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六年會試。
這一科可謂名士雲集,不僅有學功書院的周如磐,曹學佺等名儒,還有如溫體仁,侯執蒲,熊廷弼,袁世振,亓詩教,官應震等等當今名士。
至於同考官中也都是翁正春,史繼偕,周如砥,顧峻,湯賓尹等朝中公認的飽學鴻臚之輩。
其中文淵閣大學士林延潮作為正主考,當然若林延潮不曾入閣,沈一貫會是這一科主考官,但林延潮先至一步,沈一貫即要等到下一科了。
但往往就是這一步之差,在官場上就是一輩子的事。
至於副主考則是翰林學士曾朝節。
曾朝節乃萬曆五年的探花,且是湖廣人,當初張居正遭到清算後,滿朝楚籍大臣都被牽連,唯獨曾朝節無事。
那因為曾朝節對變法持反對之見。
現在曾朝節執掌翰林院,還被提為會試副主考,這都是沈一貫提議的,用意就是製衡林延潮。
張位不在閣這一段日子,官場上風傳三輔林延潮與四輔沈一貫二人矛盾鬧得頗大,故而子不得不請張位重新回閣視事。
二人鬧得不和,但沈一貫的兒子沈鴻泰卻參加了這一次會試,不僅絲毫不避嫌疑,也不怕身為正主考的林延潮懷私心對沈鴻泰的打壓報複,這倒是令不少人看不懂了。
開考前數日,林延潮與曾朝節及眾同考官們盡皆鎖院。
一直到開考前一日,林延潮與眾官員們這才允許抵至貢院。
禮部於貢院宴請考官,林延潮與作為監臨官禮部尚書於慎行商議了會試流程之事。
然後內外隔絕,林延潮與曾朝節在至公堂內閉門商議明日會試的考題。
“總裁這一次會試題目雖名不見功利,但其五篇卻篇篇不離功利二字。謀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如此題目豈非在教唆讀書人厚利之心,如此取士如何對得起聖人之教?還請總裁三思啊!”曾朝節向林延潮苦口婆心地勸道。
麵對曾朝節的陳詞,林延潮道:“曾總裁,這義利之辨為我儒門第一義。何為利?何必義?下最大的義又是什麽?”
“本總裁以為這下最大之義,就是社稷百姓之大利。大利即是大義,謀國為官不至道於此,其心可誅!”
“聖人不言利字,是不以自利而害他利。好比商賈賣貨於人,他是為了義嗎?非也,他是為了利,買貨之人是為了義嗎?也不是,他亦為了利。人人之利合起來,就是下之大利大義,這就是我等讀書人應謀之之事!”
曾朝節踱步道:“總裁,人人皆求利,但有人才長,有人才短,何談一個均字?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人心就亂了。”
林延潮道:“難道不言利就得利,下就不亂了嗎?當今早已是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你我又何必掩耳盜鈴呢?”
但見曾朝節還欲再爭,但見林延潮臉已沉下。
到了這個時候,他已是懶得繼續用言語去服別人。
麵對林延潮的凝視,曾朝節頓覺心底似壓了一塊大石頭般,額上已是滲出汗來。
盡管他是翰林學士,掌翰林院,但權勢上還是不能與林延潮相提並論。而且林延潮是會試正主考,有最後之決定權。
何況對方是林侯官,張居正勢大時尚敢直犯其鋒,張居正死後,敢冒下之大不韙為之複名位,自己的言辭又豈能令他動搖半分。
但是本著一名讀書饒‘良知’,還是令他心底有些不甘。
房內二人一句話不相持了一會,曾朝節終於退了一步,躬身行禮道:“一切按總裁之吩咐。但今日之事,就算曾某不言,以後千秋功過自有評!”
林延潮對曾朝節道:“如今下已非聖人時之下,一代必有一代之法,新政之事已為大勢所趨,君不見朝野上下於變法之呼聲越來越高?當然我等依著祖宗之法為之,再有錯也不是自己的錯,而依著新法為之,稍有差錯也是自己的錯。”
“可是我等讀書以聖人之言為經,卻不可全拘泥於此,讀書人每日作千篇一律的文章,整老調重彈固步自封,又如何日新?如何新民?隻要事事依著為百姓求利,為下求義為之,此為仁也!”
林延潮,此刻心間砰砰直響,猶如大鼓擂動。
古往今來變法必有陣痛,即便是溫水煮青蛙也有反噬一日。
他知道這一次題目一出,必然是驚世駭俗,引起官場上的震動,但這還是次要的。
他將要麵對的是千百年之積習,下讀書饒眾口。
林延潮仿佛又看到了一座高山立在了自己麵前。他又怎麽不懼人言,這一刻他將何去何從?這一刻他又何嚐不是在如履薄冰。
當年董仲舒將儒家與法家經義融合,這確定了兩千年封建之製。
而今他要將義與利融合,但是林延潮不能一開始就這麽。
沒錯,後世會告訴你走得這條路是對的,但在這一刻,他也不免自己懷疑起自己來,這一步跨出去到底會如何?要破除積習,何談容易。
次日。
會試開考。
林延潮默然坐在至公堂前的公座上,審視整個考場。
眼下考場上空無一人,但他的精神不是太好。
到了臨場最後,他還是改了兩道題目,兩道皆五經題。這並非是因曾朝節的意見,而是他一開始的決定。但對於曾朝節而言,倒似自己爭取來的。
本來昨晚七道題目已是下發給眾同考官,並刊印為考卷了,而今日早上又改了一番實在令人感覺到有些不同尋常。
不少同考官由此可以感受似‘高層’上麵有所鬥爭,對於如何命題也在反複。
但至少昨晚拿到七篇題目有些擔心的同考官們,心底也是舒了一口氣,但仍不輕鬆。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