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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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5)

作者:東籬字數:38436更新時間:2023-09-30 22:11:50

    她被他的遭際感動著,當他講到他在監獄裏遇到一個小姑娘,小姑娘送給他一顆蠶豆,饑餓的小姑娘說那是世上最好吃

    的東西,他不忍吃那最好吃的蠶豆,他為送蠶豆的小姑娘寫了一首歌,叫《蠶豆謠》,他輕輕地唱了那首歌:蠶豆稈,低又矮,結出的大豆鐵身板……街頭叫賣糖板栗,牢房中豆兒也稀奇……她哭了,她從桌子的那一麵起身走向了他。她俯身在他的肩頭,一隻手攬著他的臂膀,他接過了環繞著他的那隻手,把她纖細的手握在了他的手心裏,放在胸膛前。她的頭偏著,緊緊地依偎著他,依偎著他瘦削的臉。她滿含著熱淚,心生萬千痛惜。他平視前方,臉上掛著劫後餘生的坦然。不知是誰拍下了這張照片,他們一起留下了人間最美最動人的畫麵。

    輪到她講了,他也不插話,隻靜靜地聽,讓她沉浸在她的世界裏。

    她說:“最愛在晚飯過後,身邊坐著我愛的人,他看書或看電視,我坐在一盞台燈下,身上堆著布料,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將那份對家庭的情愛,一針一針細細地透過指尖,縫進不說一句話的簾子裏去。然後有一日,去上班的那個人回來了,窗口飄出了簾子等他——家就成了。”

    可是,那個給她一個家的男孩子不見了。那個男孩子比她小八歲。

    她一說就又說到那個男孩子上麵去了,她幾乎是對所有的人都講了那個男孩子的愛情。

    他,並沒有讀過她寫給那個男孩子的悼念文章,隻知道她的愛人叫荷西,是個西班牙人,落水而死。他翻看著她遞過來的書,但是明顯地,他老了,眼睛已經花了。他戴上了老花鏡,

    顯出讀得很困難的樣子,字太小,又是繁體。他側身的時候清晰地勾勒出了麵部的輪廓,有點像齊白石的側影一般。他真的是老人了,白胡子呈三角狀翹動在尖利的下巴前,顴骨線突出。他穿著深灰色開襟羊絨衫,脖子上麵棱磳的喉頭拉扯著一層薄皮上下動著。他讀得那麽吃力,幹瘦的一隻手還在書頁上一行行地滑動著。

    她說:“我來讀,你聽吧,你願意聽嗎?”

    他說:“我願意聽,我會好好聽的,你讀吧。”

    三毛接過了書,找到那篇文章:《一個男孩子的愛情》,她給他讀了起來:

    今天要說的隻是一個愛的故事,是一個有關三十歲就過世的一個男孩子,十三年來愛情的經過,那個人就是我的先生。他的西班牙名字是Jose,我給他取了一個中文名字叫荷西,取荷西這個名字實在是為了容易寫,可是如果各位認識他的話,應該會同意他該改叫和曦,祥和的“和”,晨曦的“曦”,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可是他說,那個“曦”字實在太難寫了,他學不會,所以我就教他寫這個我順口喊出來的“荷西”了。

    這麽英俊的男孩!

    認識荷西的時候,他不到十八歲,在一個聖誕節的晚上,我在朋友家裏,他剛好也來向我的一些中國朋友祝賀聖誕節。

    那時荷西剛好從樓上跑下來,我第一眼看見他時,觸電了一般,心想,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英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

    可以作為他的妻子,在虛榮心上,也該是一種滿足了,那是我對他的第一次印象。過了不久,我常常去這個朋友家玩,荷西就住在附近,在這棟公寓的後麵有一個很大的院子,我們就常常在那裏打棒球,或在下雪的日子裏打雪仗,有時也一起去逛舊貨市場。口袋裏沒什麽錢,常常從早上九點逛到下午四點,可能隻買了一支鳥羽毛,那時荷西高三,我大學三年級。

    有一天荷西坐在我的旁邊很認真地跟我說:“再等我六年,讓我四年念大學,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後我們可以結婚了,我一生的向往就是有一個很小的公寓,裏麵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太太,然後我去賺錢養活你,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夢想。”他又說:“在我自己的家裏得不到家庭的溫暖。”

    我聽到他這個夢想的時候,突然有一股要流淚的衝動,我跟他說:“荷西,你才十八歲,我比你大很多,希望你不要再做這個夢了,從今天起,不要再來找我,如果你又站在那個樹下的話,我也不會再出來了,因為六年的時間實在太長了,我不知道我會去哪裏,我也不會等你六年。你要聽我的話,不可以來纏我,你來纏的話,我是會怕的。”他愣了一下,問:“這陣子來,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我說:“你沒有做錯什麽,我跟你講這些話,是因為你實在太好了,我不願意再跟你交往下去。”

    接著,我站起來,他也跟著站起來,一起走到馬德裏皇宮的一個公園裏,園裏有個小坡,我跟他說:“我站在這裏看你走,這是最後一次看你,你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他就說:“好吧!我不會再來纏你,你也不要把我當作一個小孩子,你說‘你不要再來纏我了’,我心裏也想過,除非你自己願意,我永遠不會來纏你。”

    講完那段話,天已經很晚了,他開始慢慢地跑起來,一麵跑一麵回頭,一麵回頭,臉上還掛著笑,口中喊著:“Echo再見!Echo再見!”

    我站在那裏看他,馬德裏是很少下雪的,但就在那個夜裏,天下起了雪來。荷西在那片大草坡上跑著,一手揮著法國帽,仍然頻頻地回頭,我站在那裏看荷西漸漸地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與皚皚的雪花裏。

    ……

    讀到這裏,三毛已泣不成聲。十一年來,她為荷西流了多少淚,自己都弄不清了。

    王洛賓沉鬱著,等到她平靜下來,繼續聽她朗讀:

    六年以後,我回到了西班牙,我對荷西說,荷西,我回來了!他留了胡子,長大了!你是不是還想結婚?

    在馬德裏的一個下午,荷西邀請我到他的家去。到了他的房間,正是黃昏的時候,他說:“你看牆上!”

    我抬頭一看,整麵牆上都貼滿了我發了黃的放大黑白照片,照片上,剪短發的我正印在百葉窗透過來的一道道的光紋下。看了那一張張照片,我沉默了很久,問荷西:“我從來沒有寄

    照片給你,這些照片是哪裏來的?”

    他說:“在徐伯伯的家裏。你常常寄照片來,他們看過了就把它擺在紙盒裏,我去他們家玩的時候,就把他們的照片偷來,拿到相館去做底片放大,然後再把原來的照片偷偷地放回盒子裏。”

    我問:“你們家裏的人出出進進怎麽說?”

    “他們就說我發神經病了,那個人已經不見了,還貼著她的照片發癡。”我又問:“這些照片怎麽都黃了?”

    他說:“是嘛!太陽要曬它,我也沒辦法,我就把百葉窗放下,可是百葉窗有條紋,還是會曬到。”

    說的時候,一副歉疚的表情,我順手將牆上一張照片取下來,牆上一塊白色的印子。我轉身問荷西:“你是不是還想結婚?”這時輪到他呆住了,仿佛我是個幽靈似的。

    他呆望著我,望了很久,我說:“你不是說六年嗎?我現在站在你的麵前了。”我突然忍不住哭了起來,又說:“還是不要好了,不要了。”他忙問“為什麽?怎麽不要?”

    那時我的新愁舊恨突然都湧了出來,我對他說:“你那時為什麽不要我?如果那時候你堅持要我的話,我還是一個好好的人,今天回來,心已經碎了。”

    他說:“碎的心,可以用膠水把它黏起來。”

    我說:“黏過後,還是有縫的。”

    他就把我的手拉向他的胸口說:“這邊還有一顆,是黃金做的,把你那顆拿過來,我們交換一下吧!”

    七個月後我們結婚了。

    三毛再也讀不下去了,哽咽著。

    靜了靜,她說:“在結婚以前,我沒有瘋狂地戀愛過,但在我結婚的時候,我卻有這麽大的信心,把我的手交在他的手裏,後來我發覺我的決定是對的。我隻是感覺冥冥中都有安排,感謝上帝,給了我六年這麽美滿的生活。”

    王洛賓安靜地聽著。

    三毛斷斷續續講述著:“荷西死的時候是三十歲。我常常問他:‘你要怎麽死?’他也問我:‘你要怎麽死?’我總是說:‘我不死。’

    “有一次《愛書人》雜誌向我邀一篇‘假如你隻有三個月可活,你要怎麽辦?’的稿子,我把邀稿信拿給荷西看,並隨口說:‘鬼曉得,人要死的時候要做什麽!’他就說:‘這個題目真奇怪呀!’我仍然繼續地揉麵,荷西就問我:‘這個稿子你寫不寫?你到底死前三個月要做什麽,你到底要怎麽寫嘛?’

    “我仍繼續地揉麵,說:‘你先讓我把麵揉完嘛!’

    “‘你到底寫不寫啊?’他直問,我就轉過頭來,看著荷西,用我滿是麵糊的手摸摸他的頭發,對他說:‘傻子啊!我不肯寫,因為我還要替你做餃子。’”

    “講完這話,我又繼續地揉麵,荷西突然將他的手繞著我的腰,一直不肯放開,我說:‘你神經啦!’”

    “因為當時沒有擀麵棍,我要去拿茶杯權充一下,但他緊

    摟著我不動,我就說:‘走開嘛!’”

    “我死勁地想走開,他還是不肯放手,‘你這個人怎麽這麽討厭……’話正說了一半,我猛然一回頭,看到他整個眼睛充滿了淚水,我呆住了,他突然說:‘你不死,你不死,你不死……。’然後又說:‘這個《愛書人》雜誌我們不要理他,因為我們都不死。’”

    “‘那麽我們怎麽樣才死?’我問。”

    “‘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兩個人都走不動也扶不動了,穿上幹幹淨淨的衣服,一齊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說:好吧!一齊去吧!’”

    這時,王洛賓的眼淚落下來了。聽著三毛的講述他幾次要掉下淚來,他怕三毛更傷心,一直忍著。

    他對三毛說:“荷西的名字起得不大好,這大概就是命吧,人在這世上,命不在自己手上。我的命就從來不在我手上。”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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