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24號文字
方正啟體

第七百六十三章 霽色峰上(3/5)

作者:微風小說網字數:54482更新時間:2020-06-08 08:10:47

    阿良更是說過,天底下有四位,是走哪裏都吃香的,而且是人人由衷敬重。

    一位是咱們浩然天下最講道理、同時又最會打架的禮聖。規矩重,道理沉,隻落在所有的山巔高人身上,卻輕在凡俗夫子肩頭。

    而且誰不服氣,在那中土文廟都極少出現的禮聖,就從天外重返浩然,親自去那諸子百家的某座祖師堂,與之講理。

    阿良說曾經還有位諸子百家的老祖宗,給逼急了,大罵禮聖是以內聖之名行霸道之實,結果給不言不語的禮聖直接拽向天外,然後結結實實聊了三十年,問道一場,如果不是禮聖幫忙補全一家學問缺漏,點到為止,後者差點就要轉入儒家當聖賢。

    再一位是那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還有一位是西方佛國那位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菩薩。

    陳平安說第四個,不用講了。

    把辛苦鋪墊半天的阿良,又給憋了半天,最後悻悻然道,不曾想咱們那位老大劍仙,在你小子心目中,如此沒有地位。

    當時阿良走在太象街上,一邊與陳平安調侃了一句,老話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真不騙人的。同時一腳輕輕踹開個都不認識就敢朝他吐口水、表達仰慕之情的小屁孩,一腳踹得那孩子趴自家大門上當門神,跌落在地後,哇哇大哭,然後就立即跑出個婦人,笑著大罵阿良沒良心,怎麽這麽狠心對自己的親生兒子……

    阿良當時瞥了眼那坐地上哭花臉的孩子,問陳平安,長得像不像?陳平安說還好,大概是相貌更隨他娘。

    那婦人立即朝隱官大人豎起大拇指,笑著說打算讓兒子順便認個幹爹算了。看著那兩個裝聾作啞快步離開的狗日的,婦人大笑不已。

    再後來,那個孩子跟隨飛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婦人和她男人,隻因為丈夫是元嬰,哪怕她不是地仙,就都沒走。

    陳平安此刻持劍站在一道天門外,問道:“護道人不在身邊,就放不開手腳了?”

    馬苦玄的笑聲,響徹天地間,“先找到我再說,看看先誰耗光靈氣。”

    陳平安不著急遞出第二劍,一手負後,單手拄劍,仰頭望向那道高聳入雲的華美天門。

    關於天庭遺址一事,避暑行宮沒有任何秘檔記錄,給阿良勾起了興趣,陳平安倒是還問過老大劍仙幾句。

    老大劍仙給過一個不算答案的模糊答案,隻說當年劍修分為兩撥,一撥是他帶頭,覺得既然都沒有神靈在頭頂了,又吃不掉這塊地盤,那就所幸徹底封禁起來,好歹還可以給後人一個機會。最少在這件事上,他陳清都,還有龍君和觀照,都是與三教祖師是站在一邊的,但是另外那撥劍修,還有兵家老祖,都覺得不該如此,一個是覺得功勞最大,一個是野心勃勃,認為惹來那些逃竄的神靈餘孽瘋狂反撲,怕什麽,來了更好,大不了來一場徹底斷絕後患的玉石俱焚,什麽天地崩碎個七七八八,什麽光陰長河就此炸開,再無天地靈氣,後世無法修行,大不了他們這一小撮登頂之人,不管那幾座天下雛形的地盤眾生,死絕了又如何,由他們再換一處,休養生息個千年萬年,到時候一樣是人族為尊的格局,至於後世天地蒼生,就此斷絕修行登高之路,還能省去許多大道的意外,天地大道,更為有序穩固,天地隔絕,天人相分,連那道祖所擔心之事,都一並打消了苗頭。

    馬苦玄的嗓音再次響起,充滿了戲謔,“選擇在這裏打,要分出勝負的話,你我就要真的分生死了。而且提醒你一句,天時地利都在我。我消磨些身外物,你卻要消磨實打實的道行,在異鄉拚了命才攢下個劍仙身份,來之不易,怎麽才回家沒幾步路,就不曉得好好珍惜了啊。”

    馬苦玄嘖嘖道:“打小窮怕了,一有錢就擺闊?那你跟那些隻知道勸我多出幾斤氣力的山上廢物,好像沒啥兩樣嘛。”

    陳平安置若罔聞,隻是借此機會,好好打量起那座天門。

    因為這座天地隻是馬苦玄的觀想之物,所以很多細節,都與陳平安所知真相,有很大的出入,至於那些星辰和一條光陰長河,更是花架子嚇唬人的擺設。

    陳平安收劍入鞘,並且重新背在身後,說道:“行了,整座觀想遺址就是你,藏個什麽,真以為我拿你沒轍?今天這第三場,還當是打個平手。下一場,該如何就如何,你願意分生死,給你機會就是了。”

    下一刻,陳平安祭出井中月,四座氣勢如虹的劍陣,憑空出現,不計其數的飛劍,宛如四條雪白星河,浩浩蕩蕩湧現四座天門。

    天地寂靜片刻,馬苦玄一粒心神顯化身形,出現在陳平安身邊,問道:“就不怕我泄露你兩把飛劍的根腳。”

    陳平安說道:“一碼歸一碼,我們之間的恩怨且不去說,你這個人得勢就張揚,動輒與人撕破臉,可最少還是個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人。說實話,我除了煩你,卻不覺得你的作為有多少惡心。早年在劍氣長城那邊,我遇到個脾氣、性情跟你差不多的劍修,拜你所賜,跟他聊得比較投緣。”

    馬苦玄笑道:“我收了個嫡傳弟子,是純粹武夫,資質還算不錯,你以後給他問拳落魄山的機會,三次,如何?”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前提是他贏得過我的開山大弟子,而且他問拳裴錢,也算三次機會之內。”

    馬苦玄說道:“沒問題。”

    馬苦玄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說實話,這個世道,可把我給惡心壞了。”

    陳平安說道:“你也沒少惡心別人,沒資格說這話。”

    馬苦玄爽朗大笑。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後掠,馬苦玄一粒心神隨之後撤,兩人始終並肩,一起望向那座高懸的遠古遺址。

    陳平安默默說道:“無邊風月,有道天地。”

    馬苦玄嗤笑一聲,“書最不值錢。”

    雙方幾乎同時收起各自小天地。

    大瀆水畔,馬苦玄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去往陪都城內。

    陳平安背劍,步行重返大瀆祠廟。

    借住在屋舍內,陳平安跟祠廟這邊借了幾本聖賢書,都是那些再不被文廟禁絕的書籍,陳平安點燃桌上一盞油燈,一夜無眠,隻是緩緩翻書,偶爾起身,推窗望外,涼風拂麵。

    在陳平安乘坐渡船,從桐葉洲跨海進入寶瓶洲地界後,心境中的日月,那些原本在太平山山門口,能夠察覺、卻始終無法打開的一堆光陰畫卷卷軸,總計二十四幅,好像自動打開了山水禁製,都可以打開,一幅幅畫麵,一覽無餘。

    比如穀雨時節,一行鄉野采茶客走入春山,其中一位少女,身姿纖細,雙手采茶,動作嫻熟,突然一個風吹人晃,如一枝被春風拂動的柳條兒,少女驀然抬頭,望向一處山頭,有大蛇盤山,眼眸幽幽,大如兩口天井,張嘴一吸,一山采茶客,無論男女老幼,都化作白骨墜地而碎。

    秋季,一大片的金色,一個年紀輕輕的官員坐在田壟邊,靴子磨損得厲害,在與一位老農笑語。下一刻,一陣狂風吹過,麥穗飛揚,粒粒如飛劍,一座縣城所有村野,好似一張淡薄白紙,挨了一場大雨似的,變得稀爛。一處茅草屋的村野學塾,驟然間就沒了讀書聲。

    一處豪門大族的藏書樓中,一盞盞夜間亮起的燈火。突然整座府邸,變成了鮮紅色,一位臉色慘白、嘴唇猩紅的妖族修士,緩緩走入其中,每次打起個響指,燈火旁,牆壁上,窗戶上,就會炸開一大團鮮血。

    一座仙家山頭,一位老仙師帶著群孩子在堆雪人,順便教訓一個眉眼清秀、十分靈氣的少年,老人好像在說那山下祈雨一事,太守老爺為了祈雨,燒那紙紮的龍王,你瞎湊個什麽熱鬧,非要搬運溪水,真當自己是河龍王了啊,這是會沾染因果的,以後莫要如此意氣用事了……少年心不在焉應付著師父,老人嘴上訓著弟子,其實滿眼都是驕傲……刹那之間,一條條劍光掠過,滿地的無頭屍體,有那老人,有那少年。

    有那偏隅之地的帝王將相,文官武將,江湖武夫,山澤野修,小門小派的譜牒仙師,紛紛赴死,死得慷慨壯烈,卻注定死得籍籍無名。

    全是那桐葉洲的風水人情,全是那桐葉洲的亂世慘況。

    所有“細微處”的美好和付出,都早已被洶洶大勢碾壓殆盡,整個桐葉洲,都已經被蓋棺定論,被一座座爛泥潭給淹沒在曆史長河當中。而陳平安曾經就是“天下大勢”其中之一,他對桐葉洲的印象,甚至是最差的那撥山上修士之一。

    崔瀺分明就是要讓陳平安,想要在桐葉洲心境輕鬆,偏無法輕鬆半點。要讓這位隱官大人,連自欺欺人的餘地,都沒有絲毫餘地。二十四幅被碾碎的美好畫卷,不耽誤有兩百四十幅注定汙穢不堪的醜陋畫卷,但是你陳平安別忘了,無論是兩百四十,還是兩千四百,你終究無法否認那二十四幅畫卷的存在,而一洲山河,又何止是這麽點“不該死”?

    崔瀺就是要讓陳平安親眼見證桐葉洲山上山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美好,整座浩然天下其餘八洲,連同桐葉洲修士自己,都覺得桐葉洲是一個糜爛不堪的爛攤子,但是唯獨你陳平安做不到。下宗選址桐葉洲?極好。那就與驕縱跋扈的寶瓶洲、北俱蘆洲兩洲修士,與他們一個個,好好相處!

    而這兩洲,一個是你家鄉,與你落魄山會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一個是浩然九洲當中被你最為敬重的劍修最多之地。願意講理?喜歡講理?既然當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回了家鄉,更成了擁有下宗的一宗之主,不再隻是那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就讓你陳平安在那誰都可以不講理的桐葉洲,逆勢而為逞英雄,讓你一人,一次講個夠!

    但是道理不講還不行,因為陳平安會是文聖一脈最被矚目的那個讀書人。

    文聖一脈在儒家在文廟,在浩然天下的地位,被抬升越高,既是隱官,又是宗主,既然是文聖一脈關門弟子、就更必然是一位道德聖賢了的陳平安,就會橫空出世,水漲船高,一點點被高懸天上,無數的讚譽,由衷的,夾雜著惡意的,光明正大的讚譽,鬼鬼祟祟的溢美之詞,一切的一切,就都是那載船之水。

    所以陳平安很清楚,為何先生會選擇“躲”在功德林,再次選擇兩耳不聞窗外事。

    陳平安在所有光陰畫卷當中,隻有一幅畫卷沒有全部看完,每次都打開,又很快合攏,不敢多看。

    今夜也不例外。

    那是一條跟泥瓶巷差不多寬窄的陋巷,一個根本不知道在桐葉洲何處的偏遠僻靜之地,小小雨巷中,有個小姑娘,撐起一把小小的油紙傘,一蹦一跳,油紙傘就跟著一高一低,一歪一斜,腳步輕快回著家。

    陳平安驟然間退出心神,再一次合攏光陰畫卷。

    雙指重重撚住一張書頁,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輕輕鬆開指尖書頁,幹脆合上書籍。

    陳平安起身走到窗口,雙指並攏輕輕抵住窗口,喃喃自語,“我知道,這是要我與你的棋局對弈,你繡虎棋術高,因為你人都不在了,隻剩下桐葉、寶瓶、北俱蘆三洲棋盤的殘局而已。”

    陳平安輕聲道:“齊先生。崔瀺這個大師兄當得太欺負人,小師兄你不管管?”

    天地寂靜,長夜無聲。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我保證這次大師兄會輸。”

    而崔瀺這一次,其實希望師兄輸師弟贏。希望再不像那場書簡湖問心局,大驪國師贏得毫無滋味。

    隻不過想要在一局棋盤上,贏過繡虎,難度大小,可想而知。

    陳平安其實經曆過劍氣長城的戰事之後,可以接受再多“強者”的生生死死,但是唯獨麵對那些弱者,無數個好像曾經泥瓶巷的自己,家鄉的劉羨陽,小鼻涕蟲,陳平安會覺得大勢之下,無數個“弱者”的離開,依舊不對,依舊不行。所以陳平安甚至直到如今,都不敢看那心湖間的最後一幅畫卷。

    好像不看那結果,那個撐傘的小姑娘,就會一直在小巷裏走下去,活下去。

    或者可能她已經回到家中了,收起了那把小小的油紙傘。會有家人閑坐,會是燈火可親,會有一家團圓。

    哪怕不談什麽人心,隻說在桐葉洲某些斷人財路一事,山上山下,都是不共戴天之仇,涉及切身利益的得失,說不定陳平安和下宗的某個選擇,會在某一天,與玉圭宗神篆峰,與那韋瀅產生衝突,最終使得老宗主薑尚真,供奉周肥,必須做出某個絕對無法皆大歡喜的選擇。這也是為何陳平安會臨時改變主意,從一言堂,認定曹晴朗擔任下宗宗主,變成落魄山上的那句“若有異議,可以再議”,其實陳平安不是信不過曹晴朗,而是曹晴朗終究依舊太年輕,而他做出的有些抉擇,會讓他的本心,太早不堪重負。

    陳平安知道那份滋味的不好受,而有些苦頭,當真就隻是苦頭,毫無裨益,而且熬不過去就是熬不過去。

    所以陳平安已經有了決定,下宗宗主的位置,可以先空懸,讓曹晴朗先繼續在那蓮藕福地,再修心個十數年。

    當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櫃,陳平安也想要將功補過,就當是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好了。下宗雖然暫時不設宗主,自己也不會太過露麵,隻讓某個副山主,一開始就擺出“來你們桐葉洲,隻為和氣生財”的凶狠架勢。比如……崔東山。反正為自己的先生分憂,也是當學生的題中之義。

    不知不覺,已經天明。

    陳平安眯起眼。

    窗外遠處,站著一個笑意盈盈卻眼神淩厲的年輕女子。

    真龍,王朱,飛升境。

    ————

    梳水國,深夜,已經關了門的山神祠廟內,一位腳穿繡花鞋的少女,聽完了那高挑侍女的言語,雙手負後,緩緩踱步,認真思量一番後,點頭,以拳擊掌,沉聲道:“讀書人就是花頭經多,我要是多讀幾本書,也肯定想得出這麽個小法子。挑選個讀書種子,匯聚多數文運,畢其功於一役嘛,多簡單的路數。我會想不到?!至於半路截胡、套麻袋啥的,那就更是咱們的老本行了,閉著眼睛都能做成。”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上一章 回目錄 標記書簽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