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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乘(2/5)

作者:周梅森字數:126222更新時間:2023-10-21 22:30:56

    卜姑娘一怔,呆呆看著他,許久沒作聲。

    巴慶達全身的血都湧到了腦門上,腦門紅紅亮亮的,“就跟王老板的戲班子走,大後天,去江南……”

    卜姑娘不接話,像沒聽見似的,反問他:“巴哥哥,你……你不喜咱的轎行、轎子麽?”

    巴慶達直愣愣地道:“我不喜,隻喜你!”

    卜姑娘說:“我喜。我要咱的轎行、轎子。我覺著,打從8歲那年上了你和仇三爺的小轎,我的命脈都和轎行、轎子搭在一起了。今天在大觀道上走著轎,我就在想,真沒了這些轎子,我可咋活?”

    這可是巴慶達再沒想到的:卜姑娘竟也這麽看重轎!

    巴慶達淒哀地看著卜姑娘:“難道說我……我不如轎?”

    卜姑娘搖搖頭:“這不好比。”

    巴慶達非要比:“我和轎,你要哪樣?”

    “我都要。”

    “隻能要一樣。”

    “我就要兩樣。”

    巴慶達拗不下去了,長歎一聲說:“當初,我……我真不該把你從鄉下抬來!”

    卜姑娘點點頭:“這話對了,傍晚在獨香亭茶樓上我就說過的。”

    巴慶達眼圈紅紅的:“你心狠……”

    卜姑娘說:“我心不狠,今兒個,我……我把能給你的都給你……”

    巴慶達不知道卜姑娘還能給他啥,瞅著卜姑娘,呆猴似的。

    卜姑娘見他這麽癡,就把身上的綠緞襖先脫了,又把裹在乳上的紅綢抹胸布解了,露出鼓脹著的雙乳。他這才明白了,卜姑娘要把自己身子給他。

    這是他多少年來朝思暮想的。想象中的這時刻,是在洞房花燭的夜裏,是在一個迎娶的隆重儀式完成之後,不是在這裏,不是像這樣偷偷摸摸的。卜姑娘是他心中的神,他得把她迎進門,像供物一樣敬奉在身邊。

    巴慶達身子不由地向後退著,連連說:“不,不,妹,別這樣……”

    卜姑娘說:“我……我要,巴哥哥,你得聽我的!”

    巴慶達心很慌:“以後……以後,我要是……要是,能娶了你,再……再這樣……”

    卜姑娘淚水直流:“我要你的兒!要你的兒!懂不懂!你的兒將來就是咱36家轎號的少東家!”

    巴慶達這才怯怯地過去了,輕輕地抱住了卜姑娘,就像抱住了一隻金貴易碎的花瓶。卜姑娘卻不管這些,兩隻手死死摟住他,還用牙咬他的肩,喉嚨深處發出濃重的喘息,這讓他多多少少動了情,也有了些想要的意思……

    然而,終是不行,把卜姑娘的衣服全脫了,摟著鑽進被裏,馬上嗅到了枕上、被頭的香氣,心中的卜姑娘又成了神,仿佛那香氣不是脂粉味道,倒是施主供奉的香火,總覺著自己是在褻瀆神靈。

    失敗感山也似地壓來,巴慶達俯在卜姑娘赤裸的身上哭了,一邊哭,一邊狠抽自己嘴巴:“我……我不行,不行,幹……幹啥都不行……”

    卜姑娘安慰說:“你行的,肯定行,從今往後,你夜夜來,我給你留門,直……直到有了你的骨血……”

    這當兒,正房響起了卜大爺一聲高似一聲地叫喚:“妮兒,妮兒……”

    卜姑娘從床上探起身,一下將油燈的燈火吹滅了。

    卜大爺還在喚:“妮兒,我看見小巴子了,你叫小巴子出來……”

    巴慶達有些怕,再顧不得哭,想往起爬。

    卜姑娘一把把他拉住了:“別走,就讓他拖著斷腿爬過來看!”

    這夜,卜大爺高低沒爬過來看,巴慶達也在夜過五更,卜守茹睡熟之後悄悄溜走了,走時偷偷拿了卜守茹解下的那條紅綢抹胸布。

    這是卜守茹萬萬沒想到的。

    天亮以後,卜守茹呆呆坐在床上,心裏空蕩蕩的。後來她突然意識到了點啥,忙不迭地披衣服下床,趿著鞋跌跌撞撞往門外跑。在院子裏掃地的仇三爺,見了她,沒頭沒尾地說了句:“走了,連鋪蓋都帶走了。”卜守茹仍不甘心,三腳兩步出了院門,站在院門口的青石台階上癡癡地向街麵上張望……

    五

    於是有了開春那場載入石城史冊的大迎聘和大出聘。

    《石翁齋年事錄》載得清楚:“時陽春三月,六禮已成,吉期擇定矣。相恨相仇之轎業大戶馬卜二家,複劃定行轎區域,結秦晉之好。東西城八十又二家轎號歇業事聘,動輦輿千乘,致萬人空巷,驚官動府,實為本城百年未睹之奇事也。”

    此一奇事構成了卜守茹生命曆程中的重要景觀。卜守茹在後來的歲月裏常常憶起奇事發生那日的情形,覺著那日的一切值得她用一生的時光去玩味。

    迎聘的各式轎子塞滿門前的劉舉人街,馬二爺特為她訂做的八抬大紅緞子的花轎進了門,喇叭匠子、禮儀執事站了一院子,鼓號齊鳴,場麵頗有幾分像打仗。

    麻五爺算是大媒,極早便坐著藍呢大轎來了,帶著徒子徒孫幾十口子,鬧騰得整條劉舉人街沸沸揚揚,後來,又到卜守茹房裏鬧,還捏了卜守茹的手。

    卜守茹知道麻五爺的歪心。這無賴兩家來回跑著撮合這門親事時,就想占她的便宜。卜守茹心裏既惱又怕,就一邊讓人絞臉、梳妝。一邊強笑著對麻五爺說:“五爺,你得放尊重點,這是我娘家,你不但是大媒,也算是我娘家人哩!”

    麻五爺涎著臉皮說:“咱還沒說定呢,我算你娘家啥人?”

    卜守茹說:“算個娘家叔吧!”

    麻五爺樂了:“嘿,你卜姑娘抬舉!”說著,又用骨節暴突的手去摸卜守茹的臉。

    卜守茹實是無可忍耐,把麻五爺的手撥開了,正色道:“做叔就得有個叔的樣子!”

    麻五爺卻說:“喲,娘家叔摸摸自己侄女的臉就沒樣子了?啥話呀!”又“嘿嘿”幹笑著說,“馬二那老小子不好對付,日後你這妮用著叔的地方多著呢!”

    卜守茹敷衍道:“那是,往後或許要叨擾你。這門親事你給我作了主,我就仗著你了……”

    麻五爺哈哈大笑:“這就對了!從今往後有啥事,你隻管找五爺我!”

    父親那當兒是鬱悶的,臉麵上卻做出歡喜的樣子,陪著馬二爺派來的娶親太太說話、喝茶,還時不時地用獨眼向裏屋看,卜守茹弄不清他是想把自己的親閨女多留一會兒,還是想把親閨女早點打發走?

    馬二爺倒是信守了承諾,把原想在石城大觀道以西設置轎號的主意打消了,請麻五爺和幾個頭麵人物做中人,和父親言明:六禮成就之後第三日,閨女回門,西城36家轎號重新開張。

    卜守茹因之便想,父親大約是想她早走的,他肯定已在想他即將開張的轎號了……

    自然,這日卜守茹也是掛記著巴哥哥的。

    巴哥哥那夜走後再沒來過,死活不知。卜守茹算著巴哥哥這日會來,哪怕為見她一眼也會來的。因而,才一直拖著,等著,和麻五爺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全然不顧父親和馬家迎親主仆的不快,還老向門外瞅。待得臨近中午,實是無了指望,才走出屋,到得正堂,麵對癱坐在太師椅上的父親,木然磕了頭,起身上了八抬紅緞大花轎。

    大花轎在炮仗鼓樂聲中輕起,城堡也似的沿劉舉人街,上天清路,繞大觀道,一路東去。花轎最前麵,有金瓜鉞斧朝天鐙,飛虎旗,還有借來助勢的紅底黑字的肅靜回避牌。其後四鑼開道,四號奏鳴,十六麵大鼓敲響。鼓隊後是嗩呐隊,嗩呐隊中不僅有嗩呐,還有笙笛和九音鑼。然後是兩對掌扉,兩對紅傘,最後才是卜守茹乘的轎子。

    喧天的鼓號與聲震顫著石城腐臭的空氣,也吵得卜守茹耳朵疼。卜守茹便想起了8歲進城時的那乘冷清的孤轎。那是小轎,兩人抬,前麵是巴哥哥,後麵是仇三爺。仇三爺老扯著嗓子唱《迎轎入洞房》,沒頭沒尾。仇三爺不唱時,便很靜,隻有轎杠響,腳步響,還有耳邊的風聲。風是從山塝上吹來的,帶著花香味。小轎沒遮攔,四處看得清,遠的是山,是水,近前是巴哥哥的背。巴哥哥抬轎抬得熱,把小褂搭在肩上,光著背……

    更惦念巴哥哥了,還在心裏恨恨地罵,罵巴哥哥黑心爛肺。巴哥哥的家就在山後,她知道。巴哥哥說過,娶她時,一定回山後,讓山後的父老族人都見見她。她當時還不願呢,說,“又不是耍猴,有啥好看的?!”現在,真想到山後,和巴哥哥一起去,讓巴哥哥擁著她。

    到了馬家,臨和馬二爺拜天地了,卜守茹還想,這時候隻要巴哥哥來,她就橫下心,不要轎號、轎子,隻要個巴哥哥,和巴哥哥生生死死在一起,再不分開。

    巴哥哥沒來。

    卜守茹這才死了心,硬著頭皮和馬二爺拜了天地,喝了過門酒,當晚,又被馬二他扯著見了馬二爺的原配夫人馬周氏。馬周氏老得沒個人樣,坐都坐不穩,還咳個不休。卜守茹看她時,就估摸她活不長了。果不其然,後來一年不到,馬周氏就死了,死於癆病。

    和卜大爺一樣,馬二爺也膝下無子,大婆子生下兩個閨女,都出閣了;三年前和管家私奔的二婆子連閨女也沒生出來,馬二爺沒入洞房便瞅空急切地和卜守茹說,要卜守茹給他生個兒。

    卜守茹嘴上沒說,心裏卻想,她才不呢,她隻能給巴哥哥生兒。然而,這一夜她卻屬於馬二爺,她的親爹將她賣給了這個糟老頭。躺在馬二爺的銅架床上,卜守茹心裏揪揪的,直想哭。

    洞房之夜真讓卜守茹惡心。拖著花白小辮的馬二爺,穿著衣服還有幾分人樣,衣服一脫,整個像條癩狗。那東西就像他的小辮一樣不經事,弄了大半晌也沒能破了她的身,卻又不放她去睡,狗似的在她身上拱來拱去,還喘個不息。她真想一把把他推開,可手臂卻沉得抬不起來。她緊閉著雙目,覺著自己的心在滴血。

    對馬二爺的痛惡,更激起對爹強烈的憎恨,卜守茹那當兒就打定主意,要讓爹和馬二爺都輸個幹淨。

    次日夜,卜守茹強打起精神,一邊麻木地應付著老而無用的馬二爺,一邊和馬二爺談開了價,要馬二爺給她10家轎號。

    馬二爺俯在她肚皮上,仰著個幹癟的腦袋問:“我供你吃,供你喝,你還要轎號幹啥?”

    卜守茹道:“賺我的私房錢。”

    馬二爺哼了一聲:“你別想騙我,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你是想幫你爹。我10家轎號給了你,就是給了你爹……”

    卜守茹格格瘋笑起來,笑出了淚:“真難為你還過了這麽多橋!連我擺在臉麵上的心思都看不出!能把我聘給你做小,那爹還叫爹麽?我會去幫他?就是你去幫他,我也不會幫的。”

    馬二爺疑道:“不幫他,你咋就願進我的門?”

    卜守茹收了臉上的笑:“進你的門是為我自個兒,城西那36家轎號不是他的,是我的!是我賣給你的身價!你聽明白了麽?回門那日,我就把這鄉巴佬送回鄉下去,這城裏沒他的事做了!”

    馬二爺大驚,驚後便喜,兩隻雞爪似的手搭在她臉上捏摸著,連連道:“好,好,你要真能這麽著,我……我給你15家轎號!”

    卜守茹硬忍住厭惡:“那就說定了。”

    馬二爺想想又不放心:“你……你不會騙我吧?”

    卜守茹道:“我騙你做啥?!隻不過你也得想清了,答應給我15家轎號會悔麽?我可是要讓麻五爺做幹證的。”

    馬二爺說:“我悔啥?你人都進了馬家的門,你的還不都是我的?!這一來全城的轎號就都在咱手上了。”

    卜守茹道:“這你錯了!我的就是我的,和馬家沒關係!”

    馬二爺說:“別扯了,你一個女人家,能管好那麽多轎號?”

    卜守茹道:“你別忘了,我是在轎號長大的!我自己能管,也能讓仇三爺替我管著。”

    馬二爺打著哈哈,敷衍道:“算了,就我給你管著吧,仇三爺終是外人,靠不住的,你姑奶奶隻等著使銀子就是……”

    卜守茹一口回絕:“我的就是我的,我寧肯不要你答應的15家轎號,也不容你管我的事,你要想給我使壞,別怨我和你拚命!為轎號,我……我是敢拚命的!你得清楚!”

    馬二爺這才知道卜守茹是認真的,想了半天,終於同意了。

    卜守茹又追問:“那15家轎號你還給不給?”

    馬二爺不敢說不給,隻道:“這事我……我再想想吧!”

    卜守茹起身吹滅了燈,背對著馬二爺說:“你好生想吧,我困了,想通了就別悔,我最討厭大老爺們說話不作數。”

    馬二爺不想睡,又呼呼喘著往卜守茹身上爬。

    卜守茹狠命把馬二爺往身下推,差點把馬二爺推下了床。

    馬二爺是爺字號人物,一輩子睡過的女人多了,哪見過這事?火透了,掐著卜守茹的大腿根罵:“你這賤貨!你爹都不是爺的對手,你還想用你那臭×治爺?做夢!”

    卜守茹也抓住馬二爺的腿根叫:“老王八,我不治你,你來呀,你可有那本事呀!”

    馬二爺被抓得很疼,先鬆了手,卜守茹才鬆了手。

    都裸著身子,相互提防著,又僵了好一會兒,馬二爺才軟了,先是尷尬地笑,繼而,又吭吭嗆嗆流了淚,說是前世欠了卜守茹的孽債,隻怕得用老命償還了。

    最後,馬二爺認輸了——從未臣服過任何女人的馬二爺,在他62歲時臣服了卜守茹,當場立了字據,把觀前街的6家轎號,和分布於狀元胡同一帶的9家轎號作為私房錢的來源,一並送給卜守茹。

    這15家轎號是卜大爺靠陰謀和蠻力都沒得到的。

    抓著那張字據,躺在床上承受著馬二爺無能的蹂躪,卜守茹淚水直流,浸濕了繡花枕頭。

    六

    卜大爺有了不祥的預感,三天來心總慌慌的。

    閨女守茹出門子那日,原以為要有場痛快淋漓的哭鬧,卻沒有,卜大爺便覺著怪。守茹走後,卜大爺要和仇三爺商量重開西城36家轎號的事,仇三爺又是一副很躊躇的樣子,就更讓卜大爺起疑了。他還以為仇三爺的躊躇是因信不過馬二爺的承諾,便說,馬二爺雖道不是東西,說話卻是作數的。卜大爺要仇三爺把36家轎號的轎頭管事都招來,一起合計合計,仇三爺這才說,還是先別急,待卜姑娘回門後一塊合計吧!

    這是啥話?卜大爺想,他的轎號和閨女有啥關係?

    沒想到還真有關係,且是大關係!他卜永安自己作孽,親生閨女趁火打劫,把他這個當爹的賣了!仇三爺、麻五爺,可能還有馬二爺,都參予了這場慘絕的扼殺,裏裏外外隻瞞著挨殺的他。

    回門時,院門口再次落下許多轎,有卜守茹從馬家帶來的,有麻五爺和麻五爺手下弟兄坐的,還有一乘八人抬的綠呢官轎,是空的——麻五爺進門就指著綠呢官轎吹:這可是好轎!連知府鄧老大人都不攤坐的,他五爺一者有麵子,二者又花了大價錢,才從退隱的巡撫大人府上借來了。

    卜大爺問:“借來幹啥?”

    麻五爺大大咧咧說:“幹啥?給你坐呀!你家守茹那真叫孝敬!昨兒個就和我說了,你為轎子苦了18年,身子骨全毀了,回鄉咋著也得有乘風光的好轎!卜大爺,我可是真妒嫉你呢,有這麽好個閨女。”

    卜大爺傻了眼,坐在堂屋太師椅上直著嗓子叫:“誰……誰說我要回……回鄉?誰說的?”

    卜守茹走到近前,冷麵看著卜大爺:“爹,我說的。我還對五爺說了,你老這麽累著,我做閨女的於心不忍,這西城36家轎號我就管了,你隻管到鄉下歇著享清福吧!”

    卜大爺身子動著,手直顫:“妮兒,你……你可還是我的妮兒?”

    卜守茹說:“這叫啥話?我咋不是你的妮兒呢?你對我的好處,咱石城82家轎號的人誰不知道?不因著你是我爹,對我好,我能讓五爺費神弄這綠呢大轎?爹,你不是不知道,當皇上的命官也得當到五品才能坐這綠呢轎呢!”

    卜大爺抓起八仙桌上的茶壺朝卜守茹摔過去:“你……你這賤貨,你是要我死!”

    卜守茹身子一閃,躲過了,茶壺在卜守茹腳下碎了,壺裏有茶水,濕了地,也濕了卜守茹的粉紅繡花鞋。卜守茹抬起腳,用絹帕揩著沾在鞋麵上的茶葉片兒,又抬頭瞅著卜大爺說:“爹,你真是不識好歹,你想想,我這麽著不是為你好麽?你今兒個敗了能賣我,明兒個再敗了可咋辦呢?你可再沒閨女賣了……”

    卜大爺吼道:“老子不會再敗了,不會!”

    麻五爺插上來說:“卜大爺,話不好這麽講,不說你這人已是廢了,不能再伺弄轎子,就算你沒廢,也不好說這大話的!”

    卜大爺衝著麻五爺眼一瞪:“你他娘少管閑事!”

    麻五爺笑了:“我可不願管,偏是你找我管的!現在呢,你不讓我管也不行了,我替卜姑娘做了主,就得管到底。我看了,你這閨女還就是比你這獨眼龍強,有心計,也有能耐呢,五爺我都服氣,你還不服?”

    卜守茹道:“五爺,回鄉下享福是好事,我爹知道的,你可別說這種話氣我爹!”旋又對卜大爺說,“爹,打從我落生,你可是沒回過家哩,我娘死時你沒回,接我時也沒回,隻派了我巴哥哥和仇三爺。今兒個,你也該回了,看看我娘的墳,給我娘燒點紙,啊?”

    卜大爺到這地步了,還心存妄想,恓惶地看著卜守茹說:“妮兒,我……我當著大家的麵說清,我……我把轎號都給你,你別讓我走,允我留在城裏幫你的忙……”

    卜守茹搖搖頭道:“不必了,仇三爺會替我照管轎號的,他有腿,你沒有,這沒辦法……”

    卜大爺問仇三爺:“你能照看好西城36家轎號?”

    仇三爺不敢看卜大爺,低著頭說:“我……我不知道,卜姑娘讓我管,我就得管,好歹都是你們卜家的人。”

    卜大爺獨眼裏流出了淚:“好,好,你們早把圈套做好了,我知道。我……我不說別的了,隻一條,你們讓我留下來,任啥不管,讓我能天天看到那些轎,成麽?”

    仇三爺瞥了卜守茹一眼,對卜大爺說:“這……這得問卜姑娘……”

    卜大爺便對卜守茹道:“妮兒,你說句話!”

    卜守茹一聲不吭。

    卜大爺這才知道自己完了,得帶著他的一隻獨眼、兩條斷腿還鄉了,他在城裏18年的拚殺至此完結。而造成今日這局麵的正是他自己,他生下了卜守茹這麽個孽障,又把這孽障聘給了馬二爺,極完整地鋪排了自己的全麵失敗,連一點餘地都沒給自己留!

    伴著一聲絕望的嚎叫,卜大爺身子一挺,把八仙桌推開,衝著卜守茹撲了過去。

    然而,今日的卜大爺已不是往日的卜大爺,那個用大腳板踩著麻石道和人拚命的卜大爺已不複存在,卜大爺的兩條腿再也不能牢牢站在地上了,離開太師椅,卜大爺便轟然一聲栽倒在方磚鋪就的地上。

    卜大爺倒在地上拖著鼻涕掛著淚罵:“卜守茹,你這個賤貨!老子隻要還剩一口氣就……就和你沒完!老子要把你,把……把……馬二都宰了!都宰了……”

    卜守茹不動氣,看著卜大爺說:“爹,你咋罵也還是我爹,你不仁我得義;你不養我的小,我得養你的老。天不早了,咱得起轎了……”

    卜大爺像沒聽見,直挺挺睡在地上,潑婦似地喊:“……都來看喲,都他娘來看喲,這就是養閨女的報應!閨女就是這麽葬送她爹的啊……”

    卜守茹這才火了,腳一跺,叫道:“你也鬧得太不像話了!”轉而又對麻五爺說:“五爺,快把我爹抬進轎去!”

    麻五爺手一揮,院裏站著的人過來兩個,和麻五爺並卜守茹一起,硬把卜大爺架上了綠呢大轎。

    卜大爺被扔進轎裏了,還在罵,罵閨女,罵馬二爺,也罵麻五爺和仇三爺。麻五爺被罵得心煩,就找了團裹腳的破布,要把卜大爺的嘴堵起來。卜守茹不讓,說是挺好的事,別弄糟了。

    起轎前,卜守茹張羅著一路上要帶的東西——去一趟就80裏地,吃的、用的都需不少,還有必不可少的盤纏。

    正收拾著,卜大爺那邊又出了鬼,這癱子從轎裏爬了出來,獨眼亮得嚇人,還狼一般地吼,說是要去見馬二爺。麻五爺和仇三爺兩人都按不住。

    麻五爺說:“卜姑娘,得捆哩,嘴也得堵上,要不,走在路上太招眼。”

    卜守茹遲疑了一下,道:“……手脖上纏點布片,別勒疼了他。還有堵嘴的物什得幹淨……”

    麻五爺和手下的人找來麻繩和布,把卜大爺捆了,又給卜大爺堵了嘴,再次把卜大爺塞進轎裏。

    卜守茹待麻五爺弄好了,才撩著轎簾對卜大爺說:“爹,你可別恨我,我這也是沒辦法!我不能讓你再呆在城裏給我丟人現眼了!”

    卜大爺被捆得肉粽子似的,嘴上又塞著布,啥也說不出,隻能用那隻獨眼狠狠盯著閨女看。

    卜大爺的眼光中充滿瘋狂和仇恨,讓卜守茹至死難忘。

    這時,又發生了一樁意外的事。

    臨走了,偏有人來找麻五爺,還帶了個秀才模樣的人來,秀才很年輕,手臂上有傷,不像跌破的,倒像洋槍打的。秀才要出城,說是綠營的官兵在追他。麻五爺便找卜守茹商量,要那秀才坐卜守茹的花轎出城。

    卜守茹問:“那秀才是啥人?”

    麻五爺支支吾吾不說。

    卜守茹道:“你不說,咱就不帶,一個爹已夠我煩的了!”

    麻五爺迫於無奈,才說:“這人是革命黨,到咱城裏運動劉協統的新軍起事,被發現了,咱不救他,他就險了,鬧不好得掉腦袋!”又說,“卜姑娘,你別怕,革命黨的人我見得多了,並不都是奸人哩!”

    卜守茹知道麻五爺的世麵大,和啥人都有瓜葛,日後正好能幫她做事,便說:“我才不怕呢,舉凡你五爺信得過的人,我自是信得過。”

    那日是和革命黨同坐著一乘四抬轎子出城的,革命黨靠著轎子的左側,卜守茹靠著轎子右側;卜守茹盯著革命黨看,革命黨也盯著卜守茹看。這一來,卜守茹的心就慌慌的,不是怕被官府發現,而是怕自己會鬼使神差跟革命黨走——那革命黨是在官府緝拿告示上見到過,很像巴哥哥,隻是比巴哥哥文氣些。

    革命黨在轎子裏說,南洋各處的革命黨已紛紛起義,滿人的朝廷長不了了。卜守茹點點頭沒作聲,更沒敢多打聽。那當兒,卜守茹不知道這話對她未來生命的意義,隻覺著這個革命黨怪大膽的,敢說滿人的朝廷長不了,聽完也就忘了。

    轎子出城二裏,到了大禹山山腰上,革命黨下了轎,和麻五爺拱手道別了,卜守茹才想到:她的巴哥哥哪去了?會不會也投了革命黨?巴哥哥若是投革命黨,是不是也要這般東躲西藏?

    再上轎時,石城已被拋在身後了,回首望去一派朦朧,可卜守茹分明從那朦朧中看到了縱橫交錯、高高低低的麻石街路,那是父親用血肉栽種過的莊稼地,如今輪到她來栽種了,她認定她能種好,能在那麻石街路上收獲自己和父親的雙份成功……

    七

    革命說來就來了,來得迅猛且囂張。約摸大半年後,駐在石城的新軍第八協馬標、步標官兵兩千口子,在協統劉家昌的帶領下,打著滅滿興漢的旗號突然舉事,炮轟綠營官兵據守的江防會辦府。會辦府告急,城外巡防營的錢管帶奉命帶巡防營官兵前來增援,似乎是要挽狂瀾於既倒的。殊不料,錢管帶進城後不打新軍的劉協統,偏立馬輸誠革命,專打綠營。會辦大人和知府衙門的鄧老大人這才慌了,帶著幾百口子綠營殘兵渡江逃跑,鄧老大人不慎跌入江中淹死,石城遂告光複。

    這便換了朝代,進了民國。

    革命黨轉眼間滿街都是,就連麻五爺和他的幫門弟兄也成了革命黨,一個個神氣活現的,到處剪男人的辮子。馬二爺和城中紳耆被弄得目瞪口呆,咋也不信大清就這麽完了,硬是不剪辮子,麻五爺就不厭其煩,一一來收小辮保護費,還交待馬二爺們把辮子盤起來,以免人頭落地。麻五爺說,大明換大清時,是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眼下光複了,大清換了民國,漢人又得了江山,就改了規矩,留辮不留頭,留頭不留辮。

    馬二爺先因著慣常依靠的鄧老大人的溺死,後又因著時常要交的保護費,對革命恨意日增,做夢都夢著大清皇上重坐龍廷。恨意綿綿之中,馬二爺不止一次對卜守茹說過,革命就是謀反,革命黨沒一個好東西,像那麻五爺,將來是一定要被滿門抄斬的,馬家即便就此敗落,也不好和麻五爺再來往。

    卜守茹但凡聽到馬二爺這麽說,總是一笑置之,不予理會。心裏卻認定馬二爺荒唐,身為一介草民,卻要為沒有皇上的大清做忠臣,實能讓人笑掉大牙,就衝著這份荒唐,馬二爺作為打天下的男人的一生也算完了。

    革命沒有掀去石城的麻石路,麻石路上依舊行著紅紅綠綠的轎子。做了民國鎮守使的劉協統,仍是和前清的鄧老大人一樣鍾愛轎子,說滿街行著的轎子是石城一景,是地方安定的表征。卜守茹便想,這革命有啥不好呢?革命革掉了馬二爺們的小辮,並沒革掉轎號、轎子,她自得擁戴革命,退一步說,就算不擁戴,也不好反對的,衝著鍾愛轎子的劉鎮守使,也不好反對。

    盡管如此,卜守茹卻並沒想過要利用革命首領劉鎮守使去擴張自己的地盤。嗣後卜守茹和劉鎮守使的結識,並非刻意鑽營的結果,而是劉鎮守使找上門來的。

    劉鎮守使做大清協統時就聽說過卜守茹的芳名和傳聞,知道卜守茹雖出身寒微,卻頗有些姿色,以妾身進了馬家,卻又生性孤傲,敢和馬家分庭抗禮,就想見見。說來也巧,恰在這年秋裏,劉鎮守使老父死了,劉鎮守使要大辦喪事,這就有了機緣。雲福寺和尚福緣法師說,喪事由馬記老號承辦才好,馬記老號最會辦喪事,轎夫使轎平穩,過世老大人不會受驚,將軍和後人才能更發達。劉鎮守使偏不睬,親點了卜家新號,且要卜守茹前來鎮守使署麵商。

    這是石城光複第三年春裏,劉鎮守使升了中將師長後的事。

    那年春裏極是反常,時令剛過春分,天就意外地暖了起來,夾衣都穿不住,卜守茹是著一身素旗袍,係一襲紅鬥篷,到鎮守使署去的,坐的是四抬方頂藍呢轎。麻五爺也一同去了,坐一乘小轎。一路上有許多幫門的弟兄跟著,前呼後擁,甚是熱鬧,引得許多行人駐足觀望。

    因著頭一回去見劉鎮守使,卜守茹心裏惴惴的,極怕有何不妥,壞了自己和劉鎮守使的這筆大買賣。劉鎮守使剛升了師長,正是春風得意時,老父的喪事自要有一番大排場的,粗算一下,動上千乘轎,以每乘轎子八百文計,就有不少銀子好賺。事情若是辦得好,喪家總還有賞。更重要的是,劉鎮守使家的喪事辦好了,新號的牌子也就跟著響了,馬記老號包攬全城喪事的局麵就會因此改觀。

    心裏不安,就覺著路短,轉眼到得東城老街上,離鎮守使署隻裏把路了,更覺著不踏實,卜守茹便讓轎落了,進了一家棺材鋪,說是去看棺木,實是為了靜自己的心。在鋪裏轉了一圈,又掏出一麵小鏡子身前身後照了照,認定自己還算利索,才又上了轎。

    上轎後,仍免不了左思右想,這一來便發現了新問題:擔心麻五爺和麻五爺的弟兄在鎮守使署出醜,壞了大事,又在老街街口停了轎,吩咐麻五爺和麻五爺的弟兄回去。麻五爺不願,說是一起見劉鎮守使最好,一人說不清的事,兩人自能說得清。那當兒,卜守茹為了自己的轎子、轎號,和麻五爺的關係已非同一般,進了麻五爺的幫門,做了掛名的二掌門不說,還和麻五爺生了個兒子,取名天賜——自然,天賜是讓馬家養著的。卜守茹知道麻五爺要陪她去見劉鎮守使是一番好心,可咋看咋覺著五爺和他的弟兄不順眼,就板起粉臉堅持要麻五爺回去。麻五爺雖說不甚高興,還是聽了卜守茹勸,回去了。

    卜守茹記得清楚,四抬藍呢轎飄進鎮守使署時是傍晚,夕陽的白光映在門口兵士的槍上和臉上,使得兵士和槍更顯威嚴。緊張自不必說,幾個兵士槍一橫,喝令卜守茹下轎時,卜守茹心跳得實在狂亂。好在兵士還客氣,得知卜守茹是奉劉鎮守使之命來見,槍放下了,其中一個兵還引著卜守茹去見了劉鎮守使。

    劉鎮守使那日很威武,穿一身筆挺的軍裝,腰間斜挎著把帶紅穗的大洋刀。卜守茹進門時,劉鎮守使正和一個當官的說話,一邊說,一邊來回走動,馬靴踩出哢哢的響聲。見卜守茹進來,劉鎮守使愣了一下,把那當官的打發走了,要卜守茹坐,還讓手下的兵拿了點心,沏了茶。

    雙雙坐下後,劉鎮守使盯著卜守茹看了好半天,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真俊。”

    卜守茹心裏慌,又想掩飾,就半個身子倚坐在椅子上,偏頭看著劉鎮守使,露出一排碎玉似的牙齒笑,後又端起茶杯,用拇指和食指捏著茶杯蓋,撩撥水麵上的茶葉片兒。

    劉鎮守使又說:“怪不得咱石城的轎這麽好,卻原來是有你這麽個俊女子在弄轎呀!”

    卜守茹記掛著將要開張的大生意,便道:“城裏的轎也不是我一人在弄,還有馬家老號呢!往日城裏的喪事都是馬家老號包辦的。這回將軍看得起我,我自得替將軍把事辦好,也不辜負將軍的抬舉……”

    劉鎮守使手一擺,極和氣地說:“抬舉啥呀?!我隻是想見見你。早就聽說過你的事了,總覺著奇。咋想咋奇。女人弄轎奇,弄出名堂更奇,做了人家的小妾,偏又在一戶門裏和人家對著弄就益發奇了。”

    卜守茹見劉鎮守使很隨和,心中的緊張消退了些,抬頭瞅了劉鎮守使一眼,笑道:“才不奇呢!我爹弄了18年轎,我是起小在轎行長大的,不弄轎還能弄啥?難不成也像將軍你似的,去弄槍?”

    劉鎮守使也笑,邊笑邊搖頭:“轎和槍都不是女人弄的。”

    卜守茹柳眉一揚:“誰說不是?我不就弄到今日了麽?”

    劉鎮守使道:“所以我說你是奇女子嘛!你誌趣實是不凡,敢破陳規,敢反常情,真少見哩。”

    卜守茹說:“破啥陳規?反啥常情?我才沒想過呢!我要真像將軍你說的那樣敢反這反那,還不早就把馬二爺宰了!”

    劉鎮守使哈哈大笑:“能被你這俊女子宰了也是福分!有道是‘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嘛!”

    卜守茹嘴一噘:“其實我不敢。”

    劉鎮守使問:“是怕我治你的罪麽?”

    卜守茹道:“你不治我的罪我也不敢。”

    劉鎮守使說:“你終是女人,心還是善的。”

    卜守茹辯道:“也不算善,誰欺我,我也會去鬥。”言畢,又瞅著劉鎮守使說了句,“你是將軍,武藝一定好,趕明兒,你教我兩手,碰到誰敢欺我,我就去揍他。”

    劉鎮守使大笑道:“我可不敢,你要真會了兩手,隻怕我這做師傅的先要被你揍呢!”

    卜守茹連連擺著手:“不揍你,不揍你,你別怕。”

    劉鎮守使益發樂不可支:“倒好像我真怕了你似的!”又說,“我真想不出你這俊女子打架時是啥模樣……”

    屋裏的氣氛漸漸變得再無拘束,二人不像初次見麵,倒像相識了多年的老友似的。尤其是劉鎮守使,連請卜守茹來的初衷都忘了,隻一味和卜守茹說笑調情,卜守茹幾次談到喪事的安排,劉鎮守使馬上岔開,隻說改日再談,卜守茹也就不好勉強了。

    不知不覺天黑了下來,劉鎮守使興致仍高,要卜守茹留下陪他喝酒。卜守茹那當兒已看出了劉鎮守使眼光中露出的意思,知道自己是推不了的,就爽快地答應了。

    喝酒時,劉鎮守使已不老實了,又誇卜守茹俊,說是相見恨晚,說著說著,手就往卜守茹身上摸。

    卜守茹說:“要是會兩手,這會兒就用上了。”

    劉鎮守使笑道:“那也沒用,我還有槍呢。”

    卜守茹把劉鎮守使一把推開:“那你快去拿!”

    劉鎮守使隻一怔,手又摸了上來:“我拿槍幹啥?不把你嚇壞了!”

    卜守茹道:“你真敢拿槍對著我,我就和你拚!”

    劉鎮守使討好說:“我拿槍來也是給你的,你煩了就斃我。”

    卜守茹哼了一聲:“真的?”

    劉鎮守使真就把槍掏了出來:“給你,你打吧,我可不怕。我說過的,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

    卜守茹接過槍看了看,放下了:“你是假英雄,你知道我不敢殺人。”

    劉鎮守使笑道:“不是不敢,怕是不忍吧!”

    卜守茹沒作聲……

    這晚的酒喝得漫長,劉鎮守使盡管動手動腳,卻總還算有些規矩,也體恤人,因卜守茹身上正來著,便沒和卜守茹做那事。這是與麻五爺不同的,麻五爺蠻,想做便做,才不管來不來呢。劉鎮守使不這樣,就給卜守茹多少留下了點好感。

    因著那份好感,卜守茹在為劉鎮守使的父親做完喪事後,又應劉鎮守使之邀,到鎮守使署來了,陪劉鎮守使喝酒談天。聽劉鎮守使談,自己也談,談倒在麻石道上的父親,談老而無用的馬二爺,談到傷心處還落了淚。卜守茹一落淚,劉鎮守使便難過。劉鎮守使文武雙全,自比嶽武穆,某一日難過之餘,為卜守茹做詩一首,號稱《新長恨歌》,歌曰:

    夜月樓台滿,石城桃麵多。

    世人皆夢寢,娥娘轎已過。

    淒然聲聲歎,哀顏粉黛落。

    含恨為人妾,花季徒蹉跎。

    移情千乘轎,傲唱大風歌。

    滿目蓬蒿遍,春風吹野火。

    辛亥風雲起,義旗換山河。

    我拔三尺劍,盡斬天下錯。

    還爾自由身,紅妝一巾幗。

    相伴常相憶,一笑泯逝波……

    劉鎮守使在詩中說得明白,卜守茹做馬二爺的妾是天下大錯之一,劉鎮守使是要揮劍斬之的。還有一點,劉鎮守使也說得清楚,劉鎮守使是想和卜守茹相伴常相憶的。在劉鎮守使看來,卜守茹做他的妾還差不多,做馬二爺的妾就委屈了。劉鎮守使是革命功臣,民國新貴,年歲也不大,比馬二爺小了十幾歲,才52,討卜守茹做個四姨太正合適。

    卜守茹卻不願和劉鎮守使常伴常相憶,她既不想得罪麻五爺惹來地麵上的麻煩,也不想得罪馬二爺落不到家產。打從巴哥哥出走後,她的心早死了,惟有轎號、轎子,才使她活得有滋味。就算對劉鎮守使有些許好感,也還是不願被劉鎮守使套上的。

    次日,卜守茹便讓仇三爺花了兩鬥米的價錢找了個老秀才來,要老秀才以她的口氣擬首詩回劉鎮守使。詩是擬在一方絹帕上的,詩道:

    妾家行轎如行舟,門前水長看魚遊。

    當窗莫晾西風網,惟恐貴人憫悲愁。

    姻緣前世皆有定,長劍三尺難斬秋。

    縱然春光無限好,武穆亦當覓封侯。

    接了卜守茹的詩絹,劉鎮守使偏就益發地魂不守舍了,四下裏對人說,這卜姑娘不但俊氣,有那立世的大本事,也有學養哩,詩做得好著呢。

    劉鎮守使身邊的老師爺卻說:“詩的意思是好,隻是不合轍。”旋即搖頭晃腦,誦起了“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的轍律。

    劉鎮守使臉皮掛落下來,說:“你這是迂腐,卜姑娘的詩好就好在破了轍,卜姑娘不同凡響之處,就在於敢破陳規,敢反常情,我就喜她這點!她若是做了我的四姨太,我就叫她專教我那七個娃兒做這種破了轍的詩。”

    過了幾日,劉鎮守使又做了一首詩送卜守茹,是派自己的副官長送去的,詩道: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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