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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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它:下冊》(3)(1/5)

作者:蜘蛛字數:336896更新時間:2023-09-29 00:11:12

    《搖滾女孩》reference_book_ids":[7257925514420030505]}],"1184":[{"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184,"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83,"start_container_index":1184,"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79},"quote_content":"《閣樓》reference_book_ids":[6933974701001706503]}],"2279":[{"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279,"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9,"start_container_index":2279,"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0},"quote_content":"《大衛·科波菲爾》reference_book_ids":[6885615310431325191]}],"222":[{"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22,"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43,"start_container_index":222,"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40},"quote_content":"《飄》reference_book_ids":[6885615156642974733]}],"1888":[{"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888,"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878,"start_container_index":1888,"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872},"quote_content":"《愛情故事》reference_book_ids":[7025500133076782088]}],"220":[{"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20,"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48,"start_container_index":220,"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44},"quote_content":"《白鯨》reference_book_ids":[7160595766463958029,6885615344296135687,7259635655444007951]},{"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20,"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58,"start_container_index":220,"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53},"quote_content":"《草葉集》reference_book_ids":[7263389536804146187,6983297409694567432]}],"2550":[{"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550,"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38,"start_container_index":2550,"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3},"quote_content":"《金銀島》reference_book_ids":[7267077386074590220,6989851913969732645,6925013731910978567]}],"2157":[{"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157,"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40,"start_container_index":2157,"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6},"quote_content":"《閣樓》reference_book_ids":[6933974701001706503]}],"1898":[{"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898,"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65,"start_container_index":1898,"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55},"quote_content":"《湯姆·索亞曆險記》reference_book_ids":[7255238556908522508,6926351771371605006,6891482682765609992,6988533058450246687,7267090241679264831,7259673859744336957,7129428898982399012]}]},"author_speak":"code":0,"press_status":1,"content":"  第五部除魔儀式

    一切尚未結束。濕氣

    滲出窗簾,絲網

    腐敗。卸下機器的

    皮肉,不再建造

    橋梁。你要憑著何種空氣

    橫穿大陸?讓話語

    隨意墜落吧——文字或許

    會將愛撞偏。這將是罕見的

    浩劫。他們想要拯救太多

    洪水已經完成使命。

    ——威廉·卡羅斯·威廉斯,《帕特森》

    觀看,並且記得。觀看這片土地,

    橫穿工廠和綠茵,直到遠方。

    當然,在那裏,他們會讓你通行。

    記得詢問森林和沃土。

    你聽見什麽?土地說了什麽?

    這裏有人了,不是你的家。

    ——卡爾·夏皮羅,《浪遊記事》

    第十九章守候之夜

    德裏圖書館/淩晨一點五十分

    本·漢斯科姆講完銀彈頭的故事之後,大夥兒還想再聊,邁克卻要他們都去睡覺。“今天已經夠了。”他說,但他似乎在講自己。貝弗莉覺得他神色疲憊扭曲,看起來病懨懨的。

    “但我們還沒講完啊,”埃迪說,“之後的事呢?我還是想不起來——”

    “邁克說、說得對,”威廉說,“會想起來的就會想起來,不會想起來的就、就不會想起來。我想我們會想、想起來的,想起必須想起的部、部分。”

    “也許這樣對我們最好。”理查德說。

    邁克點點頭說:“明天見。”說完瞄了一眼時鍾,“應該說今天見。”

    “還是在這裏嗎?”貝弗莉問。

    邁克緩緩搖頭:“我建議明天在堪薩斯街碰麵,威廉之前藏腳踏車的地方。”

    “我們要去荒原。”埃迪說,說完忽然打了個冷戰。

    邁克又點點頭。

    所有人麵麵相覷,沒有說話。接著威廉站起來,其他人也跟著起身。

    “我希望你們今晚小心一點,”邁克說,“它來過這裏,也可能會去你們去的地方。不過,今晚的聚會讓我感覺好多了。”他看向威廉,“我覺得還是辦得到的,你不覺得嗎,威廉?”

    威廉緩緩點了點頭,說:“沒錯,我想應該是。”

    “它也知道這一點,”邁克說,“因此它會想盡辦法讓局勢站在它那邊。”

    “要是它出現了怎麽辦?”理查德問,“捏著鼻子、閉上眼睛轉三圈,腦子裏想著好事情?還是對它撒魔粉?唱貓王的老歌?到底怎麽辦?”

    邁克搖搖頭:“要是我能回答,不就什麽事都沒了嗎?我隻知道有另一股力量——至少在我們小時候——希望我們活著,將事情做個了結。也許那一股力量還在。”他聳聳肩,動作很疲憊,“我本來以為今晚會有兩個人甚至三個人缺席,不是失蹤就是死了,但你們都出現了,讓我對接下來抱著一絲希望。”

    理查德看了看表:“現在是一點十五分。有趣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對吧,幹草堆?”

    “嗶嗶,理查德。”本說,說完疲倦地笑了。

    “你想和我一、一起走回旅館嗎,貝弗莉?”威廉問。

    “好啊。”她已經在穿外套了。圖書館此刻安靜、陰暗得令人害怕。威廉覺得過去兩天的種種忽然追了上來,壓在他背上。如果隻是疲倦還好,但卻不然:他感覺自己就要崩潰了,他像是正在做夢,腦海中都是偏執的妄想。他感覺被人盯著。也許我根本不在這裏,也許我正在蘇瓦德醫生的瘋人院,隔壁是伯爵的宅邸,對麵是倫菲爾德。他和蒼蠅一起,我和怪物一起,我們兩人都認為有派對,穿得很華麗,但不是燕尾服,而是緊身束縛衣。

    “你呢,理、理查德?”

    理查德搖搖頭說:“幹草堆和卡斯普布拉克會帶我回家。對吧,兩位?”

    “當然。”本說。他瞄了貝弗莉一眼,看見她在威廉身旁,站得很近,忽然心頭一痛。他幾乎忘記那種痛楚了。新的回憶陡然浮現,他差一點就抓著了,卻還是讓它飄走了。

    “你呢,邁、邁克?”威廉問,“想跟我和貝一起走嗎?”

    邁克搖搖頭說:“我得先——”

    這時,貝弗莉忽然尖叫一聲。她的叫聲劃破了寂靜,被頭上方的圓頂接收了,回音有如報喪女妖的笑聲,在他們四周飛舞回蕩。

    威廉轉身看她。理查德剛拿起椅背上的運動外套,嚇得鬆手放開。埃迪將空的杜鬆子酒瓶掃到地上,嘩啦碎了一地。

    貝弗莉倒退幾步,伸出雙手,臉色白得像銅版紙,深陷在眼窩裏的暗紫色雙眼瞪得老大。“我的手!”她尖叫道,“我的手!”

    “怎麽——”威廉話還沒說完,就看到鮮血從她顫抖的指間緩緩滴落。他正想上前,突然覺得掌心熱辣辣的,不是很痛,有點像舊傷複發的感覺。

    他手上的舊疤(在英國重新出現的疤痕)裂了,正在流血。他轉頭望去,發現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也在流血。邁克、理查德和本的手也是。

    “我們會一起到最後,對不對?”貝弗莉說。她已經哭了。哭聲和尖叫聲一樣被空蕩寂靜的圖書館放大了,仿佛圖書館也跟著哭了。威廉覺得自己再聽下去一定會瘋掉。“神啊,求求你,我們要一起到最後。”她啜泣著說,一邊鼻孔流出鼻涕。她用顫抖的手抹掉鼻涕,更多血滴到了地上。

    “快、快、快點!”威廉說著抓住埃迪的手。

    “什麽——”

    “快點!”

    威廉伸出另一隻手。過了一會兒,貝弗莉握住他的手,臉上依然掛著淚。

    “沒錯,”邁克說,他看來頭暈目眩,好像嗑了藥一樣,“沒錯,就是這樣,對吧?又開始了,對不對,威廉?又從頭開始了。”

    “沒、沒錯,我、我想——”

    邁克握住埃迪的手,理查德牽起貝弗莉的另一隻手。本望了他們半晌,接著像做夢一樣舉起血淋淋的雙手走到邁克和理查德之間,握住兩人的手。所有人圍成一圈。

    (啊Chüd這就是除魔儀式烏龜也幫不了我們)

    威廉開口尖叫,但沒有聲音。他看見埃迪頭往後仰,脖子青筋暴露,貝弗莉的臀部高潮似的猛力顫了兩下,和點二二手槍擊發一樣劇烈短促。邁克的嘴動得很奇怪,仿佛同時在笑又很難過。砰砰的開門、關門聲在寂靜的圖書館裏回蕩,有如滾動的保齡球。期刊室裏沒有風,雜誌卻在空中旋轉飛舞。卡羅爾·丹納的辦公室裏,IBM打字機忽然活了過來,打出幾行字:

    他雙手

    握拳打在

    柱子上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了

    他雙手握拳打在

    打字機卡住了,吱吱作響,裏麵的電子零件負載過量,發出打嗝般的聲音。第二書區的神秘學圖書書架突然翻倒,埃德加·凱西、諾查丹瑪斯、查爾斯·福特的著作和偽經散落一地。

    威廉忽然覺得力量大增。他隱約察覺自己勃起了,每根頭發都豎了起來。圓圈的力量真是驚人。

    圖書館裏所有的門同時關上。

    服務台後方的老爺鍾敲了一響。

    響完就停了,好像有人關上開關一樣。

    所有人鬆手,一臉茫然麵麵相覷,沉默不語。力量慢慢消退,威廉覺得可怕的厄運感躥了出來。他看了看夥伴蒼白緊繃的臉龐,接著低頭看手。血跡還在,但斯坦利·烏裏斯一九五八年八月用可樂瓶碎片劃出的傷口又愈合了,隻留下絞繩一般的歪斜白線。威廉想,上回是我們七人最後一次在一起……斯坦利在荒原幫我們劃出傷痕。斯坦利不在這裏,他死了。這回將是我們六人最後一次在一起了。我知道,我感覺得出來。

    貝弗莉挨著他顫抖,威廉伸手摟住她。其他人都看著他,瞪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長桌上淩亂地擺著空瓶、杯子和滿出來的煙灰缸,有如一座光之島。

    “夠了,”威廉沙啞地說,“今天晚上的餘興節目已經夠了,留一點把戲下次用吧。”

    “我想起來了,”貝弗莉說。她抬頭看著威廉,雙眼圓睜,蒼白的臉頰上沾滿淚水。“我全都想起來了。你們被我爸發現了。大家逃跑。鮑爾斯、克裏斯和哈金斯。我拚命跑。下水道……鳥……它……我全都想起來了。”

    “沒錯,”理查德說,“我也想起來了。”

    埃迪點點頭說:“抽水站——”

    威廉說:“還有埃迪——”

    “回去吧,”邁克說,“好好睡一覺,很晚了。”

    “和我們一起走吧,邁克。”貝弗莉說。

    “不行,我得鎖門,還得寫一些東西……這次聚會的細節。不會很久的,你們先走吧。”

    所有人朝門口走,沒什麽交談。威廉和貝弗莉一起,埃迪、理查德和本跟在後頭。威廉幫貝弗莉扶門,她低聲道了謝,踏上館外寬闊的花崗岩台階。威廉覺得她看起來好年輕、好脆弱……他沮喪地察覺自己可能又會愛上她。他試著回想奧黛拉,但她感覺好遙遠。弗利特可能才剛日出,送牛奶的人開始工作,而她還在家裏睡覺。

    德裏上空再度烏雲密布,濃濃的霧氣低低籠罩著空蕩的街道。德裏活動中心那棟狹長的維多利亞高樓矗立在黑暗中沉思著。威廉想起“走進活動中心的都是孤家寡人”那句話,忽然很想大笑,好不容易才忍了下來。他們的腳步聲感覺很吵,貝弗莉伸手碰了碰他的手,威廉感激地牽住她。

    “我們還沒準備好就開始了。”她說。

    “我們有可、可能準、準備好嗎?”

    “你的話就會,威老大。”

    握著她的手突然變得既美好又必要。他想象自己第二次觸碰她的乳房,不曉得那會是什麽感覺。在這漫漫長夜結束前,他有機會知道嗎?她的乳房更豐滿、更成熟了……當他的手覆上她的陰部,將會碰到毛發。他心想,我愛你,貝……現在還是。本也愛你……現在還是。我們當時愛你……現在依然愛你。我們最好愛你,因為事情開始了,不能回頭了。

    他回頭朝半條街外的圖書館看了一眼。理查德和埃迪站在台階最上麵,本在台階下方看著他們。隔著有如飄忽透鏡的低矮霧氣,威廉看見他手插口袋垮著肩膀,仿佛變回了十一歲的小男孩。沒關係,小本,愛是最重要的,還有關懷……渴望才是一切,而非時間。當我們走入黑暗,或許隻能帶著愛情。這樣的安慰很冰冷,我知道,但聊勝於無。

    “我父親知道了,”貝弗莉忽然說,“我有一天從荒原回家,發現他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他生氣時都會對我說什麽?”

    “說什麽?”

    “‘貝,我很擔心你,’他總會這麽說,‘非常擔心。’”她笑了,但身體在顫抖,“我覺得他想傷害我,威廉。我是說……他之前也傷害過我,但最後一次不一樣,他……呃,他很多地方都很奇怪。我愛他,非常愛,可是——”

    她看著他,似乎希望他替她說。但他沒講。她遲早得自己開口。他們此刻已經承擔不了謊言與自欺了。

    “我也恨他。”她說,說完一隻手抽搐似的放在威廉手上,放了很久,“我從小到大從來沒跟別人說過這件事。我覺得要是說出來,一定會當場被神處死。”

    “那就再說一次吧。”

    “不要,我——”

    “說吧。說出來很痛,但也許它已經積壓太久,潰爛了。說吧。”

    “我恨我爸,”她說完開始無助地啜泣,“我恨他,怕他,討厭他。我在他心中永遠不夠好。我恨他,真的恨他,但又很愛他。”

    他停下腳步緊緊抱住她,她急切地伸開雙臂摟著他,淚水沾濕了他的頸側。威廉清楚地感覺到她的身軀,成熟而又緊實。他微微側身,不想讓她發現自己勃起了……但她立刻又貼過來。

    “我們那天早上在荒原玩,”她說,“玩捉迷藏之類的,沒什麽危險的遊戲。我們連提都沒提到它,至少早上沒有……我們有一陣子幾乎每天都會談到它,你還記得嗎?”

    “對,”他說,“有一陣、陣子,我記得。”

    “那天是陰天……很熱。我們玩了快一上午。我十一點半左右回到家,想先洗個澡,然後吃個三明治,喝點湯,再回荒原繼續玩。我爸媽那天都要工作,但他卻在家裏,沒有出去。”

    下主大街/上午十一點半

    她才剛進門,他就將她一把扔進客廳。她嚇得尖叫,但馬上就停了,因為她狠狠地撞到牆上,肩膀都麻了。她跌在鬆垮的沙發上,驚慌地左右張望。客廳的門啪一聲關上,父親剛才就站在門後。

    “貝,我很擔心你,”他說,“有時非常擔心。你知道的,我跟你說過了,不是嗎?我敢說我一定講過。”

    “爸爸,怎麽——”

    他緩緩走過客廳,神情陰森哀傷,若有所思。她不希望他一直那副表情,可惜事與願違,那表情就好像靜止水麵上的浮塵揮之不去。他無意識地咬著右手的關節,身著卡其褲,她低頭瞥見他的高筒靴在母親的地毯上留下了鞋印。我得去拿吸塵器,她慌亂地想,把地毯吸幹淨。要是他手下留情,要是他——

    是泥巴,黑泥。她心裏響起了警報。她才剛跟威廉、理查德、埃迪他們從荒原回來,那裏的泥巴又黑又黏,和爸爸鞋子上的泥巴很像。就是那塊沼澤,長滿和骨頭一樣白的矮樹,還有理查德稱之為竹子的植物。風一吹,竹子就會硿硿作響,很像巫毒教的鼓聲。她父親是不是去了荒原?他是不是——

    啪!

    他的手劃出一大圈打在她臉上,讓她一頭撞上牆壁。他拇指插進皮帶,用森冷漠然的好奇神情望著她。溫熱的鮮血從她左邊嘴角流出來。

    “我看得出來你長大了。”他說。她以為他還會說點什麽,結果好像沒了。

    “爸爸,你在說什麽?”她低聲顫抖地問。

    “你要是敢說謊,我就打得你隻剩半條命,貝。”他說。她忽然驚慌地發現他沒有看著她,而是盯著沙發牆上的印刷相片。她的思緒再度狂奔,回到四歲那年,她坐在浴缸裏,拿著藍色塑料船和肥皂,她深愛的父親高頭大馬,穿著灰色斜紋吊帶褲和T恤跪在她身旁,一手拿著橘子汽水,另一手拿著毛巾幫她的背抹肥皂,一邊說:“貝貝寶,露出你的耳朵來,你媽媽需要馬鈴薯做晚餐。”她聽見年幼的她咯咯笑了,看見她抬頭望著他頭發微白的臉龐,覺得這張臉永遠不會變。

    “我……我不會說謊騙你,爸爸,”她說,“怎麽了?”淚水來了,他的身影慢慢顫抖模糊了起來。

    “你和一票男孩子到荒原去玩了?”

    她心髒猛跳,目光再度飄向他沾滿泥巴的鞋子。又黑又黏的泥巴。隻要踩進去太深,泥巴就會吸住球鞋或便鞋……另外,理查德和威廉都認為走到底就會變成流沙。

    “我偶爾會去那裏——”

    啪!長滿硬繭的手再度掃了過來。她哀號一聲,又痛又怕。他臉上的神情讓她恐懼,他不看她也讓她害怕。他有地方不對,狀況愈來愈差……萬一他想殺死她怎麽辦?萬一

    (哦別想了貝他是你爸爸爸爸不會殺死女兒的)

    他失控了怎麽辦?萬一——

    “你讓他們對你做了什麽?”

    “做了什麽?”她完全聽不懂他講什麽。

    “把褲子脫了。”

    她更困惑了。他講話似乎毫無頭緒,讓她聽得很不舒服……甚至想吐。

    “什麽……為什麽?”

    他又舉起手,她往後縮。“把褲子脫了,貝,讓我看你是不是完好如初。”

    她心裏浮現一個新的景象,比之前的都瘋狂:她看見自己脫下牛仔褲,一隻腳竟然跟著斷了。父親在客廳追她,用皮帶抽她,她隻能一隻腳跳著逃開。她爸爸大喊:我就知道你不是完好如初!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爸爸,我不知道你——”

    他大手一揮,但不是甩她巴掌,而是抓住她。他手指狠狠嵌進她肩膀裏,讓她痛得尖叫。他把她拉起來,頭一回正眼看她。眼前的景象讓她再次尖叫出聲。她看見……什麽都沒有。她父親消失了。八月的清晨令人昏昏欲睡,貝弗莉突然明白剛才隻有她和它在公寓裏。但不像她一周半前在內波特街那樣,她並沒有感覺到強烈的力量和純然的邪惡。她父親的“人味”稀釋了它。但它確實在,操縱了他。

    他將她甩到一旁。她撞到咖啡桌,整個人跌倒趴在地上,發出一聲哀號。就是這樣,她心想,它就是這樣運作的。我要告訴威廉,讓他明白。整個德裏都是這樣,它隻是……它隻是有洞就鑽,趁隙而入而已。

    她翻了個身。父親朝她走來,她坐著閃開,頭發紮進眼睛裏。

    “我知道你去了那裏,”他說,“人家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不相信呢,不相信我的貝會和一票男孩子廝混。結果今天早上我親眼看到了,看到我家的貝和一群男生出去!”想到這點似乎讓他再次怒火中燒,幹瘦的身軀猛力顫抖,仿佛通了電流。“還不到十二歲!”他大吼道,接著朝她大腿踹了一腳,讓她痛得尖叫。眼前的事實或想法(管它是什麽)令他咬牙切齒,有如擔心嘴邊肉被搶走的餓犬。“你還不到十二歲!十二歲!還不到十二歲!”

    他又踹了一腳,貝弗莉匍匐閃躲,兩人已經進到廚房了。他的工作靴踢到爐台下方的抽屜,震得裏頭的鍋碗瓢盆哐啷作響。

    “不準躲,貝,”他說,“你再這樣躲我,我就讓你更難看。相信我,相信你老爸,這件事很嚴重。跟一群男孩子廝混,讓他們對你胡作非為,而且你還不到十二歲。天哪,這還不嚴重嗎?”他抓住她肩膀,將她一把拉起來。

    “你長得很漂亮,”他說,“很多人想上漂亮女孩,很多漂亮女孩喜歡被上。你被他們當成發泄工具了嗎,貝?”

    她終於明白它在他腦袋裏灌輸什麽了……隻不過她曉得那樣的想法一直都在,隻是被它撿現成拿來用罷了。

    “沒有,爸爸。我沒有,爸爸——”

    “我看見你抽煙了!”他咆哮道,說完又打了她。這回用的是手掌,力道大得讓她像醉漢一樣踉踉蹌蹌撲向餐桌,趴在桌上。她感覺背上一陣劇痛。鹽罐和胡椒罐掉到地上,胡椒罐碎了,黑色顆粒有如花開花謝一般四散而出。他的聲音聽起來太低沉了。她看著他的臉,看見他異樣的神情。父親正盯著她的胸脯看。她突然察覺上衣跑出來了,而且她沒穿胸罩——她當時隻有一副胸罩,而且是運動胸罩。她的思緒飄回內波特街的房子,威廉脫下自己的襯衫給她。她那時就意識到自己的乳房抵著薄薄的棉衫,但他們偶爾飄來的目光並沒有冒犯她,感覺很正常。威廉的目光尤其正常,就算很危險,也讓人感覺溫暖。

    此刻的她既害怕又羞恥。難道她父親錯了嗎?難道她完全沒有

    (被他們當成發泄工具)

    那種想法?沒有壞念頭,像他講的那些事?

    完全不是那樣!完全不是

    (被當成發泄工具)

    他現在看我的那種眼神!不一樣!

    她將上衣下擺塞回褲子裏。

    “貝?”

    “爸爸,我們隻是一起玩,就這樣。我們玩……我們……我們沒有做什麽……不好的事。我們——”

    “我看見你抽煙了。”他又說了一次,一邊朝她走來,目光從她胸口掃向沒有曲線的窄臀,接著忽然用高中男生的語調說話,讓她更加害怕:“女孩子會吃口香糖就會抽煙!會抽煙就會喝酒!會喝酒大家都知道接下來會做什麽!”

    “我什麽都沒做!”她吼了回去。他雙手放到她肩上,不過沒有掐她或傷她,反而非常溫柔。但這樣才最恐怖。

    “貝弗莉,”他著魔似的,用決然而又瘋狂的語氣說,“我看到你和男生在一起了。你自己說,一個女孩子跟一群男孩子到那種地方,除了躺下來還能幹什麽?”

    “放開我!”她朝父親吼道。憤怒從她內心深處湧出,她從來沒想到自己心底有那樣的地方。青黃色的怒火在她腦海中熊熊燃燒,威脅著她的思考。從小到大他一直恐嚇她、羞辱她、傷害她。“放開我!”

    “不準用這種態度和爸爸說話。”他說,他被嚇到了。

    “我沒有做你說的那種事!一次也沒有!”

    “也許你沒做,也許你有。我得親自檢查才行。我知道怎麽檢查,把你的褲子脫下來。”

    “不。”

    他瞪大眼睛,露出深藍瞳孔旁的發黃角膜:“你說什麽?”

    “我說不。”他盯著她看,或許見到了她眼中的怒火與強烈的反抗。“是誰跟你說的?”

    “貝——”

    “誰跟你說我們去那裏玩了?是陌生人嗎?穿著銀橘兩色衣服的家夥?是不是戴著手套?雖然不是小醜,但看起來是?他叫什麽名字?”

    “貝,閉嘴——”

    “不,你才閉嘴。”她對他說。

    他又揚起手臂,但這回沒有張手,而是握拳,仿佛想擊碎什麽。貝弗莉閃開,拳頭從她頭上掃過,打在了牆上。他號叫一聲,將她放開,將拳頭放到嘴邊呼氣。她匆匆邁著碎步遠離他。

    “你給我回來!”

    “不!”她說,“你想傷我。我愛你,爸爸,但我討厭你這樣。你以後不準再繼續了。是它讓你變成這樣,不過是你讓它進到你身體裏的。”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他回答,“但你最好立刻給我滾過來,我不會再說第二次。”

    “不。”她說,說完又開始哭泣。

    “別讓我過去抓你,貝,不然你就慘了。過來。”

    “告訴我是誰跟你說的,”她說,“我就過去。”

    他突然撲了上來,像貓一樣敏捷。她雖然猜到他會這麽做,卻還是差點被他逮到。她慌忙去抓廚房的門把,將門開出一道僅可容身的小縫,隨即鑽了出去,穿過玄關朝門口跑。她十分驚慌地跑著,跟二十七年後逃離克什太太一樣急迫。在她身後,艾爾·馬什撞到門,將門撞關了,門板裂了一個洞。

    “你馬上給我過來!”他一邊號叫,一邊將門打開追了出來。

    前門拴上了,她剛才是從後門進來的。她一隻手抖著去開鎖,另一隻手徒勞地轉動門把。她父親再度發出怒吼,聲音有如

    (賤女孩把褲子脫下來)

    野獸。她又轉動門把,這回門終於開了。熱氣在她喉內上下奔騰,她回頭發現他就在她身後,伸手想要抓她,扭曲的臉上掛著獰笑,上下兩排馬齒般的發黃牙齒有如捕熊夾。

    貝弗莉衝出紗門,感覺他的手指碰到她的上衣但沒有抓著。她奔下台階,結果重心不穩撲到水泥走道上,擦傷了兩邊膝蓋。

    “貝,你馬上給我回來,否則我剝了你的皮!”

    他跑下台階,她手忙腳亂站了起來,牛仔褲兩邊都破了,

    (把褲子脫了)

    膝蓋滲出血來,露出高唱《基督精兵前進》的神經末梢。她回頭發現他又追上來了。艾爾·馬什,看守者兼監護人,穿著卡其長褲和雙口袋卡其襯衫,鑰匙用鏈子係在皮帶上,灰白頭發向後飛揚。但她在他眼裏看不到他,那個曾幫她刷背,打她肚子,因為擔心她、非常擔心而疼她、打她的他。她七歲那年替她紮辮子,結果紮得很醜,自己看得咯咯笑的他。星期天會做肉桂甜蛋酒,味道比德裏冰淇淋店裏兩毛五的甜點都好吃的他。他是她父親,她生命中的男人,男性世界來的信差。這些在他眼中都看不到了。她隻見到不顧一切的殺氣,見到了它。

    她拔腿就跑,逃離它。

    帕斯卡爾先生正在院子裏替馬唐草澆水,一邊聽門廊欄杆上的手提收音機播放紅襪隊的比賽,聽見騷動嚇得抬頭觀望。齊納曼家的小孩從老舊的哈德遜黃蜂轎車旁退開。他們花了二十五美元買下那輛車,幾乎每天刷洗。他們其中一個拿著水管,另一個提著一桶肥皂水。丹頓太太從公寓二樓往外望,她嘴裏塞滿別針,腿上擺著女兒(她有六個女兒)的裙子,籃子裏還有衣服要補。年幼的拉斯·瑟拉門尼爾斯將他的手推車匆匆拉離龜裂的人行道,站在帕斯卡爾的枯萎草坪上。他看見春天剛教他怎麽綁鞋帶才不會鬆掉的貝弗莉瞪大眼睛,尖叫著從他麵前跑過,忍不住哭了出來。沒多久,她父親也從他麵前跑過,朝她大吼大叫。拉斯那時隻有三歲,十二年後因為摩托車車禍身亡,他看見馬什先生臉上浮現恐怖非人的神情。他之後連做了三周噩夢,夢見穿著衣服的馬什先生變成了蜘蛛。

    貝弗莉往前飛奔,很清楚自己性命攸關。要是被他逮到,就算在街上他也不會在乎。德裏人有時很瘋狂,她不用看報紙或聽說德裏的曆史就知道。萬一被他抓住,他會掐她、揍她或踢她。打完之後他會被人帶走,像愛德華·科克蘭的父親一樣被關進牢房,一臉茫然,憤憤不解。

    她朝鎮中心跑,路人愈來愈多。他們看看她,又看看追著她的他,臉上露出新奇甚至驚愕的神情,但也僅此而已。他們隻是看了一眼,就繼續趕路。她肺裏的空氣愈來愈重。

    她橫過運河,雙腳砰砰踩在水泥地上,車輛從她右邊通過,壓得橋麵的厚木板轟隆作響。她看見運河流進左邊的石拱鑽入地下,進入鎮中心。她忽然往右闖越主大街,惹得喇叭和刹車聲大作。她右轉是因為荒原在那個方向。還有兩公裏左右,她得在一裏坡的陡坡(兩旁巷子更陡)甩開父親才有機會到得了,沒有別的辦法。

    “我警告你小賤人,立刻給我回來!”

    她跑到馬路對麵的人行道時回頭看了一眼,沉沉的紅發跟著甩過肩膀。她父親正在過街,和她一樣完全不顧車流,漲紅的臉上滿是汗水。

    她躲進一條小巷,跑到倉庫區後方。這些建築的正麵就是一裏坡的大街,包括星辰牛肉行、阿莫肉品包裝行、罕普希爾倉儲公司和伊格爾猶太肉品店。巷子很窄,是石子路,兩旁堆滿發臭的垃圾箱和垃圾桶,把路弄得更窄。石子黏糊糊的,天曉得沾了什麽腐物和爛汙。巷裏五味雜陳,有濃有淡,還有一些臭到極點……但都是肉味和屠宰的腥臭,蒼蠅群聚飛舞,有如一團團雲朵。她聽見建築物裏麵傳來鋸骨機鮮血四濺的呻吟,雙腳在滑溜的石子上走得歪七扭八,不小心一屁股撞到一個電鍍垃圾桶,幾包用報紙裹著的牛胃掉了出來,看起來好像肥嫩的叢林大野花。

    “你他媽的給我回來!我說現在!別自討苦吃!”

    兩個男人坐在克希納包裝廠的裝卸口啃三明治,餐籃敞開擺在身邊。其中一人溫和地說:“你慘了,小姑娘,看來你和你老爸闖進柴房了。”另一個人聽了嗬嗬笑。

    他愈來愈近了。她聽見他如雷的腳步聲和沉重的呼吸聲,仿佛就在身後。她往右看見他的影子有如一道黑色翅膀,沿著高高的木板圍籬朝她飛來。

    接著他大叫一聲,感覺又驚又怒。原來是他腳底打滑,摔在石子路上。他雖然很快就站了起來,但不再咆哮,隻是胡言亂語發泄怒氣。門口那兩個男人哈哈大笑,互相拍背。

    小巷蜿蜒向左……貝弗莉緊急刹車,絕望得張大嘴巴。隻見一輛垃圾車擋住了巷口,兩旁縫隙不到二十厘米。除了引擎的空轉聲,她隱約聽見駕駛座有人低聲交談。他們也在午休。再過三四分鍾就正午了,法院的鍾就快響了。

    她聽見他又追來了,不斷逼近,於是往下一趴,用手肘和受傷的膝蓋從垃圾車底下爬了過去。垃圾、柴油和腐肉的臭味讓她頭暈想吐。她這麽快爬過來,其實是因為這裏更惡心:地上沾著一層滑膩的黏液和垃圾殘渣。但她繼續爬,途中不小心身子抬得太高,背部碰到垃圾車滾燙的排氣管。她咬牙忍住才沒有叫出來。

    “貝弗莉?你在車底下?”他說的每個字都夾雜著喘息聲。她回頭一看,發現他彎腰朝垃圾車底下看,兩人四目相對。

    “離我……遠一點!”她勉強說了一句。

    “你這個賤人!”他說,聲音低沉,哽著口水,接著便趴下來開始往車底爬,用古怪的遊泳姿勢讓自己前進,鑰匙鏘鏘作響。

    貝弗莉爬到駕駛座底下,抓住其中一個輪胎——胎紋有兩個指節深——將自己往上拉,站了起來。雖然尾椎撞到前保險杆,但她還是拔腿就跑,沿著一裏坡往前衝,上衣和牛仔褲沾滿黏液,臭得要命。她回頭發現父親的手和長滿雀斑的手臂從垃圾車駕駛座下冒了出來,有如童年夢中會從床下出現的怪獸。

    她想也不想,便匆匆閃進費德曼倉儲和崔克兄弟貨運站之間的通道裏。這條通道小得不能稱為巷子,地上滿是破箱子、雜草和向日葵,當然還有垃圾。貝弗莉躲到一堆箱子後方蹲了下來。幾秒鍾後,她看見父親從通道前跑過,上坡揚長而去。

    貝弗莉起身衝向通道的另一頭,那裏有鐵網圍籬。她像猴子一樣爬到頂端翻了過去,繼續朝另一頭走。她來到德裏神學院,穿過修剪整齊的後院草地,繞過樓房,耳朵聽見裏麵有人正在用管風琴彈奏古典樂,音符愉悅平靜,仿佛嵌進了靜謐的空氣中。

    神學院和堪薩斯街隔了一道高大的樹籬。她隔著樹籬往外看,發現父親在街的另一頭氣喘籲籲,工作衫腋下濕了一片。他雙手叉腰左右張望,鑰匙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貝弗莉望著他。她也氣喘籲籲,心髒仿佛衝到喉頭,跳得像兔子一樣快,嘴巴又幹又渴,身上的臭味讓她想吐。假如我是漫畫人物,她心不在焉地想,現在身體四周一定畫著很多條線。

    她父親緩緩穿過馬路,朝神學院這一邊走來。

    貝弗莉屏住呼吸。

    神哪,求求你,我已經跑不動了。幫幫我,別讓他發現我。

    艾爾·馬什緩緩走在人行道上,直接從女兒藏身的樹籬前走過。

    神哪,別讓他聞到我!

    他沒有聞到,可能因為他在小巷裏跌了一跤,又爬過垃圾車底下,身上和她一樣臭。他繼續往前走。她看著他走下一裏坡,消失在視線外。

    貝弗莉緩緩起身。她衣服上全是垃圾,臉很髒,背上被垃圾車排氣管燙到的地方痛得厲害,但外在的狼狽都被思緒的混亂蓋過了。她覺得自己好像駛離了世界的邊緣,一般正常的行為準則不再適用了。她沒辦法想象自己回家,卻也無法想象自己不回家。她違抗了父親,違抗了他——

    她強迫自己甩掉這個念頭,因為它讓她虛弱顫抖,惡心想吐。她愛父親。十誡不是說要尊敬父母,使你得福,並使你的日子在耶和華你的神所賜你的地上得以長久嗎?這是沒錯,但他已經變了,不再是她父親,徹底變成另外一個人,被附身了。它——

    她忽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問題,忍不住渾身顫抖:其他夥伴也是這樣嗎?或遇到類似的事?她得警告他們。他們之前傷了它,或許它現在準備采取行動,確保我們再也傷不了它。而且說真的,還能去哪裏?她隻有他們這群朋友。威廉。威廉一定知道該怎麽做,會告訴她該做什麽,威廉知道下一步。

    她走到神學院小徑和堪薩斯街人行道的交會口停下來,探出樹籬往外望。她父親真的走了。她右轉沿著堪薩斯街往荒原前進。也許現在沒人在那裏,可能還在家裏吃午餐,但他們會回來,而且她可以先到陰涼的地下俱樂部,讓自己鎮定下來。她會開一扇小窗,透進一點兒陽光,甚至還能睡一覺。她身心俱疲,迫切渴望休息。沒錯,睡個覺應該很好。

    她昏昏沉沉拖著腳步經過最後幾棟房子,接下來坡度太陡,直通荒原,沒辦法蓋房子。她父親竟然會到荒原徘徊窺探,她實在覺得不可思議。

    貝弗莉顯然沒聽見背後有腳步聲。那群惡少很小心不發出聲音,因為他們之前追丟過,不想再重蹈覆轍。他們愈來愈靠近,腳步和貓一樣輕。貝爾齊和維克多咧嘴獰笑,但亨利的表情茫然而又嚴肅,沒有梳理的頭發亂蓬蓬的,眼神和剛才公寓裏的艾爾·馬什一樣空洞。他伸出肮髒的手指貼在嘴唇上,做出“噓”的動作。三人不斷拉近和她的距離,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那年夏天,亨利一直半瘋半醒,在心裏的深淵兩岸徘徊,走的橋愈來愈窄。帕特裏克·霍克斯泰特撫摸他那天,橋梁成了細繩,而細繩今天早上斷了。亨利全身赤裸走到院子裏,身上隻有一條破爛發黃的內褲。他抬頭望向天空,昨夜的殘月還在。看著看著,月亮忽然變成獰笑的骷髏頭。亨利跪在地上,心裏又怕又喜。幽靈般的聲音從月亮上傳來,不停地變化,時而混成輕柔的囈語,幾乎無法聽懂……但他發現了一個簡單的事實:所有聲音都來自一個聲音,來自一個靈體。那個聲音叫他去找貝爾齊和維克多,中午左右到堪薩斯街和卡斯特羅大道附近。那個聲音說他到時就會知道該做什麽了。果不其然,那個賤妞出現了。他等候聲音指示下一步行動,一邊拉近距離。指示來了,但不是來自月亮,而是他們剛才經過的陰溝柵。聲音很低,但很清楚。貝爾齊和維克多望著陰溝柵,神情恍惚,仿佛被催眠了似的,接著又抬頭看著貝弗莉。

    殺了她,陰溝裏的聲音說。

    亨利·鮑爾斯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一根二十多厘米長的纖細物品,兩側有仿象牙的鑲嵌裝飾。一枚小小的純鉻按鈕在這個不明物品的末端閃閃發亮。亨利摁下按鈕,十五厘米長的刀刃立刻從刀柄凹槽裏彈了出來。他一邊拋接折刀,一邊稍微加快腳步。維克多和貝爾齊依然一臉恍惚,也加速跟上亨利。

    嚴格來說,貝弗莉沒聽見他們。使她轉頭的不是亨利愈來愈近。亨利屈膝潛行,臉上掛著僵固的獰笑,和印第安人一樣安靜。不,她轉頭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一種清楚、直接、強烈得無法漠視的感覺,被人盯著的感覺。

    德裏圖書館/淩晨一點五十分

    邁克·漢倫放下筆,望著圖書館的陰暗穹廳。他看見圓燈灑下島嶼般的光影,書冊遁入幽暗之中,鐵梯以優雅的螺旋通向藏書區,沒有任何異常。

    但他仍然不覺得圖書館隻有他一個人,不再是了。

    其他人離開後,邁克出於習慣打掃了一番。他就像開始自動駕駛的機長,思緒飄到了百萬公裏外,二十七年前。他倒了煙灰缸,將空酒瓶扔了(還放了一層廢棄物遮住,免得卡羅爾看到嚇壞了),可回收的罐子放進書桌後方的箱子裏,接著又拿了掃帚把埃迪打破的杜鬆子酒瓶掃幹淨。

    清完了桌子,他走進期刊室撿拾散落的雜誌。他一邊做著這些例行公事,一邊回味他們方才分享的往事——或者該說遺漏的部分。他們以為回憶都回來了。他覺得威廉和貝弗莉很接近,但仍然不算全部。回憶會回來的……如果它肯給他們時間的話。一九五八年那一次,他們根本沒機會準備。他們見麵就談——中間隻被石頭大戰和內波特街29號的英勇冒險打斷——但到頭來好像什麽也沒談出來,然後八月十四日就被趕鴨子上架,被亨利和他的死黨一路追進了下水道。

    他將最後一批雜誌放回原位,一邊心想,也許我當時應該告訴他們。但他心裏有個聲音強烈反對。應該是烏龜吧,他想。或許那是一部分,或許周期的感覺也是。或許最後一幕也會以新的方式再度出現。他已經將手電筒和安全頭盔小心擺好,為明天做準備。他將德裏下水道和排水係統的藍圖整齊卷好,用橡皮筋捆好收進同一個櫥櫃。但他們童年談過、計劃過的所有事情,不管成不成熟,最後都徒勞無功。他們隻是硬生生被追進下水道裏,卷進之後的對決中。這回又將如此嗎?他現在認為信念和力量是可以互換的。最終真理是不是更簡單?是不是唯有被無情推入事件的旋渦,一如沒有降落傘、從母親子宮墜落而出的嬰兒,才可能憑著信念行動?一旦開始墜落,你就得相信降落傘會讓你活著,不是嗎?無論如何,你最後能做的就是拉動扣環。

    天哪,這簡直是扮成黑人的富爾頓·希恩主教嘛,邁克心想,不禁微微笑了。

    邁克打掃、整理、沉思,希望結束後他會累得隻想回家睡幾個小時。但等他真的忙完了,卻發現自己清醒到極點。於是他走到辦公室後方的藏書室,從鑰匙圈上拿了一把鑰匙,打開鐵柵走了進去。這間藏書室的門和保險庫很像,據說隻要關好上鎖就能防火,裏麵收藏著圖書館的珍貴初版書、早期作者的簽名書(包括麥爾維爾的《白鯨》和惠特曼的《草葉集》)、與德裏相關的曆史典籍和曾經在德裏居住或工作過的極少數作家的手稿。如果他們大難不死,邁克希望威廉能將手稿存放在德裏圖書館。他走過錫罩燈泡下的第三排書架,聞著圖書館令人熟悉的味道,混雜著黴味、灰塵和陳舊紙頁的肉桂香。邁克心想,我死的時候很可能一手拿著借書證,一手拿著過期章吧。嗯,這樣的死法或許還算好的呢。

    他走到一半停了下來。那本處處折頁的速記簿就塞在弗裏克的《德裏往昔》和米肖德的《德裏史》之間,裏頭寫滿了德裏的奇聞逸事和他的胡思亂想。他將簿子塞得非常靠裏,幾乎隱形了。外人除非刻意尋找,否則一定找不到。

    邁克抽出速記簿,走到藏書室的門口關燈,鎖上鐵柵,然後回到他們剛才聚會的桌前坐了下來,將速記簿翻到上回寫到的地方,覺得自己的口供真是古怪而又殘缺,既有曆史,又有醜聞、日記和告解。四月六日之後,他就沒有再寫了。他用拇指翻了翻剩下的空白頁,心想:很快就得買新的了。他想起瑪格麗特·米歇爾《飄》的初稿沒有用速記或打字,寫在學校作文簿裏,堆得像座小山,覺得很有趣。接著他拔開筆帽,在上回寫的最後一行底下空兩行,寫下“五月三十一日”。他停筆抬頭,略略環顧空蕩蕩的圖書館,隨即埋頭記下過去三天發生的所有事,從他打電話給斯坦利·烏裏斯寫起。

    他靜靜寫了十五分鍾,注意力開始渙散,停筆的頻率愈來愈高。斯坦利的頭顱在冰箱裏的景象試圖闖入他的腦海。那血淋淋的頭顱,張開的嘴裏塞滿羽毛,從冰箱裏掉到地上,朝他滾來。他吃力地甩開了那幅景象,繼續奮筆疾書。五分鍾後,他忽然直起身子左右張望,覺得一定會看到頭顱滾過紅黑兩色的瓷磚,兩眼就和鹿頭標本的眼睛一樣晶亮靈動。

    什麽都沒有。沒有頭顱也沒有聲音,隻有他自己低低的心跳聲。

    鎮定一點,邁克,你隻是一時精神錯亂,就這樣。

    但沒有用。文字開始離他而去,思緒在他夠不著的地方飄蕩。他感覺頸後一陣壓力,而且似乎愈來愈重。

    有人在看他。

    他放下筆,起身喊道:“有人在嗎?”聲音從穹廳反射回來,嚇了他一跳。他舔舔嘴唇,又試了一次:“威廉……還是本?”

    威廉……本……

    邁克突然決定回家,隻要帶走速記簿就好。他伸手去拿……忽然聽見一個輕微滑溜的腳步聲。

    他又抬頭觀望。小小的光影有如池塘,被湖泊般的黑暗包圍。就這樣……起碼他沒看見任何東西。他等待著,心髒狂跳。

    腳步聲再度出現,這回他聽出位置了。主館和兒童館間的玻璃長廊。在那裏。那裏有人,有東西。

    邁克悄悄移動,從書桌走到服務台。通往長廊的雙開門用木頭門擋卡著,他看得見一點裏麵。他看見像腳的東西,心裏忽然大為驚恐,想說難道斯坦利終於來了,一手拿著鳥類圖鑒從暗處出現,臉色蒼白,嘴唇發紫,手腕和上臂都是刀痕。我總算來了,斯坦利會說,因為得從地洞裏掙脫出來,所以耽擱了一點時間,但我還是來了……

    又是腳步聲。邁克確定自己看見鞋了——鞋子和破爛的牛仔褲腳。褪色的淺藍棉須垂在沒穿襪子的腳踝邊。漆黑之中,腳踝上方將近兩米的地方,他看見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

    他伸手在半圓形服務台上慌張摸索,摸到桌子另一邊,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那雙眼睛。他指尖碰到小木盒的邊角。是過期卡。接著是小一點的盒子。回形針和橡皮筋。他手指碰到某個金屬物體,立刻一把抓住。是拆信刀,柄上印著耶穌拯救世人六個字,質量很差,是恩典浸信會來函募款附贈的。邁克已經十五年沒有參加禮拜了,但恩典浸信會是他母親所屬的教會,他曾經超過己力地捐過五美元。他本來想把小刀扔了,結果沒有,現在還跟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擺在服務台他的桌上(卡羅爾桌上則永遠一塵不染)。

    他緊緊握著拆信刀,盯著陰暗的長廊。

    腳步聲再度響起。一聲、兩聲。他已經看得見破牛仔褲的膝蓋了,還有對方的身形:巨大、笨重,肩膀渾圓,頭發似乎很蓬亂,體形很像人猿。

    “你是誰?”

    那身影隻是站在原處,打量邁克。

    雖然還是怕,但邁克已經不再驚惶,因為他確定不是斯坦利死而複生,被掌心的疤痕和某種詭異的魔力召喚回來,像漢默拍的恐怖電影裏的僵屍那樣。無論那人是誰,絕對不是斯坦利·烏裏斯。成年的斯坦利身高隻有一米七。

    那身影又往前一步。最靠近玻璃走廊的球形燈光落在它的牛仔褲上,褲腰沒係皮帶。

    邁克突然知道是誰了。那身影還沒開口,他就知道了。

    “嗨,黑鬼,”那身影說,“還在用石頭砸人嗎?想知道是誰毒死你家小狗的嗎?”

    那身影又往前一步,燈光照出了臉。是亨利·鮑爾斯。他的臉腫了、鬆垮了,皮膚是不健康的蠟黃色;臉頰下垂,而且長滿短髭,黑白幾乎各占一半;額頭刻了三道波浪狀的皺紋,在濃眉上方;豐滿的唇邊也有皺紋,像括號一樣。他眼睛小而惡毒,充滿血絲,凹陷在脫色的眼窩裏,神情空洞。那張臉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三十九歲像七十歲,卻又有著十二歲小男孩的神情。他的衣服上依然沾著白天在藏身的樹叢中抹到的綠漬。

    “你不懂得打招呼嗎,黑鬼?”亨利問。

    “嗨,亨利。”他隱約想起自己有兩天沒聽收音機了,甚至也沒看報。他通常每天都會看報。這兩天事情太多、太忙了。

    真糟。

    亨利走出連接主館和兒童館的走廊,用豬一般的眼神望著邁克,咧開雙唇發出難以形容的獰笑,露出蛀蝕的牙齒。

    “聲音,”他說,“你聽到過聲音嗎,黑鬼?”

    “什麽聲音,亨利?”他雙手收到背後,有如被叫起來背誦的學童,將拆信刀從左手換到右手。霍斯特·米勒一九二三年捐贈的座鍾嚴肅地滴答著,將一秒一秒的時間滴入圖書館如湖麵般平滑的寂靜中。

    “從月亮上來的聲音,”亨利說著伸手到口袋裏,“來自月亮,很多的聲音,”他頓了一下,微微皺眉,接著搖搖頭說,“很多聲音,但其實隻有一個,就是它的聲音。”

    “你見過它嗎,亨利?”

    “沒錯,”亨利說,“弗蘭肯斯坦,把維克多的腦袋給扭斷了。你應該聽聽的,聲音就像拉特大號拉鏈一樣。接著它又追貝爾齊,貝爾齊和它扭打。”

    “真的?”

    “對啊,所以我才能脫身。”

    “你讓他送死。”

    “給我閉嘴!”亨利的臉頰漲成暗紅色,往前走了兩步。邁克覺得亨利愈離開連接主館和兒童圖書館的通道,看起來就愈年輕。過去的惡毒仍然在他臉上,但邁克還看到了別的東西:那個被瘋子鮑爾斯在農場上養大的小孩。亨利家的良田多年後成了荒煙蔓草。“你給我閉嘴!我要是不逃,就會被它殺掉!”

    “它沒有殺死我們。”

    亨利眼中閃現陰狠的愉悅:“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除非我搶先它一步把你們殺光。”他將手抽出口袋,掌心多了一個二十厘米的細長物體,兩側有仿象牙雕飾,前端一個鉻質小按鈕閃閃發亮。亨利摁下不明物體上的按鈕,十五厘米長的刀刃立刻從凹槽裏彈了出來。他握住折刀,稍微加速朝服務台走來。

    “瞧我找到什麽?”他說,“我知道去哪兒找。”說完便閉起邊緣紅腫的一隻眼睛,猥瑣地眨了眨眼。“月亮上的人交代的。”亨利再度露齒微笑,“白天躲好,晚上搭便車,老人,攻擊他,殺了他,將車丟在新港,應該是。剛進入德裏界,我就聽見那聲音。我朝下水道看,就發現這些衣服,還有刀。我的折刀。”

    “你忘了一件事,亨利。”

    亨利笑著搖頭。

    “我們逃過了,你也逃過了。如果它想殺死我們,它也想殺你。”

    “你錯了。”

    “你才錯了。你們幾個蠢蛋也許幫了它忙,但它可不講什麽情分的,不是嗎?你兩個朋友都被它逮到了,貝爾齊試圖反抗,你卻逃了。不過,你現在回來了,我想你也是它想了結的對象,亨利,我真的這麽想。”

    “才怪!”

    “也許你會看到弗蘭肯斯坦?還是狼人?吸血鬼?小醜?甚至是你自己!說不定你會看到它的真麵目,亨利。我們就看到了。要我告訴你嗎?要我——”

    “你閉嘴!”亨利尖叫一聲,朝邁克撲來。

    邁克往旁邊一站,伸出一隻腳。亨利摔了一個狗吃屎,有如圓盤在被鞋子踩得光滑的地板上溜了出去,腦袋撞到桌腳,就是窩囊廢俱樂部成員方才聚會聊往事的桌子。亨利嚇得不知所措,鬆開手上的刀。

    邁克衝了過去,想搶走折刀。他大可以做掉亨利,將刻有“耶穌拯救世人”字樣的拆信刀插進亨利頸後,然後報警。接下來當然有一堆無聊的官僚程序,但不會太多,起碼在德裏不會,因為這麽詭異的暴力事件在這裏並不罕見。

    但他沒這麽做,因為他忽然發現(和閃電一樣快得讓他來不及多想)要是自己殺死亨利,就等於幫它殺人,正如亨利殺了他等於替它殺人一樣。而且他在亨利臉上看到的另一種神情——一個過度操勞、神情疲憊困惑的孩子,為了不明的目的而被推上有毒的道路——也讓他下不了手。亨利從小生長在瘋子父親的心靈荼毒下,早在發現它存在之前就已經屬於它了。

    因此,邁克沒有將拆信刀插進亨利脆弱的頸後,而是跪下來搶走折刀。刀子在他手中抖了一下,仿佛有自己的意誌,將刀鋒砍進他的手指裏。疼痛沒有立即出現,隻有鮮血從他右手前三根手指流了出來,滴在他有疤的掌中。

    他下意識收手,亨利身子一滾,又將刀搶了回去。邁克坐了起來,兩人麵對麵跪著,都在流血:邁克手指流血,亨利鼻子流血。亨利甩甩腦袋,將血滴甩入黑暗之中。

    “我還以為你沒那麽笨呢!”他沙啞地說,“你們他媽的都是娘炮!要是公平打鬥,我們一定可以打敗你們!”

    “放下刀子,亨利,”邁克輕聲說道,“不然我就報警了。警察會來帶你回精神病院,讓你離開德裏,你就安全了。”

    亨利想回答,但開不了口。他沒辦法告訴邁克一個討厭的事實,就是他無論在精神病院、洛杉磯或廷巴克圖都不會安全,因為和骨頭一樣白、和雪一樣冰的月亮依然會升起,鬼魂般的聲音會開始說話,月亮會變成它的臉,口齒不清地說說笑笑,下達指令。他吞下黏稠的血。

    “你打架從來不公平!”

    “你又公平了嗎?”邁克問。

    “你這個黑鬼天花夜行蟲兔崽子人猿黑猩猩!”亨利咆哮一聲,又撲向邁克。

    亨利撲得顛簸、笨拙,邁克後退閃開,但一個重心不穩跌坐在地上。亨利再度撞上桌子。他彈了起來,轉身抓住邁克的手臂。邁克拿著拆信刀一揮,感覺刀子刺進亨利的前臂。亨利哀號一聲,但沒有放手,反而抓得更緊。他撲向邁克,頭發遮住眼睛,鮮血從斷折的鼻子流到肥厚的嘴唇上。

    邁克試著起身閃到亨利身側,想推開他。亨利揮舞折刀,在空中劃出亮閃閃的圓弧,十五厘米長的刀刃完全沒入邁克的大腿,毫不費力,仿佛切進溫熱的奶油中。亨利將刀拔出來,刀鋒滴著血,邁克痛得大叫,猛力將亨利推開。

    他吃力地站起來,但亨利動作更快,邁克差點沒躲過他的第二次猛撲。他感覺鮮血以令人擔心的速度流下大腿,灌滿他的便鞋。我想他刺到我腿動脈了。天哪,他狠狠刺中我了。血濺得到處都是,地板上也有。媽的,鞋子報銷了,我兩個月前才買的——

    亨利又撲過來了,喘得像頭發怒的公牛。邁克搖搖晃晃閃過身子,再度朝亨利揮了一刀。拆信刀劃破亨利的破爛襯衫,在他胸膛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亨利悶哼一聲,邁克再度將他推開。

    “你這個耍詐的黑鬼!”亨利哀號道,“看你幹了什麽好事!”

    “放下刀子,亨利。”邁克說。

    兩人背後傳來竊笑,亨利轉頭一看……隨即驚恐大叫,雙手捂臉,有如被騷擾的老處女。邁克目光掃向服務台,隻見斯坦利的腦袋從服務台後方“啪”一聲彈了出來,聲音大得嚇人,切斷的脖頸下方裝了彈簧。他麵如死灰,臉上塗著油彩,雙頰兩個火辣辣的紅點,沒有眼睛,變成兩個橘色毛球。斯坦利的腦袋像盒子裏的小醜一樣前後晃動,和內波特街房子邊的向日葵一樣,感覺可怕而又怪誕。他張開嘴巴,用尖叫大笑的聲音開始唱道:“殺了他,亨利!殺了那個黑鬼,殺了黑猩猩,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邁克轉身看著亨利,沮喪地發現自己被騙了。他有點好奇亨利那年春末看見的是誰的頭。斯坦利?維克多·克裏斯?還是他父親?

    亨利尖叫一聲,朝邁克衝來,折刀有如縫紉機的針頭上下舞動。“去死吧,黑鬼!”他咆哮道,“去死吧,黑鬼!去死吧,黑鬼!”

    邁克往後退,被亨利刺傷的腿立刻一軟,跌倒在地上。那條腿已經幾乎沒有感覺,顯得冰冷而遙遠。他低頭看,發現雪白的長褲早已鮮紅一片。

    亨利的折刀從他鼻尖前閃過。

    亨利轉身想再次揮擊,邁克將刻著“耶穌拯救世人”字樣的拆信刀往前一捅。亨利撲向刀子,就像被針刺進的蟲子一樣。溫熱的血灑到邁克手上。他抽手收刀,卻聽見啪的一聲。他隻拔出刀柄,刀鋒留在亨利胃裏突了出來。

    “去死吧,黑鬼!”亨利大吼,一手捂住戳出腹部的刀鋒,鮮血從他指間泉湧而出。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傷口。服務台後方的滴血頭顱尖叫大笑,彈簧吱嘎作響。邁克頭暈想吐。他回頭一看,發現頭顱變成了貝爾齊,看來就像戴著紐約揚基隊球帽的香檳軟木塞。邁克大聲呻吟,但聲音聽起來很遠,有如回音。他發現自己坐在溫熱的血泊中。要是不快用止血帶綁住我的腿,我一定會死。

    “去——死吧,黑——鬼!”亨利尖叫。他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握著折刀,搖搖晃晃地離開邁克,朝圖書館大門走去。他像醉鬼一樣,有如電子彈球在回音陣陣的主廳裏忽左忽右,撞翻了一張安樂椅。他伸手亂抓,將架子上的報紙掃到了地上。他走到門口,伸直手臂將門推開,隨即衝進夜色裏。

    邁克開始意識模糊。他想解開皮帶,但手指卻幾乎沒有感覺。最後他總算解開帶扣,將皮帶抽了出來,纏在鼠蹊部下方,緊緊係住流血的大腿。他一手抓著皮帶,開始朝服務台爬去。那裏有電話。他不曉得要怎麽才能夠著話筒,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爬到那裏。他覺得天旋地轉、視線模糊,眼前世界被一波波灰色巨浪淹沒。他伸長舌頭,用牙齒狠狠咬了一口。疼痛來得又急又烈,視線再度清晰了起來。他發現自己還握著拆信刀的斷柄,便立刻將它扔了。他終於到了服務台,感覺那裏就和珠穆朗瑪峰一樣高。

    邁克靠著沒事的腿撐起身子,用沒有握著皮帶的手抓住服務台的邊緣。他咬牙切齒,眼睛眯成一線,總算讓自己站了起來。他像鸛鳥一樣站著,將電話夠到麵前。電話旁邊貼了三個號碼:消防隊、警察局和醫院。他伸出距離自己仿佛有十幾公裏遠的手指,顫抖著撥了醫院的電話:555-3711。電話鈴響之後,他閉上眼睛……沒想到接電話的是潘尼歪斯,他立刻瞪大雙眼。

    “你好呀,黑鬼!”潘尼歪斯吼道,朝著邁克的耳朵放聲大笑,聲音和碎玻璃一樣尖。“怎麽樣啊?你好嗎?我想你應該死了,你覺得呢?我覺得亨利達成任務了!想要氣球嗎,邁克?想要氣球嗎?你好嗎?喂喂喂?”

    邁克抬頭望向座鍾鍾麵,米勒捐的鍾,發現鍾麵變成了他父親的臉,心裏一點也不意外。罹患癌症的父親臉色死灰,兩眼翻白,忽然間伸出舌頭,鍾也同時敲響了。

    邁克抓住服務台的手鬆了,靠單腳支撐的身體搖晃片刻又跌回地上。話筒掛在電話線尾端擺動著,有如催眠師的道具。他的手愈來愈抓不緊皮帶了。

    “哈囉,有人在嗎?”潘尼歪斯的爽朗聲音從搖晃的話筒裏傳了出來,“我是國王!我是德裏之王!這一點千真萬確。你不覺得嗎,小子?”

    “假如你聽得到,”邁克啞著嗓子說,“而且不是我現在聽到的那個人,請你幫幫我。我叫邁克·漢倫,目前人在德裏圖書館,就快失血致死了。假如你拿著話筒,我要跟你說我聽不見你的聲音。有人不讓我聽到。如果你還在,麻煩你快一點。”

    他側躺著,像胎兒一樣收起雙腳,將皮帶在右手纏了兩圈,專心握緊它。世界開始飄離,被一塊塊有如氣球和棉絮的灰色雲朵帶向遠方。

    “哈嘍,你還好嗎?”潘尼歪斯在擺動的話筒裏大吼,“你還好嗎,死黑鬼?哈嘍……嘿,”亨利·鮑爾斯說,“你還好嗎,小賤人?”

    堪薩斯街/中午十二點二十分

    貝弗莉立刻轉身就跑,反應快得超乎他們預期。她本來可以搶先的……隻可惜頭發壞了事。亨利伸手一抓,抓到了一把長發,將她拉回來,朝她咧嘴微笑,發出濃烈而熱烘烘的口臭。

    “你好呀,”亨利·鮑爾斯說,“你要去哪裏?回去找你那群混賬朋友玩嗎?我想把你鼻子割下來,讓你吃下去,你覺得呢?”

    她掙紮著想擺脫,亨利哈哈大笑,抓著她的頭發讓她左右擺頭。刀子映著八月的迷蒙陽光,發出危險的光芒。

    這時突然傳來汽車喇叭聲,而且按了很久。

    “這裏!這裏!你們幾個小子在做什麽?放開她!”

    開車的是一名老婦人。一九五〇年出廠的福特轎車,保養得很好。她將車停在路邊,腦袋探出前座外,椅子上還鋪著毛毯。維克多·克裏斯看見老婦人憤怒認真的表情,臉上的茫然頓時消失,緊張地看著亨利。“你們——”

    “救命!”貝弗莉尖叫,“他手上有刀!有刀!”

    老婦人轉怒為憂,還帶著詫異與恐懼。“你們幾個在做什麽?放開她!”

    馬路對麵(貝弗莉看得很清楚),赫伯特·羅斯從門廊上的椅子裏起身,走到扶手前向這裏張望,表情和貝爾齊一樣茫然。他折好報紙,轉身靜靜回到屋裏。

    “放開她!”老婦人尖叫。

    亨利齜牙咧嘴,突然朝老婦人衝去,同時抓住貝弗莉的頭發拉著她走。貝弗莉跌跌撞撞,單膝跪地被拖著前進,頭皮痛得要命。她覺得頭發被拔掉了不少。

    老婦人大聲尖叫,拚命搖起車窗。亨利往下猛刺,刀子刮過玻璃。老婦人放開離合器,車子頓了三下便往前衝,結果衝上人行道進退不得。亨利追了上去,依然拖著貝弗莉。維克多舔舔嘴唇,左右張望。貝爾齊推推頭上的揚基隊球帽,困惑地掏掏耳朵。

    貝弗莉瞥見老婦人嚇得臉色發白,接著看見她慌忙鎖上車門,先鎖前座,再鎖駕駛座。福特車的引擎熄火了,亨利抬起靴子朝車尾燈踹了一腳。

    “滾開!你這個幹癟老太婆!”

    老婦人將車倒回街上,輪胎發出淒厲的吱嘎聲。一輛皮卡車迎麵駛來,急轉彎閃過老婦人的車,司機猛按喇叭。亨利回頭看了貝弗莉一眼,再度露出獰笑。貝弗莉抬起穿著球鞋的腳,朝他睾丸踹了下去。

    亨利的笑臉變成痛苦的哭臉,折刀從他手裏滑落,掉到人行道上。他另一隻手放開她的頭發(但放手前又狠狠拉了一下),整個人跪到地上,握著胯下想要哀號。貝弗莉看見他手裏抓著幾綹她的紅發,內心的恐懼頓時化成熊熊的恨意。她猛吸一口氣,接著朝他頭頂使勁踹了一腳。

    接著她轉身就跑。

    貝爾齊愣愣追了三步就停了。他和維克多跑到亨利身旁,亨利將兩人推開,搖搖晃晃起身,雙手依然抱著胯下。那年夏天,他的胯下已經不止一次被踹了。

    他彎腰拾起折刀,氣喘籲籲說:“……點。”

    “你說什麽,亨利?”貝爾齊焦慮地問。

    亨利轉頭看他,汗涔涔的臉上寫滿痛苦和熾烈的恨,讓貝爾齊倒退一步。“我說……快……快點!”他擠出一句,接著便抱著胯下跌跌撞撞朝貝弗莉追去。

    “我們追不上她了,亨利,”維克多不安地說,“老天,你都快走不動了。”

    “我們會追到她的。”亨利喘著說。他撩起上唇,下意識地發出狗一般的獰笑。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流到發燙的臉頰。“我們會追到她的,因為我知道她會去哪裏。她要去荒原找那群混賬朋友。”貝弗莉說。

    德裏旅館/淩晨兩點

    “啊?”威廉看著她說。他剛才心不在焉。兩人牽手走在街上,沒有說話卻很自在,因為彼此吸引而微微興奮。他隻聽見最後一個字,一條街外,德裏旅館的燈火穿透低矮的濃霧發著微光。

    “我說你們是我的死黨,我當時隻有你們這群朋友,”她微笑著說,“交朋友向來不是我的強項,我想。但我在芝加哥有一個好姐妹,叫凱·麥考爾,我想你一定會喜歡她,威廉。”

    “可能吧,我自己交朋友也很慢,”他笑著說,“那時候,我們隻要彼、彼此就夠了。”他看見她發間沾著水珠,欣賞光線在她腦袋四周形成光暈的模樣。她抬起頭,嚴肅地望著他。

    “我需要一樣東西。”她說。

    “什、什麽東西?”

    “我要你吻我。”她說。

    他想到奧黛拉,忽然發現她長得很像貝弗莉。他之前一直沒發覺。他心想自己當初是不是這樣被吸引的,讓他在兩人初次相遇的好萊塢派對結束前鼓起勇氣約她下次見麵。令人不悅的罪惡感襲上他的心頭……他伸出雙臂,摟住了童年好友貝弗莉。

    她的吻堅定、溫暖而又甜美,乳房抵著他敞開的外套,臀部貼著他……離開……又貼上。當她再次挪開臀部,他雙手伸進她的發間,身體緊貼住她。她感覺他變硬了,不禁輕歎一聲,將臉貼上他的脖子。他感覺她的淚水沾上他的皮膚,溫暖而私密。

    “來吧,”她說,“快。”

    他牽著她的手,兩人匆匆走回德裏旅館。大廳很舊,兩側吊著花飾,依然帶著往昔風采,裝潢很有十九世紀伐木工人的味道。這個時間大廳很空,隻有一名接待員待在內室,從外頭隱約可以看見他雙腳翹在桌上看電視。威廉伸手按了三樓的按鈕,手指微微顫抖——是興奮?緊張?歉疚?還是三者都有?對了,當然還有近乎瘋狂的喜悅與恐懼。這些感覺混雜在一起不太令人愉快,但似乎無可避免。他帶她穿過走廊,朝他房間走去,心想既然偷吃就做得徹底一點,到他房間,而非她的房間。他發現自己想起了第一本書的經紀人蘇珊·布朗,也是他的初戀情人。當時他還沒二十歲。

    偷吃,背著妻子偷吃。他試著在腦海中消化這件事,但感覺既真實又虛幻。其實他心裏最強烈的感覺是想家,一種老派的失落感。奧黛拉這會兒應該起床了,正在煮咖啡,穿著睡袍坐在餐桌前,可能在研讀劇本,也可能在讀迪克·弗朗西斯的小說。

    他將鑰匙插進311號房的鎖孔裏,鑰匙鏘啷作響。要是他們去了貝弗莉位於五樓的房間,就會發現電話的留言燈在閃。正在看電視的接待員之前留了一則訊息給她,請她回電給芝加哥的朋友凱(凱瘋狂打了三通電話,他才記得留言給貝弗莉)。要是他們去了貝弗莉的房間,事情的發展或許會有所不同,他們或許不會隔天破曉醒來就成了德裏警局的逃犯。但他們去了威廉的房間——也許事情就是如此安排的。

    門開了,兩人走了進去。她雙頰緋紅,兩眼明亮地望著他,胸脯快速起伏。威廉將貝弗莉摟在懷裏,一種“正確的感覺”淹沒了他。他感覺過去和未來的循環完美無瑕地連接了起來。他伸腳笨拙地將門踢上。她笑了,吐出的空氣暖暖躥進他的口中。

    “我的心——”她說著牽起他的手放到她左胸上。他感覺她的心髒在那堅實又令人瘋狂的柔軟下猛烈跳動,有如快速運轉的引擎。

    “你、你的心——”

    “我的心。”

    兩人衣衫完整地躺在床上親吻。她將手伸進他襯衫裏又抽了出來,接著伸出一根手指滑過他襯衫扣子,在小腹停留片刻……接著再往下探,滑過他堅硬粗大的陰莖。他胯下的肌肉猛力顫抖,讓他意識到它們的存在。他停止親吻,將身體從她身旁移開。

    “威廉?”

    “慢、慢一點,”他說,“否則我會像個小、小鬼一樣,一下子就繳、繳械了。”

    她又笑了。笑得很溫柔,看著他說:“是嗎?還是你有所顧慮?”

    “顧慮,”威廉說,“我總是有顧慮。”

    “我沒有。我恨他。”她說。

    威廉看著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直到兩天前才浮現那樣的想法,”她說,“唔,我想我其實一直都知道。他打我、傷害我,但我還是嫁給他,因為……因為我父親總是擔心我,我想。無論我再怎麽努力,他還是會擔心。我想我知道他一定會認同湯姆,因為湯姆也一直擔心我,非常擔心。隻要有人擔心我,我就很安全。不隻安全,還非常真實。”她神情嚴肅地看著他。她的上衣已經撩了起來,露出一截小腹。他很想親吻那裏。“但那一點也不真實,而是夢魘。嫁給湯姆就像重回夢魘裏。怎麽會有人想那樣做呢,威廉?怎麽會有人自己回到夢魘裏呢?”

    威廉說:“我隻能想、想到一個原、原因,就是他想回、回去尋找自己。”

    “夢魘在這裏,”貝弗莉說,“夢魘就在德裏。湯姆和德裏比起來,就像小巫見大巫。我現在更認清他了。我討厭自己竟然和他生活了那麽多年……你都不曉得……他讓我做了哪些事情,唉,而且我還做得很高興,你知道,因為他很擔心我。我會哭……但有時真的很丟臉,你知道嗎?”

    “別哭。”威廉輕聲說道,一隻手按在她手上。她緊緊握住他,雙眼亮得離譜,但淚水沒有滑落。“大家都是這、這樣。但那不是考、考試,你隻要盡、盡力就好、好了。”

    “我是說,”她說,“我沒有對湯姆不忠,也不是利用你報複他之類的。對我來說,這麽做是……理智、正常而又甜蜜的。但我不想傷害你,威廉,或哄騙你做出未來會後悔的事。”

    他低頭沉思,想得非常認真,但那小小的古怪回憶——他雙手握拳那句,還有別的——又遊了回來,闖入他的思緒。這天真漫長,邁克來電邀他到東方璞玉聚餐仿佛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之後發生了太多事情,記起太多事情,例如喬治相簿裏的照片。

    “朋友不會哄、哄騙對方。”他說,彎腰靠向她。兩人嘴唇相接,他開始解開她上衣的扣子。她一手伸向他頸後,將他拉近,他解開她的長褲,將它脫下,手在她小腹停留片刻,感覺很溫暖。她的內褲褪下了,貝弗莉輕歎一聲。威廉開始推擠,她引導他。

    他進來之後,她微微拱背迎合他的挺入,一邊喃喃:“做我朋友……我愛你,威廉。”

    “我也愛你。”他說,並對著她裸露的肩膀微笑。他們緩緩律動,他感覺皮膚開始出汗,貝弗莉在他身下加快了動作。他的意識開始往下跑,愈來愈集中在兩人結合的部位。她的毛細孔張開了,散發出可愛的麝香。

    貝弗莉覺得自己就快高潮了。她挺身相迎,尋索頂點,對高潮的到來沒有半分懷疑。她身體忽然開始顫抖,仿佛往上躍起,但不是高潮,而是更興奮的高原狀態,遠比湯姆或再之前兩任情人帶給她的愉悅還要強烈。她發現這不會隻是高潮,而是一次感官的核爆。她有點害怕……但身體再度加速。她感覺威廉的長劍在她體內變硬,她的身體忽然也變得一樣硬。她高潮了——開始高潮了。愉悅的感覺強烈得近乎痛苦,衝破了感官的閘門,她咬住他的肩膀,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哦,天哪!”威廉喘息道。她覺得他哭了,但事後卻始終無法確定。他抬起身子,她以為他要抽身了——她試著做好心理準備,因為那一刻總會帶來難以解釋的空虛與失落感,留下足跡般的感覺——沒想到他再度猛力挺入。她立刻又高潮了。她從來不曉得自己能夠這樣。記憶之窗再度開啟,她看見鳥,成千上萬隻的春鳥,降落在德裏每一個屋頂、電話線和信箱上,映著潔白的四月天空。她既痛苦又愉悅——但很淡,就像潔白的春日天空一樣淡。淡淡的疼痛混合著淡淡的愉悅和某種瘋狂的確定。她流血了……她……她……

    “你們全部嗎?”她忽然大叫,眼睛嚇得睜大。

    這回他真的抽身了,但回憶來得猝不及防,讓她幾乎毫無所覺。

    “什麽?貝弗莉?你、你還好——”

    “你們全部嗎?我和你們每個人都做過?”

    她看見威廉一臉驚詫,張大嘴巴……和恍然大悟。但不是她點醒他的。雖然她飽受驚嚇,但還看得出這一點。是他自己發現的。

    “我們——”

    “到底怎麽樣,威廉?”

    “你、你就是那樣救我、我們出去的,”他說,兩眼亮得令她害怕,“你還、還不明白嗎,貝?你就是那、那樣救我們出、出去的!我們所有人……可是我們……”他忽然一臉恐懼遲疑。

    “你想起所有的事了嗎?”她問。

    威廉緩緩搖頭:“細、細節不記得,但……”他看著她,她發現他非常害怕。“其、其實是我、我們希望那、那樣出去。我不確、確定……貝弗莉……我不確定大人做得到。”

    她默默看了他很久,接著下意識坐到床邊。她身軀光滑可愛。她彎腰脫下及膝絲襪,脊椎在微光下近乎隱形,頭發有如麥穗般垂在一邊肩膀上。他覺得自己黎明之前還會要她一次,心中再次浮現罪惡感。但想到奧黛拉此刻在海的另一岸,雖然歉疚,卻覺得好過一點。再投一枚硬幣到點唱機裏吧,他心想,這回點的曲子叫《不知道就不會受傷》。但傷害還是造成了,也許在人與人之間。

    貝弗莉起身,將床鋪拉下來:“上床吧,我們該休息一下了。我們倆都是。”

    “好、好的。”因為確實如此,不用懷疑。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睡眠……然而不是一個人睡,至少今晚不要。剛才的衝擊才開始消散——也許太快了一點,但他覺得好累,精疲力竭,每一秒鍾的現實都像做夢。雖然心裏歉疚,但威廉覺得這裏很安全。他可以再躺一會兒,睡在她懷中。他想要她的溫暖與友善。這兩樣東西都會激起性欲,但此刻對他們來說是無害的。

    他脫了襪子和襯衫,躺到她身旁。她貼著他,乳房溫暖,長腿冰涼。威廉抱著貝弗莉,察覺兩者的不同。她的身子比奧黛拉長,胸和臀部也更豐滿,但同樣歡迎他。

    親愛的,應該是本陪著你才對,他昏昏欲睡地想,我想其實那樣才對。怎麽不是本呢?

    因為當時是你,現在也是,就這樣。因為從哪裏開始,就從哪裏結束。我想是鮑勃·迪倫說的……或裏根總統,而現在也許是我,因為本才是應該送女士回家的人。

    貝弗莉在他懷裏扭動,但沒有性暗示(不過,雖然他睡意沉沉,她還是感覺他硬了,頂著她的腿,心中暗自竊喜),隻想要他的溫暖。她自己也快睡著了。多年後和他重逢,她此刻的快樂無比真實。她知道這一點,因為這份快樂苦澀而淡然。也許除了今晚還有明天早上,接著他們就要和上回一樣進入下水道,將它找出來。這回圈子會更緊密,他們現在的生活會和童年融合,將他們變成默比烏斯環一樣的瘋狂生物。

    不然就是死在下水道裏。

    她轉過身子,威廉將手伸進她的手臂和身側之間,輕輕握著她一邊的乳房。她不用醒來,不用擔心那隻手會突然擰緊。

    睡意襲來,她的思緒開始破碎。她在半睡半醒之間總會見到明亮的向日葵——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在藍天下燦爛點頭。向日葵褪去了,她感覺自己在往下墜——她小時候偶爾會因此驚醒,渾身大汗,側臉尖叫。她大學時讀過心理學的教科書,書上說兒童經常會做墜落的夢。

    但她這回沒有驚醒。她感覺威廉的手臂溫暖而舒服,一手握著她的乳房。她想就算自己往下掉,也不會孤單一人。

    她落到地上開始奔跑。她不曉得個中含意,但夢進行得很快。她追趕著,追趕睡意、沉默,甚至隻是時間。時光飛逝,不斷奔騰。若想轉身追趕童年,就得加大步伐,死命地跑。二十九歲,那年她挑染頭發(快點)。二十二歲,那年她和名叫格雷格·馬洛伊的美式足球運動員談戀愛,那人在一次兄弟會派對上差點強暴了她(快點、快點)。十六歲,和兩個小姐妹在波特蘭的青鳥丘瞭望台喝醉。十四歲……十二歲……

    ……快點、快點、快點……

    她跑入夢鄉,追逐十二歲,抓上它,越過它為他們每個人設下的記憶閥(吸進肺裏感覺像冰涼的霧氣),跑回十一歲。她不停地跑,拚命地跑,跑贏魔鬼。

    荒原/中午十二點四十分

    她回頭,回頭看他們有沒有追上來,一邊又溜又滑地爬下堤岸。沒有,起碼目前沒看到。就像她父親說的,她“又得逞了”……但光是想起父親,就讓她心裏湧起罪惡感和沮喪。

    木橋搖搖晃晃,她看了看橋下,希望見到銀仔斜靠在橋墩旁,可是沒有。那裏隻有幾支他們已經不玩的玩具槍。她走上小徑,回頭張望……他們來了。貝爾齊和維克多一左一右扶著亨利站在堤岸上,有如倫道夫·司各特電影裏的印第安偵察兵。亨利臉色白得可怕,伸手指著她。維克多和貝爾齊開始攙扶他下坡,三人腳下濺起泥土和碎石。

    貝弗莉著魔似的望著他們看了很久,接著轉身衝過橋下的涓涓細流,完全沒踩本放的踏腳石,球鞋踏出一片片水花。她沿著小徑跑,呼吸在喉嚨裏發燙。她感覺腿部肌肉在顫抖,力氣已經所剩不多了。地下俱樂部。隻要能到那裏,或許還有機會全身而退。

    她沿著小徑跑,樹枝在她臉上劃出更多顏色,其中一根還打中她的眼睛,讓她眼睛泛淚。她切向右邊,在矮樹叢裏跌跌撞撞,最後來到了空地。做了偽裝的入口和小窗都開著,本·漢斯科姆探頭出來。他一手拿著薄荷巧克力糖,一手拿著《阿奇》漫畫。

    他仔細瞧了貝弗莉一眼,忍不住張大嘴巴。換作其他場合,他的表情一定顯得很滑稽。“貝,到底出了什——”

    她沒時間回答。她聽見背後不遠處傳來樹枝斷折的聲響,還有人低聲咒罵。亨利似乎複原了一點。於是她朝方形入口撲了過去,卡著樹葉、小樹枝和剛才爬過垃圾車底下沾到的汙垢的頭發隨風飛揚。

    本看見她像傘兵一樣直撲而來,立刻一溜煙躲回洞裏。她縱身一跳,他手忙腳亂地接住了她。

    “把門窗都關上!”她喘著氣說,“快點,本,拜托。他們來了!”

    “誰來了?”

    “亨利和他的死黨!亨利瘋了,他手上有刀——”

    聽到這裏就夠了。本丟下薄荷巧克力糖和漫畫,悶哼一聲將入口關上。頂門鋪著草皮,黏著劑固定的效果依然好得出奇,隻有幾小塊稍微鬆脫了。貝弗莉踮腳關上氣窗,洞裏一片漆黑。

    她伸手尋找本,一找到便驚慌地緊緊抱住他。本過了一會兒才張手抱她。兩人都跪在地上。貝弗莉忽然一陣驚慌,想到理查德的晶體管收音機還沒關,小理查德正在唱著《女孩忍不住》。

    “本……收音機……他們會聽到……”

    “哦,天哪!”

    他的大屁股撞了她一下,差點把她撞趴在地。她聽見收音機掉到地上。“隻要男人駐足觀看,女孩就會忍不住,”小理查德用他一貫沙啞熱情的嗓音唱道,合音也跟著唱和,“忍不住!女孩忍不住!”本也開始喘氣了。兩人聽起來像是一對蒸氣引擎。洞裏忽然“哢嚓”一聲……隨即陷入靜默。

    “可惡!”本說,“我把收音機踩爛了,理查德一定會氣炸的。”他伸手摸黑尋找她。貝弗莉感覺他的手碰到她的乳房,立刻像燙到一樣收了回去。她伸手亂摸,抓到了他的襯衫,將他拉近。

    “貝弗莉,怎麽——”

    “噓!”

    他安靜下來。兩人並肩坐著,摟著對方抬頭張望。洞裏還不夠黑,一道細長的光線從活板門一側照了進來,氣窗也有三邊透光。其中一邊特別寬,透了一道斜長的日光到地下俱樂部裏。她隻能祈禱他們不會發現。

    她聽見他們愈走愈近。起初聽不清說話聲……接著就聽見了。她抱緊本。

    “要是她跑進竹林裏,很容易就能看到她的蹤跡。”維克多說。

    “他們都在這裏玩。”亨利說。他聲音緊繃,講話有一點喘,似乎要很用力,“鼻涕蟲塔裏恩多說的。石頭大戰那一天,他們也是從這裏來的。”

    “沒錯,他們在這裏玩槍和其他的。”貝爾齊說。

    他們上方忽然出現腳步聲,蒙著草坪的門板上下震動,泥土撒在貝弗莉仰著的臉上。俱樂部上方站了一個、兩個,甚至三個人。她腹部一陣痙攣,得咬著牙才沒叫出來。本伸出大手捧著她的臉頰,讓她的臉貼著他的手臂,同時抬頭往上望,看他們會不會猜出來……或早就知道他和貝弗莉躲在下麵,隻是在耍他們。

    “他們有一個地方,”亨利說,“鼻涕蟲是這麽說的,樹屋之類的地方。他們把它叫作俱樂部。”

    “他們想找樂子,我就給他們樂子。”維克多說,貝爾齊聽了發出如雷的笑聲。

    啪啪啪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活板門又上下震動,幅度比剛才還大。他們一定會發現的,普通地麵不會這麽有彈性。

    “我們去河邊瞧瞧吧,”亨利說,“我敢說她一定在那裏。”

    “好。”維克多說。

    啪啪,他們離開了。貝弗莉鬆了口氣,閉著嘴巴輕歎一聲……沒想到亨利說:“貝爾齊,你留在這裏守住小徑。”

    “沒問題。”貝爾齊說完開始來回走動,在活板門上方不停穿梭。更多土從縫隙掉了下來。本和貝弗莉的臉都髒了,兩人緊張地麵麵相覷,貝弗莉發現洞裏不隻有煙味,還有一股汗臭和垃圾味愈來愈濃。是我,她沮喪地想。雖然身體發臭,她還是抱著本,而且抱得更緊。他的壯碩忽然變得可親、令人放心,她很高興有那麽多的他可以抱。暑假剛開始的時候,他或許還隻是個擔驚受怕的胖小子,但現在不同了。和他們一樣,他也改變了。要是貝爾齊發現他們躲在下麵,本很可能殺他個出其不意。

    “他們想找樂子,我就給他們樂子。”貝爾齊說完咯咯笑了。貝爾齊·哈金斯式的笑聲很低,很像輪唱。“想找樂子就給他們樂子。這句話不錯,很不賴。”

    她發現他的上半身開始急促起伏。他不停淺淺吸氣、吐氣,讓她很緊張,以為本就要哭了。她定睛細瞧,才發現他是在壓住笑意。他眼睛含著淚水,和她四目交會,立刻翻眼避開。借著透過活板門和窗戶的微光,貝弗莉看見他的臉都憋得發紫了。

    “想找樂子就給他們樂一樂。”貝爾齊說完重重坐在活板門的正上方。這一回門震動得很危險,貝弗莉聽見一根支柱發出不祥的吱嘎聲。門板照理說能撐住鋪在上頭偽裝用的草皮……但加上一百四十多斤的貝爾齊·哈金斯就不一定了。

    他要是再不走開,就會跌到我們懷裏了,貝弗莉想到這裏,也開始和本一樣歇斯底裏起來,發出驢叫似的喘息聲。她腦中忽然浮現一幅景象:她微微推開窗戶,將手伸出去,趁貝爾齊在迷蒙的午後陽光下喃喃自語、兀自傻笑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狠狠戳他背部一下。幸好她及時將臉埋在本胸前,否則早就笑出來了。

    “噓,”本說,“拜托,貝——”

    吱嘎,這回更大聲了。

    “撐得住嗎?”她低聲問。

    “可以吧,隻要他別放屁。”本說。沒想到他才說完不久,貝爾齊就真的放了一個屁——像喇叭一樣又響又亮,而且持續了至少三秒。兩人緊緊抱著彼此,不讓對方狂笑出聲。貝弗莉笑得頭痛,感覺就要中風了。

    接著,她隱約聽見亨利呼喊貝爾齊。

    “幹嗎!”貝爾齊大吼,隨即唰地起身,弄得更多泥土撒在本和貝弗莉身上,“什麽事,亨利?”

    亨利吼了一句,但貝弗莉隻聽到“岸邊”和“樹叢”兩個詞。

    “好!”貝爾齊咆哮回答,雙腳最後一次踩過活門。門板吱嘎一聲,比剛才響亮許多,一塊碎木片落到貝弗莉懷間,她好奇地拾了起來。

    “再有五分鍾,”本低聲說,“它隻能撐那麽久。”

    “你聽到他剛才放的屁了嗎?”貝弗莉問,說完又開始竊笑。

    “感覺像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一樣。”本也笑了。

    能說出來真是輕鬆:兩人一邊狂笑,一邊壓低聲音。

    後來,她不曉得怎麽回事(顯然和眼前的處境無關),忽然開口說:“謝謝你寫給我的詩,本。”

    本立刻不笑了,認真而謹慎地望著她。他從後口袋掏出一條髒手帕,緩緩擦了擦臉。“詩?”

    “就是俳句啊,寫在明信片上。是你寄的,對吧?”

    “不是,”本說,“我沒有寄俳句給你。要是有像我這樣的男孩——這麽胖的男孩——做那種事,一定會被女孩子笑。”

    “我沒有笑,我覺得寫得很美。”

    “我才寫不出什麽美的東西。威廉也許可以,我不可能。”

    “威廉是可以,”她同意,“但他絕對寫不出那麽棒的東西。我可以借用你的手帕嗎?”

    他將手帕遞給她。貝弗莉開始擦臉,盡可能擦幹淨。

    “你怎麽知道是我?”他終於問了。

    “不曉得,”她說,“我就是知道。”

    本的喉嚨不由自主地收縮。他低頭看著手說:“我沒有別的意思。”

    貝弗莉臉色一沉,望著他說:“你最好把這句話收回去,否則我的心情就被你搞砸了。我先警告你,我今天已經過得很不順了。”

    他還是低頭望著手,最後總算擠出一句,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呃,我想說我愛你,但不想破壞你的心情。”

    “不會的,”她說完湊過去抱住了他,“我現在很需要愛。”

    “但你特別喜歡威廉。”

    “可能吧,”她說,“但無所謂。假如我們是大人的話,或許是那樣,但我愛你們每一個人。我隻有你們這群朋友。我也愛你,本。”

    “謝謝。”本說完頓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開口說了,而且是看著她說的,“俳句是我寫的。”

    兩人默默坐了一會兒。她覺得安全,受到保護。和本坐得那麽近,讓她父親的臉和亨利的刀不再那麽鮮明、可怕。受保護的感覺很難說清楚,貝弗莉也沒多想。但多年以後,她終於明白那股力量的來源何在:她在一個男人的懷中,而對方願意為她而死,毫不遲疑。當時的她就是知道這一點。是他毛孔散發的味道,一種絕對原始的媒介,讓她的腺體感應到了。

    “其他人快回來了,”本忽然說,“要是他們被逮到怎麽辦?”

    她直起身子,發現自己差點睡著了。她想起威廉邀邁克到家裏吃中餐,理查德和斯坦利回家吃三明治,埃迪答應拿骰子遊戲來。他們很快就要回來了,完全不曉得亨利和他的同黨在荒原。

    “我們要想辦法聯絡他們,”貝弗莉說,“亨利的報仇對象不是隻有我。”

    “要是我們出去,他們正好回來——”

    “話是沒錯,但至少我們知道那夥人在這裏,威廉他們不知道。埃迪連跑都不能跑,他們把他的手打斷了。”

    “天哪,”本說,“看來我們隻能碰運氣了。”

    “沒錯。”她吞了吞口水,看了一眼天美時表。洞裏很暗,很難看清楚,但她覺得應該剛過一點,“本……”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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