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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3/5)

作者:周梅森字數:192494更新時間:2023-10-26 08:18:38

    三閻王聞聽二先生這番述道,心裏服氣了,自歎眼力心智比二先生都是不如的......

    二先生是群杆的軍師,又是老營的內當家,識得子日,斷得詩文。是拒馬峽中最有學養的人。光緒末年,二先生中過秀才,還趕赴省上參加鄉試,求取功名。隻可惜閱卷學道不喜他

    狂羈文風,硬是給他批了個不通。

    那是大清朝的最後一次鄉試,策論考的是洋務時政和萬國通郵。二先生策論起講就非同凡響,束股更是漂亮,論及洋務推行時,大言不慚說:世界已非舊日世界,中國已非昨日中國,操辦洋務勢在必行,然縱觀當今洋務多見敗績,實乃\"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過也以吾之見,洋務若得成功,當\"\"西學為體中學為用\"方是上上之策。

    後來想想,二先生實是害怕,被批個\"不通\",真算是便宜他了。辛亥年後,民亂四起,許多革命黨就有他那主張的。當時卻不知道。山中不比城裏,許多音訊傳進來,外麵的世界早已變了模樣。

    山外世界變化時,山裏的點金地也在變化。山外是革命,山裏是鬧匪。

    村中首富萬大發子為防四麵山裏散匪滋擾,武裝自衛,其後就通了壓,繼而也成了匪。二先生打從省上落榜歸來,便成了萬大發子的賬房並私塾先生,嗣後不知不覺也就通了匪,成了匪。萬大發子吃參死後,大家想擁戴他做個大哥,萬家的侄兒大疤子偏就不服,加上二先生生就淡泊,也不想出頭,才把在點金地呆過的徐福海請了來。

    請徐福海的主意是二先生出的,二先生看重徐福海是因為徐福海也曾是個讀書人,頭回在點金地時,就和二先生處得來。二人時常談講些詩書文章,也時常感歎世道的不平。二先生當時就覺得徐福海和萬大發子不同,日後能成大事。

    對三閻王,二先生則多有看不上的意思,不為別的,隻為三閻王生性魯莽,胸無點墨。然而,三閻王也有個好處,知恩圖報,義氣忠心。且因自己無甚學養,便報敬重有學養的人,對二先生和徐福海都是口服心服的。還好學樣,但凡逢到三人把酒對坐,吟詩弄文。總要上去湊趣,雖大都不通之至。上進的心性卻也讓人動容。

    這日傍晚,徐福海興致極高,把綁來的趙會長鎖在房中不管不問,隻要二先生和三閻王擺酒,說是要為請來的客人接風。三閻王故意問:\"客人是誰?\"

    徐福海說:\"還會有誰,自然是玉釧了。\"

    三閻王和二先生這才知道搶來的那俏姑娘叫玉釧。二先生想成全福海,推說身子不適,起身告退。三閻王卻一把扯住二先生說:\"二哥,你。哪裏去?上午你

    還說大哥要有個家室,咱也要有個新嫂嫂,咋就不願見新嫂嫂的麵呢?\"

    二先生隻好當著徐福海的麵,把話向三閻王說破:\"三弟。正是為了大哥和新嫂嫂,咱們才得告退哩。\"

    徐福海笑道:\"現在說玉釧是新嫂嫂還為時太早,咱們有心。人家是不是有意就不知道了。我看,咱們還是把玉釧當客人看待,你們二位都別走,都給我在一旁坐著,也免得我難堪。\"二先生和三閻王隻好遵命。

    一桌四方,三人坐下,酒菜也上齊了,玉釧隻是不從後院出來。

    三閻王等得一5焦,說是去請。

    二先生起身把三閻王攔下,笑道:\"要你把她綁來可以,用了這個請字,就不是你的事了。\"言罷,二先生自己去請,臨走叉對三閻王交待說:\"今日你三老弟可得懦雅一些,給大哥撐點臉麵,別讓人家以為咱隻會殺人放火。\"

    三閻王頭直點:\"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玉釧住處在忠義堂後院。是上午徐福海臨時安置的,院中三排房屋,呈n字形,玉釧住在朝南的一問,屋子寬闊明亮,一應家什俱全。北邊一排房子低且破,是鎖票所在。趙會長便被關在裏麵。

    玉釧被摟在馬上走了一夜,既困又乏。進屋以後。再顧不得多想什麽,和衣倒在床上就睡了過去。待一覺醒來,天色已朦朧發暗,摟她來的小匪劉三生說是總爺有請,她這才在忠義堂大廳重見了那個黑臉漢子,才知道那個黑臉漢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巨匪徐福海。

    徐福海說要為她把酒接風。

    玉釧不敢不應,隻說要梳洗一下,才暫時脫了身,重回自己的南屋。坐在屋裏,怎麽想怎麽不是滋味,一顆心總在自少爺身上。這日正是十八,如果不是昨夜讓背時的趙會長點上,她此刻決不會坐在這裏,與匪為伍。沒準已見到了白少爺,甚或已和自少爺出了城。白少爺見她不到,還不知作何感想哩!

    正悲歎不已,門扣響了。玉釧起身開門,見二先生在門外站著,知道是徐福海那邊等得不耐煩了,遂強作笑顏說:\"先生稍候。我馬上就好的。\"

    二先生一點不急,極和氣地道:\"並不忙的,姑娘隻管慢慢收拾。\"

    也沒啥可收拾的,胭脂、口紅、粉盒都沒帶來,玉釧隻抿了抿額前的散發,又把臉揩了揩,便磨磨蹭蹭出了門。

    坐到酒桌前,玉釧也不澉輕言放肆,知道此處不比鳳鳴城裏,本是匪之巢穴,極怕稍有閃失落下災禍。明明是被巨匪徐福海綁來的,徐福海偏說是請來的,也隻好認下。當然,這也不無好處,綁來便是肉票,請來則是客人。說是為她這貴客接風,卻並沒有怎樣灌她的酒,循著禮數,把該喝的酒喝了。三個頭領便像似把她忘了,徑自談講起詩文書畫了。

    大哥僚福悔最是稱道杜工部,說杜詩難得如此體撫民困時

    艱;又說,斬蛇起義的漢荊邦,雖然不是詩人,一首《大風歌》也實為千古絕唱呢。徐福海提到《大風歌》,激起了二先生的酒後豪情,二先生即時立起,朗聲誦道: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9,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大胡子老三最是有趣,待二先生誦畢,馬上說:\"就這三句話也算個千古絕唱了?那好。俺也唱上一回!\"愣了片晌,三閻王把麵前的一大杯酒喝了下去,赫然吼道:

    大風起兮搶他娘,殺富濟貧兮進山耪安得槍炮兮轟,\方

    不知因啥,大哥徐福海臉色挺不好看的,直到玉釧忍俊不住。格格笑了起來,徐福海的臉色才又和緩下來,歎著氣對三閻王道:\"三弟呀,你咋不是殺就是搶?就不能來點文乎一些的?\"

    三閻王不好意思地看著徐福海嘿嘿直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玉釧看著坐立不安的三閻王說:\"要我看,這詩偏就不錯哩!\"

    二先生見玉釧說三閻王的詩好。便笑道:\"客人說好,那必然是好了--三弟這詩雖說粗魯了一些,倒也不失磅礴氣概,漢高祖隻要個守四方,三弟竟想轟八方!\"

    衝著桌首的徐福海一笑,二先生又對三閻王說:\"三弟。得獎賞你三杯酒!\"

    三閻王老老實實把三杯酒喝了,再沒敢胡言亂語。

    酒喝得斯文雅致,玉釧漸漸便沒有了那種身陷匪巢的感覺,倒好像是在觀春樓陪客一樣。不過,細細想一想,又覺著和在觀春樓陪客還有不同:在觀春樓陪客,得媚眼四飛,討客歡喜;客也不老實,不是在你這裏捏一把,就是在你那裏掐一把,心裏從沒把你當人待過。最可恨的還是那個身為官軍的孫旅長,那回說是請她喝酒,卻把她脫光了,讓手下的兵按在酒桌上公然淩辱她。

    麵前這三個身為匪首的男人,卻是這般老實,說喝酒就是喝酒,沒人碰她一下,而且把吟詩作文看成聖事,這是她再也想不到的。一時間,玉釧真鬧不清了:官軍孫旅長和麵前這三個打家劫舍的男人,究竟誰是匪?誰更有匪性?

    因著這一番感慨,玉釧暫時把滿腹心事全拋開了,待到徐福海和二先生對酒賦詩,邀她作和時便說:\"你們沒把觀春樓的古琴拿來,若是拿來了。我倒可以給三位大哥彈上一曲,助助酒興--作詩我卻不會。\"

    三閻王來了精神:\"妹妹,你若真要古琴,我給你取來就是!\"徐福海擺擺手道:\"算了,今日來不及了,要是玉釧願意,就請玉鑰唱支歌吧!\"

    玉釧自然願意,站起來,麵對三位好漢唱起了剛進觀春樓時聽小風姐姐唱過的《風塵曲》:奴妾十八一枝花,沾珠帶露潔無瑕。一朝墜八風塵裏。強作歡顏度生涯。賓客來去複來去,鏡中孤彭伴奴家。生就紅顏多薄命,花開花落任由它。

    一曲唱罷,已是淚水充盈,玉釧強忍著沒讓淚珠落下來,重回到桌邊坐下,沒讓任何人勸,便將麵前的一杯酒喝了,喝罷,禁不住嗚咽起來。

    二先生勸遭:\"奠哭,奠哭,今日得高興才是哩!\"

    玉釧卻哭得更凶。邊哭邊道:\"我......我的命昨就這麽苦?\"徐福海歎道:\"有這苦命的並不是你一人呢,我們弟兄誰不是被逼到這地步的!\"

    三閻王也說:\"可不是麽?當年我們大哥,吃的罪才叫多哩!大哥若不是揭杆而起,隻怕早就被人折磨死了......\"

    三閻王還要再說下去的。徐福海卻搖頭道:\"都別提那些舊事了,今日咱是給玉釧這貴客接風,都多多喝酒吧\"

    於是,喝酒。

    酒醒之後,玉釧不免有些後悔。匪畢竟是匪,自己竟與匪同流台汙了,竟把匪們認作好人。這實在是很沒道理的。她雖道命苦,墜入風塵,比起匪來總還是高強的,她隻是賣身,卻沒有殺人放火,綁票勒贖,更沒有為害地方,自然是不能與匪為伍的。三天過後,玉釧又見到匪們將趙會長的一隻大耳朵割去,送往山外催贖,益發覺得山裏這些匪們既可怕又可惡。

    割耳為玉釧親眼目睹。當時,玉釧正站在忠義堂門口的曠地上尋大肚子佛。徐福海說,從這裏某個地方眺望四周群山,能看到山形佛像。玉釧看了半天,沒看到山形佛像,倒聽得忠義堂後院響起了一陣淒厲的嚎叫,聲聲道:\"奠殺我。莫殺我。\"是趙會長的聲音。

    玉釧心中一驚,急急穿過忠義堂正廳來到後院,正見三閻王手執宰牛刀在趙會長麵前晃,趙會長被兩個小匪扯著,已麵無人色。玉釧不知底細,以為匪們要撕票,周身驟然發冷,腳也軟了。

    就在玉釧愣神的當兒,三閻王一刀下去,把趙會長的左耳朵割了。趙會長叫得益發淒慘,幾無人腔。三閻王不為所動,手上捏著割下的耳朵笑個不休。這時。趙會長才看到了玉釧,偏著半邊糊滿血水的臉喊:\"玉釧,我......我的好姑奶奶,你快......快救救我呀......\"

    玉鄰不知咋的就哆哆嗦嗦口了聲:\"都......都住手!\"

    三閻王愣了一下,捏在手上的耳朵掉到了腳下,腳下恰有一塊石頭,血淋淋的耳朵在石頭上彈了彈,才落了地。

    這情形好生熟!玉釧不禁想到早先做過的夢,心中不免又是一驚。

    三閻王已無了酒桌上的客氣,揮了揮手,對玉釧道:\"這裏沒你的事,快走開!\"

    玉釧不走,指著趙會長說:\"你......你們不能......不能這麽待......待他......\"

    三閻王冷冷問:\"那你說該咋待他?我家大哥給了這老頭兒三天時間,老頭兒三個太太偏就沒一個人來送贖金,咱不辛苦一趟去催催行麽?\"

    玉釧說:\"或......或許人家正......正在籌......\"

    三閻王點點頭:\"對嘛,咱這麽認真催一催,人家籌得就快了,這老頭兒也少受點罪嘛!\"

    趙會長還在可憐巴巴地叫:\"玉釧姑奶奶,你可憐......可憐我吧......\"

    趙會長臉上的血流得更急,脖子和肩頭都紅了。

    玉釧這才又說:\"快......快給趙會長止止血,怪......怪嚇人的\"

    三閻王不懷好意地點點頭:\"這行。\"言畢,隨手抓了把香灰,按到趙會長半邊血臉上,按得趙會長又是一番痛叫......當日午後,玉釧趁著徐福海、二先生、大胡子老三在忠義堂議事。偷偷帶了吃的,到鎖票的北房去看了趙會長。

    趙會長隔著柵門嗚嗚哭,哽咽著說:\"玉釧,你......你當初真就說對了耳大真招災哩。\"

    玉釧氣道:\"還說呢--你招了災不算,也把我害苦了,不是你。我也不會被弄到這地方來。\"

    趙會長直點頭:\"怪我,怪我,隻要過了這一劫,我......我一定為你贖身。\"

    玉釧歎道:\"等你贖身隻怕黃花菜也等涼了。\"趙會長又說:\"我不騙你,真......真給你贖身。\"玉釧頗不經意地問:\"贖回去做你第四房太太?\"趙會長忙說:\"不是,不是,把你贖出來,你愛去哪去哪。\"

    玉釧自然不信這話,心裏卻還是想救出這老頭兒的。老頭兒雖道不是白少爺之類有情有義的體己,往日對她總算不錯。隻是花錢到她這兒買罪受,從未難為過她,她自得在人家有難時幫人一把。於是,玉釧問趙會長:\"你三個太太究竟是咋回事呀?都三天了,為啥就不贖人?\"

    趙會長道:\"這你還不知道麽?三個太太三個心,早就算計著我哪日死了好分我的家業,我無兒無女,隻過繼了個本家侄兒。\"

    玉釧說:\"過繼的侄子就算你的兒子了,他咋也不來?\"趙會長益發傷心:\"這侄兒才十三,就是想贖也來不了。\"玉釧歎了口氣:\"那就沒辦法了。\"

    趙會長道:\"辦法倒也有,隻......隻是要累你。\"玉釧眼睛一亮:\"你倒說說。\"

    趙會長說:\"送耳朵必不頂事,你若下山一趟就好了,你去找孫旅長,就說我捐一萬五千塊軍餉給他,讓他想辦法。\"

    玉釧問:\"匪們要多少?\"趙會長答:\"兩萬。\"

    玉釧想了一下說:\"那你就虧了,一萬五給了孫旅長那不要臉的官匪,再把兩萬送進山,就是三萬五了。\"

    趙會長道:\"給了孫旅長,自然不給山裏的匪了。\"

    玉釧苦苦一笑:\"你這老頭兒又弄錯了吧?這裏地形險要,孫旅長能打進來麽?就算真個打進來,隻怕匪們已先把你殺了\"趙會長這才大悟:\"那......那你去給我找商會的畢副會長。讓他替我先出這兩萬,出山之後,我立馬還他。\"

    玉釧點點頭:\"這倒是條路子,不過你要給我寫個字據。要不,那個畢副會長隻怕不會相信哩。\"

    趙會長忙說:\"我寫,我寫。\"

    玉釧去自己房中尋筆墨紙張,卻未尋著,心想徐福海、二先生都會吟詩作文,紙筆必定會有,便去了忠義堂。

    忠義堂裏三位好漢正談得帶勁。玉釧進來,三人都有些詫異。待玉釧說罷事由,三位好漢高興起來。

    三閻王道:\"真想不到妹妹如此熱心,既救了那老頭兒的難,又解了我們的急。\"

    二先生也說:\"不錯,不錯,如沒有玉釧姑娘這番盤根摸底,隻怕我們拿不到分毫,還要落下筆孽債呢。\"

    為首的徐福海開初倒還有笑臉,後來卻不作聲了,隻托著下巴來回踱步。

    三閻王取來紙筆,遞給玉釧道:\"快去叫老頭兒寫下字據,時間還是三日,兩萬贖金再不送來,餘下那隻耳朵他也保不住...

    玉釧接過紙筆正要出去,徐福海卻叫了聲:\"慢!\"

    二先生和三閻王都不解徐福海的意思,困惑地盯著徐福海看。

    徐福海不看自己的二位弟兄,徑自走到玉釧麵前問:\"你這一走還會圓來麽?\"

    玉釧不願說蔬:\"自然不回來了 不過,你們盡管放心,贖金必會有人送來,反正老頭子在你們手裏,虧不了你們。\"徐福海搖頭道:\"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進山不過三天,許多好玩的地方都還沒去玩,怎麽就走了_?就不來了?\"

    玉釧笑了笑。違心應付說:\"那......那我來就是......\"徐福海苦著臉:\"你莫騙我。我不會讓你走。\"

    玉釧笑不出了:\"我......我不是你們請來的客麽?莫不是也成了肉票?\"

    三閻王和二先生這才聽出了名堂。

    二先生倒沒說什麽,三閻王卻衝著玉釧叫:\"就是把你作了肉票又怎麽樣?實話告訴你,這拒馬峽本就是好進不好出的\"徐福海衝著三閻王眼一瞪。怒道:\"老三,盡他媽胡說些啥?\"

    二先生見徐福海發了火,才走過來對玉釧說:\"玉釧姑娘,既然大哥要留你,我看再住上一陣也好,這山裏確是有些好去處的。\"

    玉釧腳一跺,氣呼呼地說:\"我不下山,那兩萬贖金誰會送來?老頭兒家中的情形我已和你們說了,他那三個太太正巴不得他死呢!你們自己想想,還要不要贖金了\"

    徐福海不提贖金,隻問玉釧:\"你和那會長老頭兒是啥關係?\"

    玉釧冷冷一笑:\"你說是啥關係?那夜情形你不是都看到了麽?\"

    徐福海又問:\"那你為啥對他這麽熱心?\"

    玉釧說:\"在客人中,老頭兒對我算是好的。從未為難過我,給我的私房錢也多。\"

    徐福海點了點頭:\"那我知道了--你這是知恩圖報,是不是?\"

    玉釧反問:\"難道說不對麽?你們劫富濟貧的弟兄不也講究知恩圖報麽?\"

    徐福海想了想,極突然地說:\"那,那好,兩萬贖金我不要了,馬上放那老頭兒出山,隻是你得留下。\"

    玉釧萬沒想到,事情競鬧出這種結果,當即呆了。

    徐福海卻鎮定得很,雙目瞅定玉釧道:\"如果後悔,現在還來得及,我隻等你說一個不字。\"

    這時刻真熬人,一個不字極好說,隻是這不字說了,那會長老頭兒就得破財損命;要救老頭兒,自己就得留下。徐福海出價真夠高的,用幾可到手的兩萬買她做壓寨夫人。

    想了一下,玉釧問:\"大哥留下我幹什麽?是做壓寨夫人麽?\"徐福海說:\"這得你願意。\"

    玉釧又問:\"我要不願意呢?\"徐福海說:\"那就做我的客人。\"

    玉釧心裏清楚。匪巢中的客人可不是好做的,又覺著趙會長老頭兒的恩情,還沒大到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報答的地步,再說老頭兒又有錢,也不在乎那兩萬的贖金,愣了好半天,才對徐福海道:\"容我想幾天!\"

    徐福海臉卻拉了下來,手一揮說:\"不必想了,你既不想留在這裏,我明天就送你出山!\"未待玉釧反應過來,徐福海已厲聲對三閻王和二先生下了命令:\"我徐福海說話算數,說不要那兩萬贖金便不要那兩萬贖金,你們馬上給我把那老頭兒拉出去砍了!\"

    玉釧大驚失色,差點兒癱倒在地上:\"大......大哥。幹......千萬不能這樣!這......這樣一來,就......就是我害了趙會長!\"徐福海看著玉釧,哼了一聲:\"老子綁的他。又是老子殺的他,和你有什麽關係?\"這話說完,徐福海再不理睬玉釧,又對先生和三閻王明確交待道:\"趁著玉釧還沒走,馬上去砍了,把老家夥的狗頭提過來,讓玉釧捎到城裏去......\"

    玉釧終於支撐不住了,跌跪在地上結結巴巴說:\"我......我留下,我......我願......願留下......\"

    徐福海問玉剁:\"真心願留下?\"玉鍘噙淚點了點頭。

    徐福海又問:\"你覺著這值麽?\"

    玉釧任淚水在臉上流著,又點了點頭。

    徐福海歎了口氣:\"你心好。\"回轉身,徐福海對二先生又交待說。把那老頭兒帶來見見他的救命恩人,然後派幾個弟兄送他出山!\"

    二先生應了一聲。和三閻王一起去了。

    徐福海這才扶起玉釧說:\"玉釧。你是善人,今日,你不但救了那老頭兒,也救了我,要不。我身後叉得多條索命的冤魂了。\"

    玉釧並不答理,隻是默默地流淚。過了一會兒,趙會長被帶來了。徐福海鐵青著臉把事情根由向趙會長說了。

    趙會長驚喜之餘,\"撲通\"跪下,\"咚咚咚\"給玉釧磕了三個響頭,繼而對著玉釧涕淚俱下。大哭了一場,邊哭邊道:\"玉釧,我......我這條老命是......是你給的。今生今世若是不能報答,來世哪怕做牛做馬,我也......也要報你這份洪恩大德!\"玉釧這才放聲大哭起來,哭罷,萬念俱焚。淒哀地對老會長說:\"事已如此,我也不再瞞你了,我原已和老盛昌的白少爺定好十八私奔,十七那日,你......你這背時的老賤貨偏來了,事情就鬧到了這步田地!回到鳳鳴城裏,你......你一定要給我找到白少爺。和他說明,讓他就此死心。隻當......隻當我玉釧已經死了!\"

    老會長連連答應,臨別,又給玉釧磕了幾個頭。

    玉釧目送著趙會長走得不見了蹤影,才淚眼朦朧回過身來,這時驟然發現,徐福海眼中竟也淚光閃動......

    徐福海眼前時常現出多年前自己經曆過的一幕。也是夏日,也是這般淒切的別離,老母親抱著他的腿,不讓穿號衣的衙役帶他走。他的手被鐵繩鎖著。想去揩母親臉上的淚卻無法。他對母親說:\"娘,你讓我走,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咱沒偷就是沒偷,官府咋不了咱......\"娘偏就怕官府,認定凡被官府用鐵繩鎖走的都無好結果。

    真就沒好結果。

    明明沒偷東家王老爺的馬,官府硬咬定他偷了。說是和外麵的盜馬賊串通著偷的。官府把他挾號示眾三日,叉讓徐家還馬。徐家一貧如洗,自然還不起。福海便逃了。一來想避上一陣,二來也想把那真賊尋到,洗刷自己的冤屈。不料,真賊沒尋到,母親先被逼死了。徐家族人一片憤怒,福海更是悲痛難當,放火燒了王老爺家院,一夜殺了王家主仆十三人,合著族裏弟兄造了反,及至走到今日這一步。

    見著玉釧這般哀傷,福海不由生出側隱之心,覺著現刻的自己,實有些像當年的東家王老爺了。王老爺一匹馬逼反了他,他卻用會長老頭兒的一條命追留了玉釧。

    玉釧實是心地太善。

    心中覺著對不起玉釧,徐福海見了。玉釧自是益發殷勤,玉釧隻是不理不睬,顯見著把他看成了仇人。他要帶玉釧去尋那佛,玉釧不去,說這地方滿處是血,有佛也早被嚇跑了。

    最初幾日,玉釧連門都不出,隻一人坐在屋裏發呆,默默流淚。二先生去勸了幾次。不怎麽哭了,卻仍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徐福海對玉釧說:\"這兒有啥不好,哪裏不強似觀春樓?\"玉釧恨恨地道:\"還不是一樣?在觀春樓是賣給了鄭劉氏,在這裏卻是賣給了你這土匪頭目。\"

    徐福海笑道:\"怎麽好說是賣給了我呢?我又沒給你賣身的銀錢,又沒和你立賣身的文書。\"

    玉釧說:\"若有文書倒好了,事情日後還能有個說道。\"呆了一下。又說,\"倒也有個好處,我這身價漲了_不少,從五千變作了兩萬。\"

    徐福海先是幹笑,後來才道:\"真值兩萬,那也是你自個兒的,誰也不能做你的主。\"

    這倒不假,徐福海雖然凶惡,硬把她留下了,卻並沒逼她做壓寨夫人。

    玉釧對此困惑不解,便問二先生:\"徐福海不是想讓我做他的壓寨夫人麽?咋不動手?\"

    二先生說:\"他隻怕是憐你柔弱,不忍相強吧?\"

    玉釧說:\"我雖柔弱,也已是為娼為妓的風塵女人,並不是什麽千金小姐,他咋就這麽規矩?\"

    二先生也覺著怪,張口結舌答不出。玉釧叉去問三閻王。

    三閻王更不知就裏,隻答非所問,且又漫無邊際地說,自家大哥人好,為朋友兩肋插刀,自個兒這頭就是大哥的,隻是暫時由他老三保管罷了。因之便叫玉釧放心,說大哥咋著都不會為難她的。

    玉釧漸漸對二先生和三閻王便生出了好感,覺著他們的心地都不是很壞的--尤其二先生,文文乎乎,一臉和氣,不像杆匪的二當家,倒像大戶人家的賬房先生。三閻王雖說狠些,卻也不無可愛之處,說話做事直來直去,不興拐彎,明明狗屁不通,偏喜趨附風雅。頭一天為她接風,便\"大風起兮搶他娘,\"惹得她大笑。

    後來,三閻王又作了首所謂的\"七律\":

    快槍一掂向前衝,督軍督辦沒好種,隻覺褲襠一陣癢,摸出一個袁總統。

    玉釧又咯咯笑出了聲。

    嗣後玉釧才知道。這一切竟都是徐福海安排的,僅為博她一笑。

    二先生、三閻王和眾弟兄,都看徐福海的眼色行事,徐福海則隻看玉鉚的臉色。最先認識的小匪劉三生便說過,大姐姐如今是咱拒馬峽的姑奶奶。隻要大姐姐臉掛下來,誰的日子也別想好過了,總爺會亂殺人呢。玉釧聽了既喜又怯,為了眾弟兄平平順順,先是強作歡顏,後來真就笑開了......

    玉釧開了心。徐福海自然開心,隻要玉釧說的,總設法去辦。

    一日,玉釧無意中說起鳳鳴城中的狗肉包子,道那包子別具風味,隻城中老龍廟近旁一家有得賣。福海當時沒多言聲,隻在心中暗暗記下,轉身便叫自家三弟帶著一千弟兄連夜出山,把專做包子的大師傅綁來為玉釧做包子。

    玉釧後悔得直跺腳,埋怨自己不該這麽害人。

    福海笑道:\"誰也不會害他,我是請他來包包子,又不是綁他的票,你要吃膩了包子,我便送他走,還送盤纏。\"

    玉釧問:\"我要是永遠吃不夠呢?你就永遠把人家扣在山中?\"

    徐福海又笑:\"我知道你玉釧心好,不願這麽幹,我可以讓大師傅教咱山中的廚子學做包子,學得和風鳴城裏一樣,再放他走麽!\"

    玉釧點點頭:\"你也善了些。\"

    徐福海道:\"身邊有佛。能不善麽?\"

    玉釧這才有了尋佛的心,便問:\"你總說這兒有佛,我咋尋不見?\"

    徐福海道:\"我帶你去尋。\"

    同去尋佛那日,徐福海才把自己為匪的經過和玉釧說了。玉釧聽罷,不禁為之動容,聯想起孫旅長大兵進城那日的庸形和自身的遭遇,覺得這世道真無道理,拒馬峽中群雄嘯聚正是該當,心下已不再把徐福海看作匪了。

    徐福海又說:\"玉釧,你問我家二弟、三弟,我為何不逼你做壓寨夫人,他們便來問我,你可知我是如何想的?\"

    玉釧道:\"我早想問你,可......可沒敢。\"

    福海真誠地說:\"原因很簡單,就因為你是和我一樣的淪落人。不同的隻是。你身為女兒身,淪人風塵我身為男兒家,落人山野--同為天涯淪落人,我徐某豈能像那些有錢進窯子的富人一樣淩辱你?你要不是賣身窯子的風塵女子。真是個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我或許就不會這麽客氣了。\"

    玉釧從未想到過這點。聽徐福海這麽一說,玉釧覺得這徐福海委實是個憐貧惜弱的真男人,心裏還把自少爺和徐福海作了一番比較。竟發現了白少爺的許多不是--白少爺有情有義不錯,卻過於柔弱,又因著家境富裕。不解世事艱辛,就算順當逃到省上,隻怕日後也無徐福海這份浸心知底的緣分--再者,如今自己又落人徐福海手中,要與自少爺私奔省上恐怕也無可能。

    玉釧想到白少爺時,徐福海也想到了。

    徐福海說:\"我知道你的心思還在那個什麽白少爺身上,那日你和趙會長相對哭訴之際,我的心也軟了,想過放你出山。不過又想,你那白少爺怕是不可依靠。白少爺本是富家中人。何嚐吃過辛苦?隻怕私奔不成或是在省上遇到什麽麻煩。白少爺就會變做黑少爺的,重把你賣進窯子也未可知。你沒聽說過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麽?\"

    也不管玉釧願不願聽。徐福海頗動感情地把杜十娘的故事講了,講得玉釧也為那投了江的杜十娘淚流滿麵。投江入水而結束生命,玉釧過去聽人說過,隻不過沒像這次徐福海講時聽得那麽入神,受孫旅長大兵淩辱那次,玉釧也想過死,沒想到投江投水。隻想到上吊。現在想想,投江投水真算得女人最好的死法了。女人本是水做的,縱然在世時一身汙濁,到水裏也就幹淨了。

    玉釧把這想法和徐福海說了。

    徐福海道:\"盡是瞎扯玉釧,你咋著也不要死,我也不去死,我們就在這山裏和官府富豪做個對頭,把他們攪個不得安生。豈不快哉!我們死了,正稱他們的心;我們偏就不死,偏讓他們死......\"

    那日談的投機,玉釧情不自禁把幾年來在觀春樓受的苦難委屈也和徐福海說了,說鄭劉氏如何折磨她,多哥如何淩辱她,說到後來不知怎的竟倒在徐福海懷裏,嗚嗚咽咽哭了個痛快淋漓......

    這時已是傍晚,天色漸暗,殘陽西下,四周群山益發顯得青翠蒼涼。外出搶掠的弟兄陸續歸山,得得蹄聲伴著勁起的山風,於山穀中回蕩不息。北麵山耪,點金地那亦農亦匪的男男女女,正驅著牛車,哼著小曲三三兩兩往村裏走。

    有曲唱道:

    點金地,點金地,豪傑嘯聚有糧米;壞皇上,好總統,俱與草民無關係;唯願老天多保佑,峽如寶盆聚財氣。

    這景象竟是一派平和。

    也正是在這時,徐福海要玉釧往西看。

    玉鑰抹去眼中的淚,向西看去,果然看到了徐福海所說的山形巨佛。佛是仰臥著的,身腳首分作三段,血紅的殘陽正在鼓起的肚皮上掛著,甚是好看。玉釧看了許久,直到殘陽完全落到山後,才和徐福海一起回去。

    徐福海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漢子。

    玉釧根本沒想到,看佛那日自己說過的事,樁樁件件都讓徐福海記到了心裏,至那日以後,徐福海便背著玉釧在暗地裏悄悄謀劃,要為玉釧清了觀春樓的血淚舊賬。

    終於有一日夜裏,徐福海沒和玉釧打聲招呼,就把三杆五百號弟兄帶出了山。直下風鳴城,殺了鄭劉氏、多哥並那一幫護樓的打手嘍羅,一把大火燒了,觀春樓。連帶著燒了白少爺家的老盛昌和半條繁華的街麵。

    這動靜鬧得太大。大火起時驚動了孫旅長的大兵,孫旅長駐在城裏的兩個營和徐福海的弟兄交上了火,仗打得十分激烈。據後來三閻王吹乎。比那回李司令和孫旅長在舉人大街火並還厲害,孫旅長的官兵死傷怕有百十口,山中的弟兄也死了十五,傷了三十八,連徐福海自己胳膊上都吃了一槍。

    就是這般緊急,徐福海在替玉釧結賬時也沒賴賬,該索回的索回了,該還人的也還人了。觀春樓賣身的姐妹一個沒殺,一個役搶,全放了。知道劉小鳳對玉鄰最好,徐福海把從鄭劉氏手上搶來的金銀首飾分了一半送給劉小鳳。劉小鳳不敢要。 徐福海便說:\"這不是我送你的,是你妹妹玉釧要我替她送你的,謝你嗬護她多年的一份真情義。\"

    劉小風這才接下了那包首飾,隨後又被徐福海的弟兄護送

    著出了鳳嗚城,回了直隸老家。

    當時劉小鳳已料到此一去再難見玉釧的麵,便在城外大道跪下來,對著南麵的群山磕了頭,在心裏真誠地為玉鑰的未來默默祝福......

    觀春樓被一把火燒掉。觀春樓的血淚記憶也焚毀於火中。玉釧因著徐福海和山中弟兄的大恩大義,再不敢想昔日那個白少爺,隻把徐福海當作體己親人。那日早上,徐福海率著弟兄們回山時,玉釧在二先生陪伴下,一直迎到北麵山V。秋天,徐福海胳膊上的傷好了,玉釧再沒猶豫,循著山裏弟兄的規矩,堂堂正正和徐福海成了婚,做了拒馬峽的女主人。那喜慶的日子嗣後便成了山中弟兄共同的節日,就是在玉釧死了多年之後,弟兄們還過那節,都把那節喚作娘娘節,仿佛玉釧不是個賣身的風塵女子,倒是個山中的皇後娘娘。

    觀春樓被燒以後,玉釧之名家喻戶曉,鳳鳴城裏的富商百姓都疑玉釧通匪報複,商會趙會長死也不信。聞知孫旅長決意進兵拒馬峽剿平匪患,便跑到孫旅長旅部,要孫旅長於攻擊匪巢之際。務必保證玉釧不受傷害。

    孫旅長嗬嗬笑著說:\"我知道。都知道,徐福海火燒觀春樓是為絕了,的後路,本旅長也不相信玉釧會通匪一一她若真通匪,隻怕你趙會長的頭早留在山中了\"

    趙會長頭直點:\"正是,正是......\"

    孫旅長又道:\"剿匪本為安定地方,保護你們紳耆商家發財,你們商會不能不意思、意思的。\"

    趙會長忙說:\"這我們已商議過了,各個店號都出一些,我趙某出兩萬。合共就是八萬多了--隻是我們要剿的是匪,不是玉釧,旅長奠忘了。\"

    孫旅長哈哈大笑,拍著趙會長的肩頭道:\"放心,放心,趙會長傷著那小婊子一根×毛你拿我是問!\"

    孫旅長真就去剿匪了,城裏的兩個營開出去不算,城南的獨立團也拉了上去,大炮不好拖進山,便把七八支連珠槍全扛了去,一路上還唱著軍中老師爺編的兵馬歌:

    吃糧的弟兄不孬種,個個都是真英雄;長阪坡上一聲喝,嚇退敵軍百萬兵。

    城裏的百姓都說,孫旅長這回總算為鳳鳴城辦樁好事了。好事偏沒辦成。孫旅長的兵馬轟而烈之出去,沒幾天悄無聲息回來了。城中的商家百姓隻隱隱聽得城外響過一陣槍,八萬多軍餉就算花完了。許多商家自然不滿,要趙會長去問。趙會長隻得去問。

    不料,趙會長不問還好,一問便問出麻煩了。

    一天到晚笑嗬嗬的孫旅長。這回不笑了,拍著盒子炮大發雷霆。一口一個日你娘:\"......日你娘,你道匪就這麽好剿麽?峽南的虎距關、峽北的一線天,都是險要所在,一夫當關,萬夫奠開!日你娘。你且去剿剿看!\"還沒容趙會長答話,孫旅長又說,\"更可恨錢旅長的安國保民軍得知城中空虛,又作妄動,我他娘的能不防麽?\"

    這倒是真的。安國保民軍在這次剿匪風波過後沒多久,又

    攻了回城,是從城北三叉河水路齊攻的,光架著連珠槍的木船就有二十來條。不是城外的獨立團在青龍橋頂住打,怕就攻成了。

    嗣後安國保民軍無了音訊--也不知到哪裏安國保民去了。

    孫旅長又想到了剿匪。孫旅長振振有詞地說,拒馬峽中的匪終是心腹大患,不剿平。鳳鳴城永無安寧之日。

    這倒也是實話。山中之匪不像安國保民軍,偶爾攻次城,三天兩頭騷擾不斷--就在安國保民軍上次攻城前後,還叉大搶了一回。

    孫旅長再次把趙會長們招來合計。

    這回,孫旅長不罵人了,又笑得彌勒佛一般,隻說剿匪還得籌餉,要商會再出十萬。

    趙會長和眾人都不說話。隻是麵麵相覷,既恨匪,也恨孫旅長。

    孫旅長見大家都不說話,便瞅著趙會長和和氣氣道:\"都不想出錢也行,匪我還是要剿的,就用炮剿嘛,隻是大炮一響,什麽玉鑰、金釧的都得轟碎嘍\"

    趙會長一驚,這才吐口先認了五千。

    孫旅長頭直搖:\"五千隻夠買個玉珠子!\"趙會長忙又增到八千。

    孫旅長擺了擺手:\"不夠!不夠!上次你是兩萬。這回少說還得兩萬!\"

    為了有救命大恩的玉釧,趙會長咬牙把兩萬出了。

    會長出了兩萬,眾人誰還敢不出?都出了,孫旅長共計掠了十萬還多。

    回到家裏,趙會長的三個太太哭鬧不休,說是當初就是贖

    票也才兩萬,這倒好,為剿匪兩次出了四萬,還不算送給白少爺的八百。

    那回出了拒馬峽,趙會長便去老盛昌找了痛不欲生的自少爺,把玉釧要他說的話都說了。老盛昌被燒之後,趙會長看在玉釧的份上,又給了白少爺八百塊,太太們也是頗不情願的,隻是因著數目不大,當時也就沒說什麽。這次為著孫旅長剿匪時不加害玉釧,又出了兩萬,太太們終於不可忍耐了。

    三個太太開初鬧時,趙會長隻是不理,鬧得凶了,才怒道:\"為玉釧再花四萬我也情願!她和我非親非故,卻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救下我,你們例好,巴不得我早死我今日便把話給你們說明,就算我死了,這錢財家業你們也分不到,全是我侄兒的!\"十餘天後,孫旅長剿匪的兵馬又出城了,依然扛著連珠槍,依然唱著兵馬歌,挺像回事。孫旅長這次掛帥親征,騎在一匹棗紅馬上,很威風的樣子,走到人多處,還摘下軍帽揮著,四下裏亂點頭。

    偏就怪了,孫旅長和他的兵馬出城三日。連槍聲都沒聽到。又回來了,說是勝了,巨匪徐福海懾於孫旅長的威風,沒打就降丁,答應日後再不騷擾風鳴城。接下來,孫旅長便迫著各界紳耆為自己接風洗塵。

    在接風洗塵的酒宴上,孫旅長又說,拒馬峽地形險要,從軍事上看不可強攻,隻可智取。為了智取,已派了副官進山談判,答應給徐福海一個少校營長的名分......

    趙會長們這才知道又上了當,心下恨孫旅長已超過山中之匪。白此再不信孫旅長剿匪的鬼話,而且認定那鬼都不知道的談判斷無成功之理。

    果不其然,談判的事孫旅長後來再不提了,匪們隻要高興照樣到城裏走走,城中被驚擾多年的生活依然是老樣子。眾商

    家不再心存妄想。

    趙會長卻覺著迄今未能救出玉釧,心下很是有愧。

    一日。趙會長和從省上回來的白少爺說起,不禁老淚縱橫。白少爺也哭,哭罷卻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山匪徐福海和軍匪孫旅長都長不了的,玉釧心好終有好報......\"

    也真叫白少爺說準了。

    這年冬天。孫旅長和他自己的獨立團團長鬧毛了,錢旅長的安國保民軍乘虛而人,夥著孫旅長的獨立團裏應外合,一陣連珠槍把孫旅長和他手下的軍匪掃出了風鳴城。也恰在這年,孫旅長所屬的那個什麽係全垮了,莫道風嗚,就是全中國也沒他們幾多地盤了......

    重新進了風鳴城的安國保民軍也挺嚇人的,當年的錢團長,如今的錢旅長,提著機關大張的盒子炮在舉人街上吼:\"奶奶個熊,我姓錢的又回來了,你們這些給孫王八捐糧捐款的龜兒子都聽著:都他娘的給老子到保民軍司令部開會,不來的,老子槍子伺候!\"

    都去了,都叫苦不迭,異口同聲大罵孫旅長不是玩意,誇讚錢旅長的保民軍是仁義之師,解民於水火倒懸。

    錢旅長為再進風鳴苦了許多年,這回又成了。爺,自然不吃無用的馬屁,把盒子炮往桌上一拍道:\"奶奶個熊,廢話少說,老子隻要見血!\"

    商家紳耆們都以為錢旅長要殺人,有幾個嚇得跪下了。

    周副旅長說:\"起來,都起來,錢旅長因著軍餉無著,有點急,快想法籌錢去吧!\"回轉身,周副旅長又對錢旅長說,\"這些商家百姓給孫匪捐糧捐款也是無法,姓孫的是軍匪,咱們不是,咱們安國保民,旅長你可急不得。\"

    錢旅長白了周副旅長一眼,甩手走了。

    也幸虧有個周副旅長,城中百姓的日子才好過了一些。又幸虧錢旅長受了風寒,加上舊傷複發,進城三個月便死了,大家方才不再提心吊膽。

    錢旅長死後,周副旅長成了周旅長,緊接著又兼了,鎮守使,成了鳳嗚城和周圍三縣說一不二的人物。

    周旅長穩住了腳跟。自然懷舊,想著當年在觀春樓和玉釧度過的好時光,不免感慨萬端。某一日,周旅長在那被焚毀的觀春樓舊巷裏徘徊了半天,作了一首情義纏綿的好詩,其中有兩句道:舊日紅顏誇安在?但見野蔓遍殘牆。

    城中紳耆以為周旅長戀著往昔的歡樂場所,便聯名建議重修觀春樓。周旅長不許。紳耆們又以為周旅長官做大了,不好意思主謀這事。遂推趙會長出頭勸進。趙會長去見了,周旅長,一口咬定重修觀春樓是樁好事,這種好事非太平年頭不能辦。且道:\"昌盛昌盛,講的便是無娼不盛。\"

    周旅長說:\"什麽無娼不盛?我不信這話。我隻問你,重修了觀春樓又有何好處--你們不解我的本意,我是看著殘樓想起一個人來。\"

    趙會長小心地問:\"是誰?\"

    周旅長歎了口氣說:\"這人你必也認識--至少總聽說過。是一個叫玉釧的紅粉佳麗,眾人都道她不是人間的凡品。破身那年隻十六歲,當時我曾答應為她贖身,後來......後來競忘了。\"

    趙會長也憶及了舊事。想著自己當年還想和周旅長爭這玉

    釧。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周旅長自言自語道:\"隻不知現在玉釧身處何處?如若還在觀春樓就好了,我必得把她贖出,讓她做我的三太太,或者讓她從良嫁人。\"

    趙會長猶豫半天,才吞吞吐吐說:\"我倒知道她在哪裏,隻不知周旅長可願去救?\"

    周旅長眼睛一亮:\"快說,在哪裏我都會去救\"趙會長道:\"被徐福海綁人了拒馬峽。\"

    周旅長一怔:\"已有多久?\"趙會長答:\"快二年了\"周旅長點點頭:\"我派人送張帖子去,匪們敢不放人,老子

    便剿!\"

    積孫旅長兩次剿匪帶來的破財無功的教訓。趙會長這次學乖了,不慫恿周旅長動槍動炮,隻勸周旅長派人進山,把匪們收編。

    周旅長怒道:\"這股土匪為害地方已有多年,斷不可輕易收編。再者,收編那匪,也會給人留下話柄,道我也通匪呢!\"趙會長想想,也覺得周旅長說得不無道理,--按他的心願,也是恨不能把匪們全殺絕的。於是便道:\"殺絕那匪正是百姓心願,隻是拒馬峽易守難攻,周旅長還要用些計謀才好。\"周旅長問:\"你可有甚好讓謀?\"

    趙會長道:\"不敢,不敢!好計謀還得旅長拿。\"周旅長很認真:\"你倒說說你的想法嘛\"

    趙會長仍耍滑頭:\"也......也沒啥想法,你周旅長有啥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了,我這做生意的,能比你當旅長帶兵的更高明麽?\"

    周旅長笑了笑:\"好,主意我拿,我派人進山,收編了事。\"

    趙會長不知周旅長這話是真是假,試探道:\"人家若是不願呢?\"

    周旅長手一揮:\"我不像姓孫的那麽小氣,我給徐福海個上校團長的名分!\"

    趙會長問:\"就是給了上校團長,人家不出山,你咋辦?\"周旅長不耐煩了:\"你倒給我說說你的主張。\"

    趙會長想了想,這才小心地道:\"老朽鬥膽向旅長薦個有用之人,此人......此人,恕老朽直言,此人卻是玉釧姑娘後來的青樓知己......\"

    周旅長臉色一寒,\"哦\"了一聲。趙會長不敢再說了。

    周旅長揮揮手:\"說,你接著說,這青樓知己是誰?薦他何用?\"

    趙會長賠著十分的小心說:\"這......這青樓知己是原來老盛昌的少東家,隻......隻要請他進山。玉釧便知我等的用心了。待白少爺進山和玉釧見上麵,就可讓玉釧相機行事,誘匪出山,匪們隻要出了山,要殺要編還不由著你丁。\"

    周旅長有了些振奮:\"好,隻要能消了。這匪患,救出玉釧,你薦這人我就用 別以為我會吃醋,我不是那種人!\"

    第二日,周旅長把自己的副官長派到省上,把白少爺從第三國小的課堂裏揪了出來。押上船載回風鳴城,要白少爺進山去見玉釧,並代表安國保民軍商量招安事宜。

    白少爺心驚肉跳,不敢應允。

    周旅長鄙夷道:\"真不知玉釧怎會看上你的,渾身上下竟無一根骨頭。\"

    白少爺說:\"不是不敢去,是覺著沒名分。\"

    周旅長倒也痛快,馬上給白少爺一個上尉副官的名分。當

    場簽了兩份委任狀,一份是給白少爺的,一份是給徐福海的,給徐福海的那委任狀上赫然書著,委徐福海為安國保民軍上校團長。

    白少爺更不幹了,說徐福海出山後還當著上校團長,他這輩子和玉釧就無法長相廝守了。

    周旅長問:\"你對玉釧可是真心?\"

    白少爺道:\"不是真心。我能等到今日麽?\"周旅長笑道:\"你咋就知道我會來救她?\"

    白少爺倒也坦誠:\"我沒想到是你,隻想著雨軍過來,必得剿滅匪患。\"

    周旅長顯見著有些不快:\"你咋就這麽相信南軍?\"白少爺不說。

    周旅長便沒再問,隻道:\"南軍、北軍咱不提了,我隻問,為玉釧這山你進不進?\"

    白少爺想了想說:\"真能把玉釧救出徐福海的手,我就進;若你隻是要招安擴大自己的兵馬,我便不進。\"

    周旅長哼了聲:\"我擴不擴充兵馬是我的事,你不好管,也不能管,我隻擔保:一俟徐福海的人馬出山,我就把玉釧親自交到你手上\"

    白少爺不信:\"徐福海會這麽聽話麽?\"

    周旅長道:\"受了招安,他就是老子的團長,老子的話就是命令。他不聽不行!\"

    白少爺問:\"那......那他若是再進山呢?\"

    周旅長道;\"好不容易才把這巨匪招出山,我會放他再進山?\"

    白少爺點點頭:\"好,這麽說,我進山就是,你周旅長說哪日進山。我便哪日進山。為了玉釧,就是真被匪殺了,我......

    我也情願!\"

    周旅長拍著白少爺的肩頭讚道:\"這就對了嘛!身為男子漢,就得有血性,有情義\"

    於是,自少爺一舉而變成周旅長安國保民軍的上尉副官,三日之後由兩個衛兵護著,挑著\"言事\"的黃旗。經由一線天,進了拒馬峽......

    這兩年玉釧在拒馬峽中實是活得輕鬆歡悅,徐福海對她的夫妻恩義自不必說,道是如漆似膠也不過分。玉釧想得到的得到了。不想得到的也得到了,鬧到後來,山外傳講徐福海,山裏隻言徐嫂嫂,都說徐嫂嫂是慈悲菩薩轉世。

    徐福海知道玉釧腸軟。搶掠勒贖的事都不讓玉釧與聞,專為玉釧在點金地朝南的半山坡上蓋了三大間新房,叉按玉釧的意思建了座菩薩廟。玉釧說徐福海殺人太多,來世難得超生,她要為福海的來世日日誦經。徐福海隻信今生,不信來世。卻還是被玉釧的真誠打動了,但凡可不殺人時,便不再去殺,山中撕票的事也日漸少了。

    徐福海手下的弟兄對玉鍘更是敬重,有啥稀罕物總要拿來獻給嫂嫂。

    火燒觀春樓那回,劉三生拿了個在樓裏掠來的紅緞胸罩獻給玉釧。山裏的女人隻用抹胸,不知胸罩為何物,莫道劉三生,就是最有學養的二先生也不知道。劉三生獻胸罩時便說,送嫂嫂一隻兩個兜的好錢包。劉三生自己腰問也係了隻,是白布的,兩處應隆起的地方都隆起了。一處裝著吃剩的饃,一處裝著把洋錢。玉鍘接過紅緞胸罩,臉比胸罩還紅,當下把胸罩在自己胸前一比劃,對劉三生說。這是女人用的東西。劉三生先是羞愧,繼而就害怕了一怕有調戲嫂嫂之嫌。央求嫂嫂奠告訴福海,自己腰問的\"錢包\"也解下扔了。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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