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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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分:在夜裏(2/5)

作者:墨白字數:50476更新時間:2023-10-23 10:09:59

    是誰在叫我?是誰在摸我的額頭?是你嗎陳林?

    夏嵐,你醒醒,是我呀。

    夏嵐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那個人,可是她怎麽都看不清他的麵孔,她說,你是陳林嗎?

    一個聲音說,陳林?不,你再看看我是誰?我是丁南呀。

    丁南?你的手好涼呀,我一直都在這兒等你,我一直在這兒等了你好多年了。

    一個聲音說,你看,她燒的厲害,她都給燒得胡言亂語了。

    一個聲音說,快給她擰條濕毛巾來。

    一個聲音說,丁南,得趕緊想辦法呀,這樣下去還把人燒壞了哩。

    一個聲音說,看來我得過河去。

    一個聲音說,過河?

    一個聲音說,對,我過河去把右派老田請來,他是個醫生。

    一個聲音說,《風車》裏的右派嗎?

    一個聲音說,或許是吧。

    一個聲音說,那你認識路嗎?

    一個聲音說,或許還認得。但為了保險,我再找個人跟我一塊兒。

    一個聲音說,那好,你趕緊去吧。

    一個聲音說,夏嵐,你好好地躺著,我去給你請醫生。

    請醫生?請什麽醫生?你的手好涼呀,這是什麽東西?你把什麽東西搭在了我的額頭上?你為什麽不讓我看清你的臉?媽媽,到處都是水呀,你看,到處都是黃色的水。媽媽你看黃河,黃河放淩了,呼啦呼啦響。我熱呀,我熱。媽媽,我渴,我渴呀,給我水吧,讓我喝些水吧,媽媽,讓我喝些水吧,媽媽,你看,到處都是黃色的水,到處都是黃色的水呀媽媽……

    《風車》中的那個醫生老田講述多年前的一場大火

    丁南立在院子裏,他看到那些還沒有來得及被粉碎的骨頭靜靜地躺在燈光裏。他回身朝工棚裏看了一眼,他不知道那台粉碎機什麽時候停下來的,他希望在那兒看到幾個正在睡覺的人,可是工棚裏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見。他想,那裏不會有人的,不然他還去喊什麽人?他去喊誰了?拉骨頭的工人?一個臉上頭上蕩滿了骨粉的人嗎?

    這時丁南聽到有兩個人的腳步聲從東邊那排房子的後麵傳過來,沒想到後麵還有一排房子,這個田偉林,也算家大業大了。丁南看到有一道燈光隨著越來近的腳步聲在黑暗裏晃來晃去,在拐過牆角的時候那道燈光熄滅了,隨後他就看到了那個手拿電燈滿臉皺紋開得像菊花的男人,他領著昨天晚上去公路上接他的那個穿紅色T血衫的小青年穿過被樹葉打得一晃一晃的燈光走過來,他們來到丁南的麵前停住了,那個男人說,還是叫小河跟你去吧,他家就是田埠口的。

    你說什麽?丁南說,他家就是田埠口的?

    是的,他家就是田埠口哩。那個男人說完又對站在一邊揉眼睛的小河說,你跟丁南一塊兒去把田醫生請來,聽到了沒有?

    小河說,你再說一遍不還是去叫那個老田嗎?

    把他叫起來他不滿意?田偉林呢?或許田偉林能使他心甘情願。哎,丁南說,田偉林呢?他還沒有回來嗎?

    回來了,那個男人說,怎麽,你沒有見到他?

    沒有,我怎麽會見到他?他又沒有去看我。

    哎,怎麽沒去,去了。半夜裏他回來了,他一回來我就對他說了,他去渠首下麵看你了。

    沒有呀,我沒有見到他。

    他去了。那個男人肯定地說,我親眼看見他從那兒走下去的。那個男人說完朝渠首底部的通道口指了一下。

    這就怪了?丁南說,可是我沒有看到他。

    或許是你睡著了,他沒敢叫醒你。

    丁南說,可能是這樣吧。浪子呢?他和浪子在一塊嗎?

    丁南這時聽到身後有一個女人在叫他,他們回過頭來,看到了化妝師出現在新房門口的燈影裏,她說,找著人了嗎?

    找著了。丁南說,我們這就去。

    化妝師說,你可快點,她燒得厲害。

    我知道。丁南對那個男人說,那我們就去了。

    去吧,河裏有一隻小船。那個男人把手中的電燈遞給小河說,他知道在哪裏。

    小河沒好氣地說,我當然知道在哪裏,我剛剛用過我還能不知道?

    丁南說,那我們走吧。他想,他氣還不小呢?不就是讓你跟我過一趟河嗎?要不是這麽多年沒有來過,我還要你跟著我嗎?我在這兒的時候說不定你小子還在你爹腿肚子裏藏著呢。丁南一邊和小河走出渠首大門一邊朝他問到,你是不是睡得正香他把你叫起來了?

    小河手中的電燈一晃一晃地在前麵走,他仍在生氣。他說,咋拉,就我好說話?廠裏那麽多人就我自己會劃船?我剛躺下睡著,他又去叫我。

    現在怕是到後半夜了吧,你怎麽才躺下?你一直在渠首下麵刷碗嗎?

    不是,碗早刷好了,我去送那幾個吹響器的人了。

    吹響器的?他們不是都在渠首下麵睡覺嗎?

    是呀,先前他們是在那裏睡覺,可是後來他們家裏來人了,說是他們的老娘死了。你可能不知道,那幾個吹響器的人都是親一窩,順河往東王潭的。俺老板讓我劃著船把他們送回去了。

    那些加夜班的工人呢?他們都到哪兒去了?

    他們都到渠首外邊的大楊樹下睡覺去了。

    楊樹?丁南仿佛看到有嘩嘩作響的蟲屎像小雨一樣從空中落下來。他說,你說他們都沒有到渠首下麵去睡覺?

    沒有。渠首下麵沒有一點風,把人都快悶死了,沒誰去那裏睡覺。

    丁南想,這個家夥,他竟敢騙我!原來渠首裏隻剩下我自己,丁南說,你是在哪裏看到田偉林的?

    就在河道裏。小河說,我正在拉扳網,俺老板從後麵走過來,像個鬼似的,嚇我一跳。我說,送他們走,那明天結婚怎麽辦?老板說,不用他們,早不來晚不來,偏在這個時候來!聽口氣我們老板很生氣。我想那個老婆子也是,你早不死晚不死,就等到這個時候死哩,我們老板明天結婚哩,你夜裏來這一套,你說多不吉利。怨不得我們老板生氣。

    噢--丁南說,那扳網是你家的嗎?

    不是,那是我們老板的。他就好逮魚,不管刮風下雨每天夜裏他都要到河裏來扳幾網,他說,魚頭上有火。

    是呀,魚頭上有火。這是那個右派分子的語錄,是嗎田偉林?我們幾個都是跟他學的,浪子,你,還有我。丁南朝立扳網的方向看一眼,由於天黑,他什麽也沒有看見。他們就這樣一邊說著一邊走下河道。丁南看到河道裏那些撈沙子的船現在都一拉溜兒停靠在上遊不遠處的河邊上,但是那些船上仍舊亮著馬燈,馬燈下偶兒有人在走動,他們在船上弄出來的聲音很快就被機器聲吞沒了。他想,那些機器一定十分疲勞了。是夜深的緣故嗎?你聽聽,這滿河道裏都是你嗵嗵的聲音。

    丁南看到船上的燈光把河麵上的空間照得像一片渾黃色的霧,因而在他的感覺裏河麵顯得十分遼闊,像一帶沒有邊際的浩淼的湖泊。他們為什麽還不把機器停下來?他們一直在這樣不停地勞動嗎?丁南說,他們在幹什麽?

    你說那些人嗎?他們在卸沙子。

    怎樣卸?就像《風車》裏的那些人一樣用筐抬嗎?丁南說,我沒有看到抬筐的人呀。

    抬什麽筐,就像從河水裏撈沙子一樣,用機器。你看,他們每條船上一共有兩台抽水機是不是?有一台把河水抽進船艙裏去,另一台再把船艙裏的沙子和水一塊兒抽到岸上去,水再流下來,那些沙子就留在岸上了。

    噢,是這樣。

    哎,你看,就是這條小船。

    丁南順著小河手裏的光柱看到了那隻小船。那隻小船停靠在一隻大鐵船邊。那些桔紅色的大船都開走撈沙子去了,現在這裏隻剩下這一隻大船了,這隻船停泊在這裏,遠離燈光和嗵嗵嗵的機器聲,顯得有些孤單。丁南說,這條船怎麽沒有去撈沙子?

    這是我們老板的船。

    你們老板的船?

    是呀,我們老板的船。可是明天這船就歸王一欣家了。小河說,這是我們老板送給他老嶽父家的彩禮,頂六七萬呀。

    丁南跟著小河沿著翹板往船上走,他想,她真的是圖他的錢!這個閨女,還真讓她那個駝背奶奶說對了,她就是為了圖他的錢!這是什麽聲音?好像是誰在喊叫?在哪兒喊叫?這聲音這麽微弱?是在河對岸嗎?

    丁南站在靠近船尾艙的船舷邊,朝河麵上望去,可是在黑暗裏他看不到對麵的河岸,他的視線裏隻有在夜風中波動的水。

    下來吧。這時小河已經下到小船上去了,他朝丁南說,快點吧。

    丁南說,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喊叫。

    有人在喊叫?在哪兒?我怎麽沒聽見?

    丁南說,你聽,好像離這兒十分遙遠。

    小河說,我怎麽沒聽見?

    你再仔細聽聽,又好像就在這附近。丁南想,是不是從船艙裏發出來的?丁南說,是不是船艙裏有人?你把電燈遞給我。丁南彎下腰從小河的手裏接過電燈,他往船尾那兒照著。在燈光裏他看到船艙的蓋子已經被人關上了,而且上麵還加了一把鎖。

    小河說,有人嗎?

    丁南說,好像沒有,船艙都被人鎖上了。

    可能是你聽錯了嗎,是不是水浪擊打船幫的聲音?要不就是那些撈沙子的人在喊叫?

    或許是。可是我怎麽老覺得有人在喊救命?那聲音就在附近,好像就是從那船艙裏發出來的。

    那咋會呢?船艙都鎖上了,咋會有人?有人也悶死了。肯定是你聽錯了。快下來吧,你不是還要趕著去叫醫生嗎?

    丁南就不再說什麽,他也下到那隻小船上去,他想,可能是水浪撞擊船幫的聲音吧,我怎麽聽到船幫咚咚的響呢?是水浪嗎?或許是。誰半夜裏沒事兒跑來踢船幫?丁南看著那個小青年解開纜繩,拿起船槳把小船劃出去。片刻,那隻小船就離開了那隻大船,朝河對岸劃過去。這時丁南又一次聽到有人在喊叫,可是喊叫的人在哪兒呢?他想,是個男人在喊嗎?不像,有點像個女人,一個不男不女的人嗎?那個微弱的聲音離丁南越來越遠,仿佛慢慢地沉到了水底,什麽都聽不見了,隻有水浪的嘩嘩聲,水浪擊打船幫的聲音也慢慢地變輕了,那隻大船離他也越來越遠,慢慢地他就看不清那條船的身影了,那條船慢慢地和黑色的岸融為一體。這夜風一吹還有些涼啦。你看,你把河水打了我一身。老田。我要去請老田。右派分子。小嵐,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毛巾。白靜,你往她頭上搭毛巾了嗎?老田就是這樣往我的頭上搭毛巾的。是嗎浪子?你還記得那一次嗎?咱們打賭。冰天雪地。那天夜裏咱們全農場裏的人都跟著我跑到河邊看我下河洗澡。他媽的冰天雪地呀。你看,好像就在這一片,正對著田埠口。那天晚上回去我就發燒了是吧?老田給我用的就是這個法兒。一條溫毛巾。你也是。那次你發燒也是用的這個法。那天夜裏我們知青給村裏人打完架,你忘了,浪子?那天你還挨了一棍,天明的時候你就發了燒?我沒有辦法,就學著老田弄一條毛巾搭在你的額頭上。我們都是跟老田學的。老田,你個老右派,你還沒有死呀,你個老家夥可真能活呀。前麵是什麽?柳叢,是柳叢。滿坡岸的柳叢,我們已經到了。丁南看著那個小青年放下手中的船槳,從船尾走到船頭。丁南手中的電燈光一直跟著他,他在燈光的照耀下伸手拎起掛在船頭上的鐵錨,跳下岸去,鐵錨後麵的鐵鏈發出了嘩啦嘩啦的聲響,那聲音在黑暗裏特別刺耳。小河把鐵錨紮進土裏的時候,丁南也跳到了岸上。小河從丁南的手裏接過電燈說,走吧?

    丁南說,走。丁南一邊走一邊四處尋看著,怎麽一點都看不到當年的影子了?那個時候這裏全是光禿禿的河岸,哪有什麽柳叢呀。我們春天往河水裏插柳條捕魚時用的柳條都是從村裏的柳樹上折的是不是田偉林?那個時候都是你撅著個屁股爬到樹上去是不是田偉林?你小舅子現在大了,我來到你這裏你可以不看我了,這人一有錢臉就會變嗎?這回我算是真服了。現在你不是在勞改場裏從輪窯裏往外出磚的時候了,那個時候你一天從輪窯裏從外出多少磚頭?一萬塊呀,一萬塊磚就是一百車呀,長長的一溜五十丁子呀我的老天爺,那是幹啥?那是吃人肉!真他媽的是活吃人肉呀田偉林!你見天被折磨得就不像個孩子形,連頭皮裏汗毛眼裏都是被燒焦的灰塵呀田偉林,你那手還算手嗎?硬的就像那石頭就像那鐵皮,那是人幹的活嗎?可你一幹就是三年,我的天呀,你怎麽會受得了?你是怎麽忍受的?你是怎麽活下來的?像我這樣的有十個也死光了,他媽的那哪是人幹的活,那叫活剝人皮。沒想到你竟活下來了,現在你還活得人模狗樣的了,活得連我都可以不看了你他媽的田偉林,你小舅子別忘了我這可是來到你的家門口了!這是誰家的狗在叫?過了大堤就是田埠口了。這是誰家的狗在叫,田狗家的狗嗎?浪子,你再露一手吧,用魚鉤把那狗釣過來,煮一鍋香噴噴的狗肉吧。大堤。這條長長的大堤,大堤腳下就是田埠口了,站在大堤上就能看到我們的農場了。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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