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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乘(1/5)

作者:周梅森字數:126222更新時間:2023-10-21 22:30:56

    一

    卜守茹不相信父親的世界會在短短十數天裏垮掉。望著從江岸西碼頭到大觀道一路上連綿不絕的淒愴景致,心如止水,不為所動。那份淒愴是慘白的,一場大雪覆蓋了石城,也遮掩了械鬥留下的一切痕跡。天色灰暗,像籠著一團僵死凝結的霧。卜守茹坐在小轎上,隨著轎杠有節奏的“吱呀”聲,木然前行,把父親的世界一點點拋在身後。

    時近黃昏,周遭靜靜的,絕少轎子行人的喧囂,亦無喇叭號子的聒噪,隻有身下一乘孤轎的顫聲,和轎夫巴慶達與仇三爺的喘息聲,再就是他們腳下皂靴踩在積雪上的嚓嚓聲了。天很冷,巴慶達和仇三爺直流清鼻涕,腦後的辮梢上結著冰,抬轎時都袖著手。卜守茹卻沒覺著冷,穿著身綠緞薄襖,披了條猩紅鬥篷,近乎麻木地坐在轎上,臉色賽同積雪。

    景觀大改,父親的世界已經傾覆。那門庭若市的36家轎號,現如今無一例外全被查封,蓋著官府朱印的封條交叉貼於合嚴或未合嚴的門板上,令人心悸。一麵麵惹眼的招旗全不見了,不知是轎號的管事們敗逃時摘走了,還是被官府的人掠去了。有幾麵招旗又不知因啥落在了狹窄的街麵上,被行人的腳步踩進了積雪裏,凍得繃硬,想扯都扯不下來……

    卜守茹不願相信這一切。她分明記得,父親的轎行不久前還是城中一景。那時,從江岸西碼頭到大觀道,整整半座城池的街麵都是父親的地盤。父親常神像也似地坐在城中大觀道旁的獨香亭茶樓上,手托油光光的紫砂壺,向西眺望,在心裏默默把玩自己的成功。

    那時的父親是傲氣的,幾乎從不用正眼瞧她,她不是男孩,不能承繼父親苦心創出的世界,在父親眼裏,她是個遲早要嫁出去的賠錢貨,而父親是從不願賠錢的,他隻要賺錢,賺更多的錢,置更多的轎子,設更多的轎號,借以成就一輪又一輪瘋狂的擴張。

    在卜守茹的記憶中,父親從未有過慈祥的麵孔,她從兒時到如今的所有歡笑,都來自巴慶達,她的巴哥哥。父親甚至從未抱過她,從未親過她。就是在母親死後,她到城裏來的最初的日子裏,父親也沒親過她。她是在巴哥哥的懷裏和肩上長大的。有一陣子,父親甚至完全把她忘了,任由她在轎行裏自生自滅。父親把全部生命都押到轎子上,這個原本一文不名的鄉巴佬從未想到過自己會敗,且會敗得這麽慘……

    孤轎順大觀道緩緩行進,飄乎於半空中的卜守茹,默然巡視著自己鄉巴佬父親的全部失敗,心中空落落的。這份空落中可有父女親情?有幾多父女親情?直到卜守茹從卜姑娘成了卜姑奶奶,仍是說不清的。

    沿途還能看到許多被砸爛的轎子。各式各樣的破轎歪倒在路旁的積雪裏,像一堆堆棄物,全無了轎子的模樣。最慘的是獨香亭茶樓旁的獨香號,幾十乘花轎、差轎是被一把火燒掉的,燒得不徹底,許多轎子的殘框依然挺立著,連日大雪都沒能遮嚴那刺目的焦黑。轎號的門臉被火燒去了半邊,兩扇已不成其為門的門上也貼著官府的封條,封條旁還有一張緝拿革命黨的官府告示。

    獨香號是父親起家之所在。18年前的一個風雪夜,父親撇下剛剛落生的她,和她多病的母親,懷揣著兩個凍得繃硬的窩窩頭,闖到了城裏,就在獨香號裏抬轎。卜守茹最早認識父親和父親的世界,便是在獨香號裏。8歲那年,母親去世了,她被一幫大人簇擁著,在母親墳前磕頭。一頂來自城裏的帶花布裙邊的小轎飄然而至。抬轎的就是巴哥哥和仇三爺。巴哥哥那時隻15,豆芽菜般細長,老瞅著她笑。仇三爺那會兒還不是爺,眾人都喚他仇三。巴哥哥和仇三把她扶上轎,一轎抬了80裏,進城到了獨香號門口。父親穿一身藍布紅邊的號衣,於轎號門口立著,用一隻沒瞎的獨眼死死盯著她看,半天才說,“我是你爹,喊爹。”她有些怕,嘴上怯怯地喊著爹,貓兒一般瘦小的身子直往巴哥哥懷裏躲。父親哼了一聲,塞給她一個玉米餅,抬著轎應差去了——好像是為哪個大戶主搬家,去了許多差轎。她記得,那是個秋日的傍晚,門洞裏的風很大,風將父親的號衣撩起老高,她看到了父親彎駝著的背。背讓藍號衣映著,也是藍色的,閃著陰森的汗光。

    都過去了。父親風光了許多年後,又回到了原地。這鄉巴佬從馬二爺手裏起家,又栽在馬二爺手裏了。卜守茹揣摸,馬二爺怕是為了發泄自己的仇恨,更是為了毀掉父親東山再起的野心,才挑了父親的腳筋,放火燒掉獨香號的。也許從將5乘小轎賞給父親的那天起,馬二爺心頭就點起這把火了。

    不免染上一絲悲涼,卜守茹頓頓腳,讓轎子在獨香號門前落下了。

    下了轎,卜守茹輕移幾步,走到貼著封條的轎號門前愣愣地看。

    獨香號居於鬧市中心,門臉不小,有麻青石砌的院子,慣常總有五六十乘轎,算得大號了。因著熱鬧,卜守茹小時最喜在這耍,還在這跟著個死去的王先生習過幾日“子曰”。王先生極是和氣,卜守茹從不怕他,一次王先生睡著了,卜守茹還用洋火燎過王先生的黃胡須。王先生的黃胡須著了火,嗞嗞拉拉響,一股子焦胡味。

    往轎號門裏瞅著,卜守茹似又嗅到了自個兒多年前造出的那股焦胡味。

    仇三爺說:“卜姑娘,還看啥呀,人這一世就這麽回事,紅火過也就算了,你爹他沒虧……”

    巴慶達也吸溜著清鼻涕說:“是哩,妹!爹不算虧!”

    卜守茹不作聲,目光越過殘牆向狼藉的轎號裏掃,找尋她熟稔的一切……

    仇三爺又說:“也別多想,想多了心裏苦……”

    卜守茹這才收了思緒,淡淡道:“苦啥?我心裏不苦。我爹虧不虧是他的事,我管不著。我隻是想,爹咋就會敗了?像他這種人……為了轎子連親閨女都不要的人,咋也會敗?”

    仇三爺和巴慶達都不答話。

    卜守茹回轉身,歎了口氣,捏著絹帕的手向獨香亭茶樓一揮說:“走吧,到茶樓上坐坐,叫幾籠狗肉包子來吃,我餓了。”

    仇三爺道:“卜姑娘,還……還是回吧,這陣子正鬧革命黨,地麵不肅靜,再說,天不早了,你爹又在床上躺著,咱……咱也得回去照應一下的。”

    卜守茹搖搖頭:“照應啥?咋照應他也站不起來了!你們得把他忘了……”癡癡愣了片刻,又說,“讓他獨自一人靜靜心也好。”

    仇三爺不作聲了,默默和巴慶達抬起空轎,跟著卜守茹到獨香亭茶樓去。

    茶樓的老掌櫃是相熟的,半個月前,卜守茹的父親卜大爺還在這茶樓上斷過事。老掌櫃沒因卜大爺今日的背時就怠慢卜守茹。卜守茹和巴慶達、仇三爺一坐下來,老掌櫃便親自提著銅嘴大茶壺過來了,一過來就問:“卜姑娘,卜大爺可好?”

    卜守茹點了下頭:“還好,難為您老想著。”

    老掌櫃說:“給卜大爺捎個話,讓他一定想開點,好生調養,就……就算是斷了腿,不能伺弄轎子了,也還有別的事好做。”

    卜守茹又點了下頭:“那是。”

    老掌櫃又問:“卜姑娘今個要點啥?”

    “包子。”

    “還是對門老劉家的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聲,老掌櫃去了。

    茶樓裏空蕩蕩的,除了他們三人,再無一個賓客。這大冷的天,沒人到這冷清的地方泡光陰了。卜守茹守著一盤炭火,坐在父親慣常坐的桌子旁,先是看茶杯上不斷升騰的霧氣,後又透過霧氣去看巴慶達光亮的額和臉,看得巴慶達頭直往桌下垂。

    瞅著巴慶達,卜守茹就想起了過去。過去真好,她沒有爹,卻有個小爹爹一般的巴哥哥。巴哥哥憨兮兮的,把她從80裏外的鄉下抬進城,小時候,一直給她當馬騎,帶她四處兜風。她是在小轎、花轎裏,在巴哥哥的肩頭上,結識這座石城的。往日,巴哥哥用自己日漸壯實的肩頭扛起了她頑皮的少女歲月,今兒個又和她一起,麵對著一場不可挽回的慘敗。巴哥哥顯然還不知道這慘敗對她和他意味著什麽,倘或知道,隻怕巴哥哥再也不會這麽平靜地坐在這茶桌前了。

    還有仇三爺。仇三爺也再不是許多年前到鄉下接她時的那個健壯的仇三了,隨著父親轎業的紅火,仇三稱了爺。稱了爺的仇三,漸漸失卻了那份健壯,渾身油亮的腱子肉垮落了,腰背彎駝了,這二年益發顯得老相。

    輕歎一聲,卜守茹道:“你們呀……你們當初真不該把我從鄉下抬來!”

    巴慶達問:“咋說這?因啥?”

    卜守茹嘴唇動了下,想說,卻終於沒說。

    巴慶達以為卜守茹還想著他爹,便道:“妹,你放寬心,卜大爺是你爹,也算是俺爹,不論日後咋著,俺都會給他養老送終的。”

    卜守茹苦苦一笑:“你,你扯哪去了?我才不替他擔心哩!”

    巴慶達一怔,咕嚕了一句:“真不知你都想些啥。”

    卜守茹不再作聲,默默站立起來,手托茶杯,走到窗前,凝望窗外朦朧的風景。

    獨香亭茶樓居於石城正中,是傍著個石坡建的,上下三層,顯得挺高大,站在茶樓頂層,大半座城都看得清。卜守茹往日常站在茶樓上看風景,記得最清的,是那麻石鋪就的街麵。街麵縱橫交錯,起伏無致,把這座依山傍水的城池切割成高高低低許多碎塊。她和父親一樣喜歡麻石街麵。她喜它,是因著幼年鄉下的經驗:鄉下的黃泥路雨天沾腳,麻石路不沾腳;父親喜它卻是為了自己的轎業。父親曾指著腳下的坑窪不平的麻石路對她說,“妮兒,這就是爹的莊稼地,隻要這城裏的麻石道在一天,爹的轎子就能走一天,爹就不愁不紅火哩!”

    爹的莊稼地現在看不見了,積雪將它遮嚴了。能看到的是那籠在慘白中的街巷輪廓,和被切割開的一片片屋宇與炊煙,炊煙是淡藍的,像吐到空中的聲聲輕歎。

    凝望了許久,卜守茹回過頭問仇三爺:“從這看過去都是我爹的地盤?”

    仇三爺點點頭:“都是,以大觀道劃界。”

    卜守茹自語道:“地盤不小。”

    仇三爺說:“是你爹拚命才奪下的,前前後後18年……”

    卜守茹應了句,“我知道,”指著窗外的街麵,又問,“觀前街和北邊的狀元胡同算不算我爹的地盤?”

    仇三爺說:“不算。若不是為了爭這兩塊地盤,卜大爺也不會跌得這麽慘。最早到觀前街設轎號時,我就勸過你爹,要他三思,可你爹的脾性你知道,不聽人勸哩……”

    卜守茹哼了一聲:“我說過,別再提我爹了,他完了!”

    仇三爺怯怯地說:“卜姑娘,也……也不好這麽講的,卜大爺不……不會就這麽完了,他心性高,還會起來。昨兒個,他就請人找了麻五爺,想托麻五爺出麵和馬二爺說和……”

    卜守茹眼裏鼓湧出淚:“別說了!我都知道!”

    “你……你也知道?”

    仇三爺有點驚奇。

    老掌櫃送來了狗肉包子,熱騰騰的,卜守茹卻不願吃了,要巴慶達把包子提著,立馬打道回府,言畢,起身就走,連老掌櫃和她打招呼都沒理。巴慶達和仇三爺都覺著怪,又都不敢問,隻好靜靜地隨卜守茹往樓下去。

    回家的路途中,卜守茹坐在轎上一直默默落淚……

    二

    卜大爺已習慣於用一隻獨眼看世界了。

    獨眼中的世界是美好的,是真正屬於卜大爺的。半邊油亮的鼻梁永遠在卜大爺的視線中晃動,伴隨一次次拚爭的成功,常使卜大爺亢奮不已。卜大爺因此認定,他天生該當獨眼龍,對失卻的那隻左眼,幾乎從未惋惜過。過去,有兩隻眼睛時,眼裏的世界不屬於他,他站在鏡子前看到的自己,是個渾身透著窮氣,手裏捧著窩窩頭的叫花子。他正因著恨身上的窮氣,才為了馬二爺許下的5乘小轎,投入了最初那場和四喜花轎行白老大的格殺。

    常記起那日的景象:是個風雨天。在大觀道上,白老大手下三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把他團團圍住,另一個轎夫撂下轎逃了,他沒逃。他知道那些人想打斷他的腿,讓他永遠不能伺弄他的轎,他不怕,他也想打斷他們的腿,為自己日後少一些爭奪生意的主。他操著轎杠,定定立在麻石路上,瞅著他們的腿嘿嘿笑。他幹得真好,轎杠掄得又狠又準,他們沒打斷他的腿,倒是他打斷了他們的腿,這戰績真可以說是輝煌的。也正為了這份輝煌,他的一隻眼睛玩掉了:這幫孬種中的一個,用手中握著的暗器捅瞎了他的左眼,讓他一頭栽倒在路道上。

    路道濕漉漉的,每塊麻石都披著水光。他把滿是血水的臉貼在麻石上,第一次親吻了他城裏的莊稼地。也正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打定主意要在城裏這片麻石道上收獲他一輩子的好莊稼。

    當晚到了馬二爺府上,他把被捅破的眼珠兒血淋淋一把摳出,拍放在馬二爺的煙榻上,硬生生地說,“二爺,我來取我的5乘小轎了!”馬二爺舉著煙槍,愣了半晌才說,“我不食言,5乘小轎明兒個到獨香號去取,日後不管咋著,你都得記住我今日的情分。”

    這是屁話,卜大爺當時就想。

    當時,卜大爺知道自己日後會發達,馬二爺大約也是知道的,否則,馬二爺不會說出關乎日後的話。隻是馬二爺沒想到卜大爺會發得這麽快,會在短短三四年裏形成氣候,及至後來和馬二爺平起平坐。

    正式分出新號以後,卜大爺和馬二爺還合作過兩次,一次是早年聯手擠垮花家信行,搶攬信行的貨運;另一次是兩年前統一地盤,吞並城東、城西12家雜牌小號。

    小號垮下來後,卜大爺和馬二爺拚上了。

    卜大爺看著馬二爺不順眼,馬二爺也瞅著卜大爺不順眼。雙方就暗地裏使壞,撒黑帖子,向官府告小狀,還扯上了革命黨和炸彈。

    馬二爺三番五次對知府鄧老大人跟前的人說,卜獨眼不一般哩,轎號裏敢窩革命黨。鄧老大人根本不信,可架不住馬二爺時常孝敬的月規和隨著月規送上的欺哄,也到城西卜大爺的轎號去拿過,沒拿到革命黨,卻拿到了和婦人私通的雲福寺和尚福緣法師。

    卜大爺也不傻,白給官府應差抬轎不說,也和馬二爺比著送月規。送月規時也送話,道是馬二爺為革命黨造炸彈,一個個西瓜似的。鄧老大人也不信,可也去查,沒查出炸彈,隻收繳了一筐筐煙槍、煙土,和一串串二毛子使的十字架。

    這種拚法不對卜大爺的脾味,卜大爺喜歡明裏來明裏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後來,卜大爺就不再搭理馬二爺的碴了,月規雖說照送,官府卻懶得多去走動,且四處揚言,要把馬二爺的腳筋挑斷,讓他永遠躺在大觀道上。

    然而,永遠躺下的不是馬二爺,卻是卜大爺。半個月前,馬二爺挑起全城轎夫大械鬥時,官府的差人在卜大爺的轎號裏發現了一把洋槍、兩顆炸彈。結果,官府介入,和馬二爺一起打卜大爺,從城東打到城西。在大觀道獨香亭茶樓門前,馬二爺手下的人當著官府差人的麵,生生打斷了卜大爺兩條腿,還挑了卜大爺的腳筋,卜大爺和他的世界一並齊完了……

    這很怪,卜大爺至今還弄不懂:洋槍、炸彈是哪來的?馬二爺一來弄不到這些東西,二來也難以藏到他轎號裏去,他防馬二爺防得緊呢!沒準真會有不怕死的轎夫要謀反?可又怪了,鄧老大人若是因著那洋槍和炸彈就認定他卜永安窩革命黨,咋又不把他抓進大獄裏去?這裏麵勢必有詐,卜大爺隻不知詐在哪裏。

    自那便在床上躺著了,兩條斷腿曠日持久地痛著,提醒卜大爺記牢自己的失敗。卜大爺開初還硬挺著,試著想忘卻,後來不行了,躺在床上無事可做,沒法不想心事。卜大爺想著當年和白老大的人打架,想著扔在馬二爺煙榻上的眼珠兒,想著自己18年裏落下的一身傷,和兩條再也站不起來的腿——他的腿再也站不起了麽?可他咋伺弄他的轎子?!這才悲愴起來,連著幾日號啕大哭,把仇三爺和巴慶達都嚇壞了,他們從未見卜大爺流過淚。

    卜大爺把積聚了18年的眼淚哭幹之後,又想開了。他覺著,就像當年的那隻左眼是多餘的一樣,他的兩條腿其實也是多餘的。現在不是從前,他就算躺在床上,永遠站不起來,也不是叫花子,他是爺!卜大爺!爺字號的人不玩腿,玩腦瓜!用腦瓜去玩世界!他再也不會赤著大腳板,踩著麻石路去抬轎了,他抬夠了轎,日後要坐轎,天天坐,坐在轎上去找馬二爺複仇,去收獲他栽種在麻石地上的渴望和夢想。

    自然,這都是以後的事。現在卜大爺要落實的,不是收獲和複仇,而是認栽講和。馬二爺隻要給他留下一絲退路,他都退過去,就算馬二爺讓他磕頭,他也幹。為啥不幹呢?今日他給馬二爺磕頭,日後定會割下馬二爺的頭當球玩。

    昨兒個,拖著兩條斷腿,就派仇三爺去請了幫門的麻五爺,要麻五爺給個公道。

    麻五爺起先不願來,後來架不住仇三爺一再央求,和50兩銀子的誘惑,才來了,坐著四抬的藍呢官轎,轎前轎後還有幾個一溜小跑的嘍囉跟班。

    麻五爺一進門就說:“你們都他娘不夠意思!都不給我麵子!半年前,我在獨香亭茶樓上不是給你們斷好了麽?以大觀道劃界,井水不犯河水,你們倒好,三天兩頭打,還到官府相互使壞!你們信官府,還找我五爺幹啥?!”

    卜大爺說:“五爺,這你有所不知,馬二使了我的壞,我自然不能不應付,我這回栽,大概還就是栽在這上麵。”

    麻五爺點點頭道:“你知道就好,官府早被馬二爺買通了,還有巡防營的錢管帶,也被他買通了,開打那天,我就知道你要完……”

    卜大爺問:“五爺咋早不指點指點?”

    麻五爺臉一板:“你他娘來找我了麽?”

    卜大爺再無話說,轉而道:“今兒個我找你了……”

    麻五爺搖起了頭:“晚了,卜大爺,說句不怕你傷心的話,你這人算廢了,要和馬二爺爭出個輸贏,等來世吧!”

    卜大爺紅著獨眼大叫:“老子沒完!老子還是爺!還是爺!你五爺若還能有一絲看得起我的意思,就……就給我個公道!”

    麻五爺歎了口氣:“公道我給不了,隻馬二爺能給。”

    卜大爺道:“那你替我捎個話給馬二爺,就說我卜永安啥都認,隻……隻求他給我塊喘氣的地盤。”

    麻五爺問:“這塊喘氣的地盤得多大?”

    “讓馬二爺瞅著辦。”

    “你真啥都認?!”

    卜大爺點了頭:“我啥都認!”

    麻五爺這才說:“那好,我也和你實話實說了吧,前日在北關戲園裏,我見著馬二爺了,我罵了馬二爺,怨他不該把你弄得這麽慘。馬二爺也說他這回是過分了些,想找鄧老大人跟前的人說說,把西半城轎號的封條啟了,再發還給你,他的老號和你的新號井水不犯河水,仍是以大觀道為界……”

    卜大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五爺,不……不對吧?我……我聽說馬二爺要把老號開到西城來的,是不是?仍以大觀道為界,馬二的心機不白費了?你……你五爺莫不是開我的玩笑吧?”

    麻五爺正經道:“開麽玩笑?!五爺我啥時開過玩笑!馬二爺真這麽說了,隻是提出了個條件,怪苛刻的,要……要……我他娘還是別說了吧,不說你不會同意,我當下也回掉了哩!”

    卜大爺緊張地看著麻五爺:“五爺,你……你說!你快說!”

    麻五爺道:“馬二爺相中你家卜姑娘了,要卜姑娘到他家去做小,給他生個兒。”

    卜大爺愣了。

    麻五爺笑了笑:“看看,我說你不會答應吧……”

    卜大爺偏道:“我……我答應!”

    麻五爺驚得立了起來:“卜大爺,你莫不是瘋了吧?馬二爺六十有二,不說做卜姑娘的爹,都能做你卜大爺的爹了,你……你就舍得讓親閨女給這糟老頭兒去做小?”

    卜大爺不答,卻瞪著獨眼癡迷地說:“我……我要我的轎號,我……我的36家轎號,那都是我的,我的……”

    麻五爺搖了搖頭:“卜大爺,你要聽我的,我就勸你甭上當。你想想,你若不是被馬二爺廢掉,馬二爺會把轎號還你麽?你今日沒用了,他是讓你用親閨女換個空歡喜。”

    卜大爺眼裏噙著淚:“你不懂,五爺,你別勸我,你隻管去和馬二爺說,我願意,這是我的事。”

    麻五爺走後,卜大爺蒙上被子歡喜得嗚嗚哭了半夜。一大早,便把閨女守茹叫到床前,把自己的決定說了。

    述說這個決定時,卜大爺滿是傷疤的臉上還透著昨夜殘留的激動,獨眼裏射出奪人的光亮。

    卜大爺說:“妮兒,馬二爺看上你了,你想想,這是多好的機會!你一過去,爹就能東山再起!爹腿斷了,可還有腦瓜,爹的腦瓜不笨,還能和馬二爺鬥下去!15年前,爹憑5乘小轎,就玩出了今日這世麵,日後能玩不倒馬二爺麽?!”

    守茹被卜大爺的述說驚呆了,嘴半張著,兩眼睜得很大,身子直往後退。

    卜大爺擺手招呼守茹:“妮兒,你別怕,過來,站過來,爹給你說,女孩家遲早都得出門子,不能守著爹娘過一輩子……”

    守茹試探著問:“我……我若是不願呢?”

    卜大爺道:“你咋會不願呢?!你是我的妮兒,你得聽我的!”

    “我就是不願呢?”

    卜大爺臉黑了下來:“你不願也不成,我會把你捆去!現如今隻有你能救爹!”

    守茹道:“我不是賠錢貨麽?今兒個咋就這麽金貴了?也能救你了?你……你可真……真會算計!”

    卜大爺直到這時才記起了18年來對閨女的輕慢,有了些愧疚,歎息著說:“妮兒,爹過去對不住你,今兒個,你有氣隻管衝爹出,出完氣,還得到馬二爺家去。”

    卜大爺伸出手想去拉守茹,守茹卻把身子一撤多遠。

    卜大爺又說:“就算不心疼爹,你也不心疼咱的36家轎號麽?你想想,你一過去,那36家轎號又是咱的了,還有城西那麽大片地盤,那麽大一片呀!全都是高高低低的麻石路,不好走車,隻能使轎!妮兒,你去看看,扒開路道上的雪,好好看看,那一塊塊麻石,就是咱使不完的金子!”

    守茹愣愣瞅著卜大爺:“你眼裏隻有這?”

    卜大爺坦承不諱:“爹眼裏隻有這,白日裏看著它,夜裏夢著它。”

    “我去馬家做了小,你就能得到它了?”

    卜大爺道:“能!爹再不會讓它丟掉了,妮兒,你得信!”

    守茹強壓住湧上眼眶的淚,沉默了片刻,這才說:“好……好吧,爹,你……你容我想想。”

    守茹出去時,卜大爺想摟摟她,守茹卻一把把他的手推開了,這讓卜大爺有些哀傷。

    整個上午沒再見守茹的影。

    中午,仇三爺過來說:“卜姑娘好像在房裏哭,別是出了啥事?”

    卜大爺說:“沒出啥事,怕是想她娘了吧!”

    傍晚,守茹從自己房裏出來了,穿了綠緞襖,係了猩紅鬥篷,怪妖豔的,一點不像傷心的樣子。守茹要仇三爺和巴慶達備轎,說是出去走走。卜大爺那時就知道,守茹是要去看看他的地盤,心裏不禁一陣狂喜。

    卜大爺相信,自己閨女不會不要那36家轎號和金子鋪就的麻石路的。閨女是在轎行裏長大的,知道轎號和麻石路的價值。轎號和麻石路是他的一切,也是閨女的一切,閨女懂。

    上燈時分,閨女回來了,卜大爺拖著斷腿從床上爬起來,趴在床頭的窗前看。卜大爺看到了在院中輕輕落下的小轎,看到了閨女披在身上的猩紅鬥篷,還看到了仇三爺淒苦的老臉。看到這一切的同時,卜大爺也照例看到了自己的半邊鼻子,那半邊油亮的鼻子已凝固在卜大爺起家之後的所有景物中了……

    三

    九格紙窗上有個洞,是父親趴在床上用手摳的。他摳破紙窗,老把那隻獨眼緊貼在紙洞上,陰陰地注視著院子裏的一切。這很讓卜守茹討厭,卜守茹覺著父親其實是個無賴,成事時是無賴,敗事時仍舊是無賴。

    小轎在院中一落下,卜守茹就看到了父親貼在窗洞上的獨眼,獨眼熱辣辣的,在明亮汽燈的映照下閃現著幽藍的光,且定定地望著她,隨時準備捕獲她的允諾。

    卜守茹裝作沒看見,下了轎,徑自回了自己的西廂房。

    窗洞上的眼急了,“妮兒,妮兒,”一聲聲喚。

    卜守茹不理,先用熱水洗了臉,燙了腳,又叫巴哥哥把帶回的狗肉包子拿到火爐上去蒸。

    正吃包子時,仇三爺過來了,好聲好氣說:“卜姑娘,你爹叫你呢!”

    卜守茹道:“我知道,我耳朵沒聾。”

    仇三爺又說:“那……那就過去吧,你爹都哭了……”

    卜守茹坐著不動:“他該哭了,日後他還會哭的,沒準得天天哭——三爺,你記著我這話。”

    仇三爺那日還不知道後來將要發生的大變化,還是盡心盡意地勸:“卜姑娘,別賭氣了,好歹他是你爹,就算他過去對你不好,也……也還是你爹嘛。”

    卜守茹臉一板:“你讓我靜靜心好不好?你去告訴我爹,我還沒想好,一想好就過去和他說!”

    吃完包子喝過茶,卜守茹才過去了,出門前無意中發現臉上有淚痕,又洗了次臉,還在臉上撲了些香粉。

    父親獨眼紅紅的,見她進來,慌忙用手撐著床坐起了身,連聲問:“妮兒,都看過了?你都看過了?”

    卜守茹不答,在床前的紅木小凳上坐下,漫不經心道:“老劉家的狗肉包子不如從前了,餡少,也缺油。”

    卜大爺應付說:“是哩,是哩!”

    卜守茹摸起父親心愛的提梁紫砂壺,在白白的小手上把玩著,又說:“獨香亭茶樓的老掌櫃問你好,要你好生調養。”

    卜大爺點點頭:“再見著老掌櫃,替我捎個好。”

    說完這話,卜大爺又想問自己的事,卜守茹卻扯起了革命黨。

    “爹,你可別說你冤,咱城裏還真有革命黨呢!官家的緝拿告示上有名有姓,還有像,我都見著了。是貼在咱獨香號門上的。從那像上看,人還挺俊的,有點像我巴哥哥。”

    卜大爺說:“革命黨謀反,都是作死……”

    卜守茹捧著提梁紫砂壺,喝著水:“作啥死?還不是被官府逼急了麽?今兒個若是有人來夥我,我也會做革命黨的!”

    卜大爺這下總算逮到了話題:“妮兒,爹不是逼你,該給你說的話,爹都給你說了,不知你想好了麽?”

    卜守茹不作聲,轉臉望著火焰跳躍的汽燈出神。

    卜大爺又小心地問:“咱……咱城西的36家轎號和地盤,你……你可看過了?”

    卜守茹道:“看過了。”

    “妮兒,你覺著爹的這盤買賣咋樣?”

    “有點意思。”

    卜大爺被這輕慢激火了:“有點意思?妮兒,你口氣真大。為了這點意思,爹差點死上三回!”

    卜守茹柳眉一揚:“你咋就沒真死掉呢?”愣了下,又說,“那時你要死了,我會哭的。”

    卜大爺嵌著刀疤的臉顫動起來:“妮兒,你……你說這話?你……你也巴不得我死?”

    卜守茹淒然笑了笑:“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要在那會兒死了,就不會落到今兒個這步田地了。你想想,你今兒個有多慘,老趴在窗洞瞅人,還得把自己的黃花閨女硬送給人家馬二爺。你就沒想過,人家馬二爺是羞辱你麽?”

    卜大爺用拳頭砸著床沿,叫道:“誰也甭想羞辱我!甭想!老子今日把你送過去,就是為了往後能好好羞辱他們馬家!妮兒,你得記住,這世上的人都隻認贏家!隻要鬥贏了,今天的事就會被人忘掉!”

    卜守茹搖搖頭說:“別哄自己,今天的事誰也忘不掉。你就算日後贏了,人家也會指著你的脊梁骨說,這人賣過自己親閨女!”

    卜大爺似乎有了些愧,不言聲了。

    卜守茹又說:“況且,我斷定你贏不了,我勸你再想想。”

    卜大爺不願去想,說:“妮兒,你……你隻要答應到馬家去,爹一準能贏,爹說過,爹憑5乘小轎……”

    卜守茹打斷卜大爺的話頭道:“別再提那5乘小轎了,我聽膩了!你要還是我爹,現在就別把話說的這麽死,就再想想。想想你三年前給巴慶達許下的願,你答應他娶我的。”

    卜大爺認這筆賬:“不錯,我是答應過小巴子,隻因為小巴子對你好,你也喜他……”

    卜守茹插上來說:“現在我還喜他……”

    卜大爺手直擺:“現在不行了,小巴子不能給我36家轎號。我想定了,為了36家轎號,你非去馬家不可!”

    卜守茹似乎早已料定父親不會回頭,站起來問:“日後你不會後悔麽?”

    卜大爺點了點頭。

    卜守茹再問:“真不後悔?”

    卜大爺又點了頭。

    “那好。”卜守茹說,“我是你閨女,我聽你的,你叫麻五爺和馬二爺說吧,讓馬家定日子,我去。……出閣那日,我要東西城新老82家轎號一起出轎!”

    卜大爺高興了:“這行!爹就依著你的心意辦。”

    卜守茹哼了一聲:“你可真是我的好爹!”

    言畢,卜守茹轉身就走,走了幾步才發現,手上還攥著父親的提梁紫砂壺,遂死命將茶壺摔碎在方磚鋪就的地上,旋風一般出了門……

    門口,巴慶達正呆呆立著。

    四

    風掠過屋脊時發出刺耳的尖嘯,旋到空中的積雪紛紛揚揚落。天幕是淒冷的,月影和星光顯得異常遙遠。巴慶達癡癡走到院裏,抬頭仰望著夜空,硬沒讓聚在眼中的淚淌下來。風刺著他上仰的臉,落下的碎雪在臉上化成了水,冰涼冰涼,像許多小蟲在爬。

    巴慶達袖著手想,他不能哭,卜姑娘最看不起男人的眼淚。可他差點兒管不住自己的眼。在堂屋門口,聽著卜姑娘和卜大爺說話,鼻子就發酸了;走到院裏,西北風一吹,淚一下子就盈滿眼窩。他透過淚眼看到的天空沒有星月,隻是一團茫然的黑。

    於那團茫然的黑中,看到了小時的卜姑娘:一張總洗不淨的圓圓的臉,一隻小小的翹鼻子,穿一身打著補丁的老藍色土布罩袍,直摟著他的脖子叫巴哥哥。10年前,卜姑娘就是這副模樣在她鄉下老林前上的轎,他當時可沒想到有後來的相好和今日的分手。

    卜大爺一心撲在他的轎子、轎號上,打從把卜姑娘從鄉下接來,就沒打算日後好好打發她,隻把卜姑娘當作狗兒、貓兒一般對待。後來發現他和自己閨女好,就把閨女許給了他,條件是,白給卜大爺伺弄5年轎子。說這話時,卜姑娘15,他22。他當時想,5年是好過的——卜大爺當年為5乘小轎,白給馬二爺抬了三年轎不說,還賠上了一隻眼;他得人一個閨女,才搭上5年光景,值。

    可誰能想到卜大爺會敗呢!在巴慶達看來,卜大爺簡直是個神話,咋也不該敗!可卜大爺竟敗了,且敗得這麽慘,落到了賣閨女的地步!他的好夢也跟著完了……

    盡管仰著臉,淚水終還是滾了下來,順著下巴殼往地上落。巴慶達再也無法壓抑自己,抱頭蹲在地上,如同受了重傷的狗,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哭得渾身亂顫。

    不知啥時,從指縫中看到了貼在地上的人影,人影細長一條,在巴慶達麵前輕輕晃。巴慶達不敢放肆哭了,先是收了嗚咽,繼而,又用襖袖子抹去眼裏和臉上的淚,才慢慢抬頭去看那人。

    是卜姑娘。

    卜姑娘在看天上的星。

    巴慶達站起來說:“天冷,回屋吧。”

    卜姑娘不動。

    巴慶達又說:“我胃又疼了,都疼出了淚……”

    卜姑娘道:“你得穿暖點。”

    巴慶達點點頭:“我知道哩。”

    旋起一陣風,“嗖嗖”嘯聲又起。

    卜姑娘歎了口氣:“風真大。”

    巴慶達應了句:“是哩。”

    卜姑娘這才回轉身說:“巴哥哥,咱回吧。”

    巴慶達默默看了卜姑娘一眼,要回自己屋。

    卜姑娘伸手把他拉住了:“去我屋,我……我屋有火……”

    巴慶達知道卜姑娘有話和他說,想去,又不敢,怕自己會當著卜姑娘的麵再次哭出聲,便道:“明兒個再說吧,今晚我……我還得到……到王家班子跑趟龍套……”

    卜姑娘問:“你還有心思去跑龍套?”

    巴慶達嗯了一聲,道:“和人家王老板說好的,得去。”

    這倒不是瞎話,真是說好要去跑一趟的,戲衣都備好了,還想拉著卜姑娘一起去。卜姑娘起小就喜聽戲,但凡轎號的夥計去跑龍套,她都跟著。晚上沒轎可抬,夥計們就去掙碗夜宵錢,她去聽白戲。

    卜姑娘說:“還是別去了,到我屋陪我坐坐。”

    巴慶達猶豫了一下,又找借口:“白兒個再陪你吧,晚上不好,你爹不許哩!”

    卜姑娘一下子火了,手指戳到了他額頭上:“你這人真賤!不抽著你你就不上道!去,到我屋去!”

    屋裏燃著盆木炭火,火很旺,也好看,藍藍黃黃一大團。卜姑娘進屋後,先到火盆上去烤手。卜姑娘的手小小的,細細的,被火烤著,紅紅的,讓巴慶達為之動心。心一動,巴慶達鼻子就發酸。

    卜姑娘說:“這世上若是還有信得過的男人,我就隻信你。”

    巴慶達說:“我不足信。我這輩子都做不下你爹做的那些事。”

    卜姑娘說:“你和我爹壓根兒是兩種人。”

    巴慶達點點頭:“我也想做你爹那種人,也想弄上36家轎號,可……可妹你知道,我沒能耐,隻能給人抬轎。”

    卜姑娘定定地盯著他問:“我若是給你36家轎號,你能給我守好麽?”

    巴慶達搖搖頭:“怕……怕是守不好。妹,我不能騙你,我鬥不過馬二爺,也纏不了麻五爺和他手下的徒子徒孫,更……更甭說官府了,我……我見了官家的人就怕……”

    卜姑娘走到他麵前,把烤得熱乎乎的小手插到他脖頸裏,撫摸著他結著厚繭的肩頭,輕聲說:“巴哥哥,其實你不軟,你隻是心善。我要給你36家轎號,你能伺弄好,一定能的……”

    巴慶達呐呐道:“我……我真是不行,我膽小……”

    卜姑娘在捏他的肩頭,一邊捏,一邊說:“你膽不小,小時候,人家欺負我,我爹不管,都是你幫我去打架。有一回,你一人打他們倆呢,打得一頭一臉血……”

    眼淚禁不住落了下來,巴慶達一把把卜姑娘摟在懷裏,哽咽道:“那……那是為你,為你!今兒個為你,我……我還會拚命去打……”

    卜姑娘也哭了,任淚珠兒在粉臉上掛著,說:“今兒個,你還是為我,你替我管著那些轎號!”

    巴慶達叫了起來:“我還管啥?你都要到馬二爺家去了!”

    卜姑娘從他懷裏站起來說:“你得有耐心,馬二爺總要死的!”

    巴慶達又說:“那也用不著我管,還有你爹。”

    卜姑娘道:“別提他!不說我信不過他,就算我信得過他,他也不行了,我爹完了,你得記住!這話我再不願多說了!”

    巴慶達還是搖頭。

    那日夜晚,巴慶達根本沒想過別的,隻想著卜姑娘從此再也不屬於他了,他的世界傾覆了。在他看來,卜姑娘就是他未來的一切,沒有卜姑娘,就是有360家轎號,他的心也是空落落的。

    巴慶達想到了私奔,一把扯住卜姑娘的手說:“我……我這輩子啥都不要,隻要你!跟我走,走得遠遠的……”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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