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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三章 霽色峰上(1/5)

作者:微風小說網字數:54482更新時間:2020-06-08 08:10:47

    

    宋集薪站了一會兒,就轉身默默離開,就像他自己說的,兩個泥瓶巷當鄰居多年的同齡人,其實沒有太多好聊的,打小就相互看不順眼,從來不是一路人。隻是估計兩人都沒有想到,曾經隻隔著一堵院牆,一個大聲背書的“督造官私生子”,一個豎起耳朵偷聽讀書聲的窯工學徒,更早的時候,一個是衣食無憂、身邊有婢女操持家務的公子哥,一個是經常餓肚子、還會偶爾幫忙提水的草鞋泥腿子,會變成一個浩然第二大王朝的權勢藩王,一個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宋集薪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天色,不知道當年那些曾經灑落在泥瓶巷裏的陽光和月色,會不會覺得那趟人間遠遊,不虛此行?

    宋集薪緩緩而行,與那陳平安不告而別,原本像是一棵生長在稻田裏的稗草,路人不會多看幾眼,可因為當鄰居的關係,約莫十年的打交道,所有的童年、少年光陰,都給了那棟宅子,那條狹窄小巷,宋集薪實在看得煩了,時至今日,事到如今,好個自小深草裏,漸覺出蓬蒿。

    與他又有什麽關係。

    不曾想陳平安長揖起身後,喊住了宋集薪,宋集薪轉頭問道:“有事?”

    陳平安走到他身邊,“大瀆祠廟這邊,有沒有給香客住宿的屋舍,有的話,你幫我要一間。”

    自己趕路快,薑尚真那條雲舟渡船,估計最早也要明天正午時分,才能趕到大驪陪都附近的仙家渡口,春風渡。

    宋集薪點頭道:“看在老龍城藩邸某本嶄新冊子的份上,我幫你開這個口。”

    老龍城戰場曾經因為一撥古怪妖族修士,傷亡意外的大,大驪藩邸的文秘書郎,翻檢了無數大驪檔案秘錄,都未能找出對方的根腳,最後是憑借一本並未記載出處的冊子,迅速勘驗出了‘夢魘’和‘竊臉人’的身份,得以扭轉戰局,不然大驪修士的戰損會極大。後來那本冊子,藩王宋睦傳令下去,老龍城當天就刊印出來數千本,廣為流傳,參加過老龍城戰事的山上修士,幾乎人手一本。

    再後來,憑借這部詳細記載了百餘種妖族旁門修士的冊子,各洲找出了不少隱匿在山野市井的狡猾妖族,一本無名冊子,被後世修士譽為《搜山錄》,比起更早的那幅《搜山圖》,當然還是無法媲美,不過能夠為後者查漏補缺。

    陳平安隻當不知道什麽冊子。

    宋集薪看著這個麵無表情的昔年鄰居,大概是這副模樣瞧著太像小時候了,他就忍不住來氣,習慣性就非要嘴賤多說幾句,嘖嘖笑道:“好像每次跟你聊天,都是這麽麵癱沒個表情,死魚眼,悶葫蘆,幾棍子打不出個屁來……”

    約莫是察覺到對方的忍耐極限,宋集薪話頭一轉,笑容誠摯幾分,道:“不過你運氣算不錯得了,按照附近幾條巷子老人們的說法,脾氣隨你爹,模樣隨你娘。還有,落魄山宋山神的事情,在山神祠廟搬遷之前,魏山君始終沒有怎麽為難他,最後還給了棋墩山這塊風水寶地,讓宋山神重建祠廟,就當我再欠你一個人情。至於陳平安認不認,以後要不要討要,都是你的事情,反正宋睦很承情。”

    陳平安說道:“早這麽會做人,也不至於吃那頓打。”

    宋集薪下意識伸手揉了揉脖子,“別說得這麽輕描淡寫啊,差點給你掐死了好不好。那件事,確實是我做得不地道了,這會兒我與你道個歉。我知道你這個人最記仇,說好了,這筆舊賬咱倆就當兩清了。”

    宋集薪曾經胡亂編撰了個風水說法,拐騙陳平安去龍窯當了學徒討生活,讓陳平安打破了一個誓言,然後給陳平安知道真相後,差點在泥瓶巷裏掐死了宋集薪,黝黑精瘦的少年,瘦竹竿似的身材,力道卻大得驚人,養尊處優好似貴公子的宋集薪,鬼門關打了個轉,在那之後,其實氣不順很多年。隻不過回頭來看,就算當年陳平安鐵了心要殺他,死是肯定不會死的,因為負責盯著泥瓶巷的大驪諜子死士,其實在旁偷偷看著那一幕,在大驪國勢風生水起之前,在皇叔宋長鏡帶他去廊橋那邊敬香之前,早年在宗人府譜牒上先從“宋和”纂改為“宋睦”、再被抹掉名字的宋集薪,是絕對死不成的。

    陳平安點頭說道:“我跟你本來就沒什麽死仇,兩清了是最好。”

    宋集薪猶豫了一下,問道:“那你跟大驪怎麽算?”

    陳平安說道:“頭頂三尺有神明,腳下每步在理上。”

    宋集薪一笑置之,帶著陳平安找到那位廟祝,說了自己身邊這個山上朋友,打算借住一宿的事情,廟祝當然不敢與一位藩王說個不字,祠廟內的香客屋舍再緊俏無缺,想想法子,還是能夠騰出幾間來的。

    如今的濟瀆廟祝,是一位早年在大驪山崖書院求學的練氣士,百歲高齡了,依舊精神矍鑠,龍門境修士,算是山崖書院最早的一撥求學士子,老人並非是大驪人氏,所以在當年主動遊學大驪,就顯得十分特立獨行。在那段歲月裏,北方大驪依舊是一洲公認的蠻夷之地,而大驪王朝的本土文豪碩儒,在當時是出了名的謙虛,以能夠與盧氏王朝、大隋的讀書人詩詞唱和為榮,去信極多,回信極少。哪怕自家就有那繡虎崔瀺、書院山長齊靜春,依舊不願在文章一事上如何搭理兩人,當時文壇士林,還有許多廣受稱道的說法,比如盧氏山河的日落景象,冠絕一洲之北,大隋的半輪月,猶勝大驪圓月……

    所幸大驪鐵騎的馬蹄聲大,這些個文縐縐的說法,邊關風沙大,馬蹄一踩,風一吹就散了。

    得到祠廟這邊的確切答複後,宋集薪轉頭看了眼陳平安,笑問道:“那我可就不管你了?真要有事,現在就說,之後想要去陪都藩邸找人,就得按照山上規矩走。怎麽樣,還有沒有要聊的?”

    陳平安先與那廟祝作揖致謝,對宋集薪露出個笑臉,“看在你聊了不少泥瓶巷的份上,我跟你就沒什麽好聊的了。”

    宋集薪也不介意有個外人在場,會不會失了顏麵,與陳平安打趣道:“幾場夜遊宴,讓我的私人錢袋子,元氣大傷。所以你將來那場慶典大禮,我就不去了。”

    陳平安笑道:“人到不到,是沒關係的。陪都藩邸的禮,不能不到。”

    宋集薪搖搖頭,“財迷依舊。”

    陳平安說道:“這種話,你一個打小兜裏就哐當響的人,說不著我。”

    廟祝大為震驚,實在不清楚這位瞧著很麵生的青衫劍客,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有幸能夠與藩王宋睦如此相熟,聽著好像不是一般的言語無忌。難道是驪珠洞天那邊的某位“老鄉”?比如濟瀆上任廟祝林守一,與藩王就有幾分身為同窗的私人情誼,說話聊天,也不太官場。隻不過林廟祝說話,再不講忌諱,還是沒有眼前這位男子隨意。

    宋睦來大瀆祠廟燒香的次數,屈指可數,三年都攤不上一次,每次都喜歡微服私訪,不喜歡擺排場,整個寶瓶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藩王,今天竟然親自幫人討要一間屋舍,就更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如今大驪廟堂形勢微妙,皇帝陛下諸多舉措,山上山下,極得人心,被忙著修訂官史的各國藩屬朝廷,眾口一詞,譽為千古一帝。但其實誰都心知肚明,始終身在戰場第一線的藩王宋睦,與山上仙師的香火情,更多,尤其是宋睦與大驪鐵騎的關係,更好。

    而且還有一個小道消息,皇帝宋和是繡虎崔瀺的弟子,藩王宋睦卻是齊靜春的學生。但是這對親兄弟的行事風格,好像與兩位先生,剛剛相反。皇帝宋和讓一洲山河,如沐春風,藩王宋睦在戰事中殺伐果決,坐鎮陪都這些年,依舊鐵腕,雷厲風行,中嶽山君晉青,一次觸犯禁忌,竟然隻是一道出自藩邸的申飭,就讓一位大山君親自來到祠廟這邊謝罪,以至於有了個“山與水低頭”的說法。

    廟祝不敢久留,說了屋舍地址,給了一把鑰匙就離開。

    宋集薪說道:“走了。”

    也不奢望陳平安會送一路。

    不料陳平安說道:“送你到門口。”

    宋集薪一臉受寵若驚的神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陳平安說道:“看在你沒有讓齊先生失望的份上。”

    宋集薪翻了個白眼,“別,欠著好了。”

    陳平安卻沒好氣道:“不送,你求不來,要送,也攔不住。”

    宋集薪抖了抖袖子,最終雙手籠袖,笑望向這個家夥,“這麽鋒芒畢露啊,這可就又不像你了。”

    陳平安伸手繞後,摘下所背長劍。

    嚇了宋集薪一大跳,直接破口大罵道:“你他媽的要幹嘛?陳平安,要幹架也別欺負人啊。”

    陳平安斜瞥了眼大驪藩王,提劍在手,懸佩在腰側,隻是略作猶豫,沒有懸在左側,更換位置,換成了右側。

    這個看似很多餘的動作,更是看得宋集薪眼皮子直打顫,他娘的陳平安是個不易察覺的左撇子!當年很多時候,比如看那陳平安坐在門口雙手拉坯,連宋集薪都會忘記此事。

    陳平安說道:“馬苦玄還在大瀆水邊,我去找他。跟你犯不著。”

    宋集薪立即從袖中撚出一枚金色材質的傳信符籙,笑嘻嘻道:“那你們倆好好聊,好好敘舊,放心,有我在,陪都這邊,絕不幹涉你們兩個的切磋。”

    陳平安說道:“別緊張,打聲招呼而已,打不起來。你不用刻意提醒城頭上的那位道門仙人。”

    宋集薪皺眉道:“在掌觀山河,我們的言語,都給聽了去?”

    陳平安搖頭道:“看了,沒聽,藩王的麵子大。”

    宋集薪恢複笑意,收起符籙。

    兩人並肩而行。

    陳平安說道:“你倒是跟以前一個德行,喜歡翻臉不認人。”

    宋集薪氣笑道:“陳平安,差不多就可以了,今天你說了一籮筐的怪話,我都在忍。”

    陳平安說道:“我聽了你將近十年的怪話,都沒覺得是在忍。不過最後說句不太中聽的大實話,你就是個窩裏橫,吵架的本事,也就隻能在我這邊抖摟威風,根本比不上那幾位高手。”

    宋集薪半點不惱,反而哈哈大笑,一個不小心嗓門有點大,結果就挨了陳平安一記手肘,疼得宋集薪呲牙咧嘴。

    泥瓶巷顧璨的娘親,小鎮西邊李槐的娘親,杏花巷老嫗,再加上小鎮賣酒的黃二娘。

    這位四大宗師,大概能算是家鄉小鎮淳樸民風的集大成者,是前輩。顧璨,李槐,宋集薪,馬苦玄,陳平安,大概都算是這條道路上的晚輩……

    當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紛紛走出家鄉後,不知多少外鄉人,都領教過這些年輕人這門本事的高低了。

    宋集薪揉了揉肋部,感慨道:“很是懷念。”

    陳平安猶豫片刻,還是說道:“還沒到憶苦思甜的時候,陽關大道上的廝殺,無非是靠熬靠拚,死則死,活就活。此後夜路,越在高處,越不好走,你悠著點。京城那邊,前有柳清風,後有趙繇,一個很厲害,一個對你很熟悉。不管如何,記得先給自己鋪條退路,至於退路是往上去,還是往回走,總之是條退路就成。”

    宋集薪嗯了一聲,輕輕點頭,突然轉過頭,輕聲問道:“不如?”

    陳平安搖搖頭,“免了。出了祠廟,我都不認識你。”

    不如你陳平安來當那大驪新國師?

    算了,我陳平安不認識什麽藩王宋睦,今天隻是在祠廟裏邊,與齊先生的弟子之一,一個不討喜的鄰居宋集薪,隨口說幾句心裏話。

    到底是當了多年的鄰居,打啞謎一般的問答,雙方卻都心知肚明。

    宋集薪卻神采奕奕,伸手抓住陳平安的胳膊,壓低嗓音道:“不著急,我能等!”

    陳平安手臂輕輕一震,將那宋集薪手臂彈開,“貪大求全的臭毛病,以後改改。”

    到了祠廟門口,隻差一步就要跨過門檻,宋集薪突然說道:“記得公私分明,別給他人任何機會。”

    陳平安右手拇指已經悄然抵住劍柄,“你別忘記是右手香,左腳邁。”

    宋集薪笑著左腳邁過門檻,走出濟瀆祠廟,下了台階後,轉身望向那幅對聯。

    陳平安如出一轍,再次與宋集薪並肩而立。

    宋集薪問道:“還有那空白匾額,有沒有想法?你要是有,我可以做得悄無聲息,滴水不漏。”

    陳平安默不作聲。

    宋集薪輕聲道:“各洲山頂那邊,其實都知道濟瀆供奉之人是誰,也都知道了主殿神像,如今隻是擺設,相信很快就會有人與大驪建言,換成更加名副其實的稚圭,畢竟她是世間的唯一一條真龍,而稚圭什麽脾氣,你很清楚,她是肯定不會拒絕的,甚至覺得天經地義,關鍵這裏邊,稚圭也有幾分不願讓他人染指濟瀆祠廟的心思,當然她更有與齊先生慪氣的私心在,我都沒法跟她說理。到了那個時候,估計皇帝陛下推脫一兩次後,就會點頭了。話說回來,你早早與稚圭解契,不賺那份水運,其實是對的,收益是大,後患卻也不小。”

    陳平安點頭道:“以後隻要是針對我們文聖一脈的手段,不管是台前還是幕後,陳平安和落魄山都接。當然你也別閑著。”

    宋集薪微笑道:“無法想象,我們兩個,還有並肩聯手的一天。”

    陳平安嗯了一聲,“是挺糟心的。”

    宋集薪啞口無言。

    宋集薪沉默片刻,想起一事,神色凝重起來,“要小心一撥別洲遠遊的練氣士,遇到了就最好繞路,這夥人除了領頭護道的兩位老人,其餘年紀都不大,身份極為特殊,行事更加隱秘,好像不太喜歡禦風,喜歡用兩條腿跋山涉水。北俱蘆洲有些留在寶瓶洲的劍修,先前就吃了大苦頭,這會兒還不知道他們的蹤跡,憑空消失了,要知道其中還有一位玉璞境劍仙。而且這件事,大驪除了極少數人,連我在內,山上山下,不到五人,其餘都沒資格知道。我之所以清楚這個,還是對方與我們大驪宋氏‘打招呼’,算是與一位東道主客氣幾分,免得北俱蘆洲丟了十數位劍修,讓我們瞎找。不過你遇到他們的可能性,不大。”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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