抓住亨利的腳踝。亨利大聲咒罵,像要踹開小惡犬似的拚命踢腳——小獵狗,或是京巴。理查德一手抓著橫梯,讓自己站得更高,真的咬了他的腳踝。亨利哀號一聲慌忙抽腿,一隻樂福鞋撲通掉進水裏,立刻沉了下去。

    “你咬我!”他尖叫,“你咬我!你他媽的竟然咬我!”

    “沒錯,還好我春天打了破傷風疫苗!”理查德說完朝亨利撲了過去。

    “轟炸他們!”亨利氣急敗壞,“轟炸他們,把他們炸回石器時代!炸得腦袋開花!”

    石頭再度飛落,男孩急忙退回下水道裏。邁克被一塊小石頭擊中手臂,他縮著身體緊握手臂,直到疼痛散去。

    “我們僵持住了,”本說,“他們下不來,我們上不去。”

    “我、我們不上、上去,”威廉悄聲說,“你們應該知、知道,我們不、不會再上、上去了。”

    所有人用受傷和恐懼的眼神望著他,沒有人說話。

    亨利半是恫嚇、半是嘲諷的聲音飄了下來:“我們可是能在這裏等一整天哦,小鬼!”

    貝弗莉從剛才就轉身觀察下水道。裏頭的光線很快就黑了,看不到什麽,她隻見到一條水泥通道,水淹到三分之一,水流湍急。她發現水位已經比剛才他們第一次擠進來時高了,可能是抽水泵沒有作用,因此排向坎都斯齊格河的廢水不多。貝弗莉感覺幽閉恐懼症掐住了她的喉嚨,將皮膚變成了法蘭絨。水要是再高一點,他們就會被淹死了。

    “威廉,我們非去不可嗎?”

    威廉聳聳肩,他的動作說明了一切。沒錯,他們非去不可。不然呢?被亨利、維克多和貝爾齊追殺,死在荒原嗎?還是被城裏某個東西(或許是更糟的東西)幹掉?貝弗莉已經很明白他的想法了。他的聳肩沒有半點結巴。他們最好主動出擊,把它逼出來,就像西部電影裏的對決,隻不過更幹脆,更勇敢。

    理查德說:“威老大,你跟我們提過的那個儀式叫什麽?就是圖書館書裏講的那個儀式。”

    “Ch、Ch、Chüd。”威廉說,同時笑了笑。

    “Chüd,”理查德點點頭,“你咬它舌頭,它咬你舌頭,對吧?”

    “沒、沒錯。”

    “然後講笑話。”

    威廉點點頭。

    “真好笑,”理查德看著漆黑的下水道說,“我一個笑話都想不出來。”

    “我也是。”本說。恐懼沉沉壓著他的胸口,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好想像個小嬰兒那樣坐在水中大哭,隻有一件事讓他沒這麽做,那就是威廉的鎮定不移……還有貝弗莉。他寧可死了,也不想讓貝弗莉發現他在害怕。

    “你知道這條下水道通往哪裏嗎?”斯坦利問威廉。

    威廉搖搖頭。

    “你知道怎麽找到它嗎?”

    威廉又搖頭。

    “接近時就知道了,”理查德忽然插嘴說,他顫抖著深吸一口氣,“既然非做不可,那就出發吧。”

    威廉點點頭:“我、我先走,然後是埃、埃迪、本、本、貝、斯坦和邁、邁克。理、理查德,你殿、殿後。所、所有人一、一手搭在前、前一個人、人的肩上,裏麵會很、很黑。”

    “你們還不出來?”亨利·鮑爾斯咆哮道。

    “我們會出去的,”理查德喃喃自語,“從某個地方。”

    他們像一群盲人般走成一排。威廉回頭望了一眼,確定每個人都伸手搭在前一人肩上,接著他微微向前彎腰對抗急流,帶著夥伴走進他一年前為弟弟做的紙船漂入的黑暗之中。

    第二十章循環終結

    湯姆

    湯姆·羅根做了一個很扯的夢。他夢見自己殺了父親。

    他知道這個夢很扯。他父親在他小學三年級時就過世了。呃……說他“過世”可能不太正確,應該說“自殺”才對。拉爾夫·羅根灌了一杯堿水杜鬆子酒,上西天用的。之後,湯姆就由哥哥姐姐照顧,但所謂的照顧有名無實,隻要他們一個不高興,他就會挨打。

    所以,他不可能殺死父親……然而在那個嚇人的夢裏,他握著一根看似無害的握把抵著父親的脖子……隻是那握把並非無害,對吧?握把頂端有一個按鈕,按下去刀刃就會彈出來,直接捅進父親頸子裏。我不會那樣做的,爸爸,不用擔心,夢中的他心想,但手指卻摁下了按鈕,彈出刀刃。他父親睜開眼睛瞪著天花板,嘴巴張開發出嗆到血的咕嚕聲。爸爸,不是我做的!他在夢中大喊,是別人——

    他想醒來卻做不到,最後(但結果一點也不好)掉進另一個夢中,開始在又長又黑的甬道裏涉水前進。他的睾丸發疼,臉龐刺痛,因為都是擦傷。他有夥伴同行,卻隻看得到輪廓。不過無所謂,重點是前方的那群小孩。他們必須付出代價,必須

    (挨打)

    接受懲罰。

    這一場夢不但痛苦,而且臭得要命。水滴聲不斷,回音處處,他的鞋子和褲子都濕透了。甬道有如迷宮,那群小鬼就在前方,也許他們覺得

    (亨利)

    湯姆和他朋友會迷路,但出糗的是他們

    (哈哈,死小鬼!)

    因為他還有另一個朋友,沒錯,很特別的朋友,這朋友會替他指路,用……用……

    (月亮氣球)

    又大又圓而且裏麵會發光的東西,像舊式街燈一樣散發神秘的光暈。每一個岔口都有一個氣球飄著,上麵畫的箭頭指向其中一條甬道,是他和

    (貝爾齊和維克多)

    那群看不見的朋友要走的路,而且是正確的路。沒錯,他聽見他們在前麵涉水而過,回音陣陣,輕聲細語因為反射而扭曲。距離愈來愈近,他們快追上了。追上之後……湯姆低頭看見自己手裏依然握著那把折刀。

    他忽然怕了起來——這感覺很像他在每周小報上讀到的出竅經驗,靈魂脫離身體進入另一人體內。現在這副軀體感覺不對,仿佛他不是湯姆,而是

    (亨利)

    另一個人,比他年輕。他驚慌失措,開始掙紮著想要擺脫夢境。這時一個悅耳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現在是什麽時候不重要,你是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貝弗莉在前麵,和他們一起。而且我的朋友,你知道嗎?她和他們幹的勾當可不隻是偷抽煙而已。你知道嗎?她上了她的老友威廉·鄧布洛!沒錯!她和那個口吃的怪胎幹了一炮!他們——

    你騙人!他試著大吼,她不敢!

    但他知道是真的。她之前用皮帶抽我的

    (踢我的)

    睾丸,然後跑了。這會兒又跟別人上床,這個下賤的

    (小孩)

    小爛貨真的讓他戴綠帽。親愛的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非得好好教訓她一頓不可——先是她,然後是鄧布洛,那位小說家朋友。誰敢攔他,誰就絕對跟著倒大黴。

    雖然已經氣喘籲籲,他還是加快了腳步。他看見前方又有一圈光暈在暗處上下飄浮——下一個月亮氣球。他聽見人的說話聲,雖然聽起來像小孩,但他絲毫不在意。就像那聲音說的:何時、何地、何人不重要,重點是貝弗莉在前麵。哦,親愛的左鄰右舍、親朋好友——

    “快點,你們兩個,賣力點!”他說。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像他,而像是小孩,但他依然無所謂。

    快到月亮氣球時,他轉頭張望,頭一回見到自己的夥伴。兩個人都死了。一個沒有頭,另一個的臉裂開了,像是被超大利爪抓的。

    “我們已經盡快了。”臉裂開的男孩說。他的上下唇兜不攏,各自嚅動,詭異到極點。就在這時,湯姆尖叫一聲醒了過來,夢境化成碎片,而自己就站在巨大空無的邊緣。

    他試著維持平衡,但一個不穩又跌回了地上。地板上鋪了地毯,但摔跤還是讓他受傷的膝蓋一陣劇痛。他用前臂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叫出來。

    我在哪裏?我他媽的人在哪裏?

    他感覺到微弱但清晰的白光,一時以為自己又回到夢中,白光是那些古怪氣球發出的,把他嚇得半死。接著他想起浴室的門沒關,裏麵的日光燈亮著。每到一個陌生地方,他總是會留著浴室的燈,免得半夜起床小便撞傷小腿。

    這點發現將他帶回了現實。剛才是夢,荒唐的夢。這裏是緬因州的德裏,他在飯店。他一路追著妻子來到這裏,噩夢做到一半從床上摔下來,就這樣,簡單得很。

    這並不是噩夢。

    他嚇了一跳。聲音仿佛不是來自他心裏,而是在他耳邊說話,聽起來完全不像他在自言自語——那聲音很冷、很陌生……卻有魔力,令人信服。

    他緩緩起身,在床頭桌上摸到一杯水,拿起來喝了。他抖著雙手順了順頭發,桌上的時鍾指著三點十分。

    回去睡吧,睡到早上。

    陌生聲音回答了:但早上人就多了——太多了。再說,你現在下去就可以贏過他們,可以第一個到。

    下去?他想起剛才的夢:水和滴滴答答的黑暗。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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