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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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申初(1)(2/5)

作者:馬伯庸著字數:53880更新時間:2019-05-18 13:25:21

    在他眼裏,張敬追查是掩飾,伺機逃走是真,這才合乎人心常理。可現在……姚汝能覺得臉頰熱辣辣地疼。他想逃開這尷尬的場麵,可又不能逃,如果不坦白地向張敬道歉,姚汝能恐怕一輩子也無法原諒那個愚蠢的自己。

    張敬沒有把他攙扶起來,也沒有出言諷刺,他摩挲著腳邊細犬的頂毛,緩緩仰起頭。視線越過姚汝能的肩頭,看向遠處巍峨雄偉的大雁塔,眼神一時深邃起來。

    “汝能啊,你曾在穀雨前後登上過大雁塔頂嗎?”

    姚汝能一怔,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起這個。

    “那裏有一個看塔的沙彌,你給他半吊錢,就能偷偷攀到塔頂,看盡長安的牡丹。沙彌攢下的錢從不亂用,總是偷偷地買來河魚去喂慈恩寺邊的貓。”張敬慢慢著,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姚汝能正要開口發問,張敬又道:“升道坊裏有一個專做畢羅餅的回鶻老頭,他選的芝麻粒很大,所以餅剛出爐時味道極香。我從前當差,都會一早趕過去守在坊門,一開門就買幾個。”他嘖了嘖嘴,似乎還在回味。“還有普濟寺的雕胡飯,初一、十五才能吃到,和尚們偷偷加了葷油,口感可真不錯。”

    “張都尉,你這是……”

    “東市的阿羅約是個馴駱駝的好手,他的畢生夢想是在安邑坊置個產業,娶妻生子,徹底紮根在長安。長興坊裏住著一個姓薛的太常樂工,廬陵人,每到晴無雲的半夜,必去津橋上吹笛子,隻為用月光洗滌笛聲,我替他遮過好幾次犯夜禁的事。還有一個住在崇仁坊的舞姬,叫李十二,雄心勃勃想比肩當年公孫大娘。她練舞跳得腳跟磨爛,不得不用紅綢裹住。哦,對了,盂蘭盆節放河燈時,滿河皆是燭光。如果你沿著龍首渠走,會看到一個瞎眼阿婆沿渠叫賣折好的紙船,是為她孫女攢副銅簪,可我知道,她的孫女早就病死了。”

    著這些全無聯係的人和事,張敬語氣悠長,獨眼閃亮:“我在長安城當了九年不良帥,每打交道的,都是這樣的百姓,每聽到看到的,都是這樣的生活。對達官貴人們來,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這些事更是習以為常,但對我來,這才是鮮活的、沒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長安城。在他們身邊,我才會感覺自己活著。”

    他到這裏,語調稍微降低了些:“倘若讓突厥人得逞,最先失去性命的,就是這樣的人。為了這些微不足道的人過著習以為常的生活,我會盡己所能。我想要保護的,是這樣的長安——我這麽,你能明白嗎?”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坦誠,姚汝能心潮起伏,無言以對。這家夥的想法實在太獨特了,對朝廷怨憤,可又對長安百姓懷有悲憫,這忠義二字該怎麽算才好?

    “您……一直是這麽想的?”

    張敬咧開嘴,似笑非笑:“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你覺得呢?”

    這時遠處馬蹄翻騰,煙塵滾滾,兩人迅速回複到任事狀態。不多時,一騎飛至,將腰間魚筒和一根木柄長矛送到他們麵前。姚汝能接過長矛,矛尖果然沾著點點黑漬,湊近一聞,腥臭刺鼻。張敬拆開魚筒,從裏麵拿出一張寫滿字的紙條。

    “總司已經查清楚了,負責運送的是蘇記車馬行。他們午時前後入城,但隨後不知去向,腳總、車夫和馬車沒有回行裏報到。”張敬把紙條揉成一團,沉聲道,“我估計多半已經被滅口了。馬車也被擦去痕跡,想找也找不到了。”

    姚汝能這次倒沒怎麽義憤填膺。一來他覺得幫敵人運東西的家夥,活該去死;二來經過這幾個時辰的奔波,他對狼衛的凶殘已經麻木。

    張敬把矛尖給獵犬嗅了一下,拍拍它的腦袋。獵犬先是打了個不悅的噴嚏,然後仰起脖子,聳動鼻子,朝著一個方向狂吠數聲。若不是張敬牽住韁繩,它就躥出去了。

    “事不宜遲,我先走。你等崔尉集合手下跟上來,以黃煙為號。”

    姚汝能環顧四周,這才意識到,他們犯了一個不大不的錯誤。崔器急於將功折罪,剛才把旅賁軍化整為零,分散到四周諸坊了。現在要先收攏部隊,得花上一段時間。

    也就是,在這之前,張敬將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您身上有傷,又是一個人去,太危險了吧?”姚汝能有些擔心。

    “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張敬簡單地回了一句,鬆開牽繩。那獵犬嗖地一下跑了出去,他邁開大步,緊隨其後。姚汝能看著一人一狗消失在坊牆拐角,有一瞬間的恍神。

    石脂的味道特別刺鼻,所以獵犬追聞起來毫不遲疑。它在坊間鑽行拐彎,發足狂奔,張敬必須全力奔跑,才能跟上。周圍的行人好奇地看著這一人一狗,還以為是什麽新雜耍,兩側居然還有喝彩的。

    獵犬一口氣跑出去兩裏多路,中間還耽擱了好幾次。它隻知道跟著那氣味直線前行,不懂繞行,有好幾次一頭鑽進死胡同,對著高牆狂吠。張敬不得不把它拽出來,重新再搜尋。

    當他們好不容易追到一處坊門時,獵犬停住了,在地上來回蹭了幾圈,沮喪地嗚了幾聲。

    味道在這裏消失了,獵犬無法再繼續追蹤下去,畢竟時間已經過去太久。

    不過這已經足夠。

    張敬連忙給它重新套上牽繩,還把它長長的前頜用細繩纏上,萬一這裏真是狼衛的藏身之處,狗叫不定會驚動他們。

    張敬看了一眼坊門前掛的木牌,寫著“昌明坊”三字。牆根檻前隨處可見雜草叢生,門前的土路上車轍印很少,可見住戶不多,荒涼寂靜。這個坊裏,甚至連靖安司的專屬望樓都沒有——畢竟預算有限,先要優先覆蓋人煙茂密的北部諸坊,這種荒坊暫時顧及不到。

    這意味著,萬一有什麽事情發生,沒法及時通知外界。

    張敬想了想,不記得這坊裏有什麽特別的建築——如果徐賓在就好了,那家夥什麽都記得。他放緩了腳步,慢慢走進去。坊門附近一個護衛都沒有,想必都跑出去過上元節了。昌明坊現在處於完全的開放狀態,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這可真是個絕佳的藏身之處。張敬進了坊後,左手把牽繩半鬆,約束著獵犬朝前一點點走,同時眼睛左右觀察,右手扣住寸弩,隨時可以射擊。

    如果狼衛真把石脂存放在這裏,那麽他現在應該已進入敵人的哨探圈了。不過張敬並不太擔心,萬一真有異常,一枚煙丸擲出去,便可以標定地址。就算突厥人自己跑了,石脂也來不及運走。

    沒了石脂,突厥狼衛不過是群窮途末路的惡徒罷了。

    張敬的前方是一處十字街。若在北部,這裏將是最熱鬧的地段,沿街必然滿是商鋪。不過昌明坊的這處十字街,隻有零星幾處土屋,被一大片光禿禿的槐木林掩住。林間有一些遊動商販,馱馬和推車橫七豎八,賣貨的倒比逛街的多。在林子右側有一處土坡,坡頂有個院,門前懸著個大葫蘆。

    與其這裏是長安城內的住坊,倒不如是遠郊野外。

    這麽荒涼的地方,如果有大車隊進來,應該會很醒目才對。張敬本想湊近去打聽一下,不料獵犬忽然前肢伏地,發出嗚嗚的低吼聲。他獨目一凜,注意到附近有三個人影靠攏過來。

    張敬飛快地抄手在懷,把寸弩掏出一半,渾身肌肉緊繃,蓄勢待發。等到人影靠近,他才看清,這幾人都是乞兒裝束,個個穿著破破爛爛的舊袍破襖,把手揣在袖子裏,麵黃肌瘦。

    這一臉菜色,非得數月不食肉才能養成,斷然不是臨時偽裝。於是張敬雙肩略微放鬆,不過手還是緊扣著弩機。這些乞兒盯著張敬,也不靠近,也不遠離,一直保持著二十多步的距離,緊緊跟隨。

    張敬冷哼一聲,腳步加快,那些乞兒也跟了過來。他忽然停在一個賣蕨根餅的攤前,買了個餅,乞兒們連忙原地駐足,佯作東張西望。張敬給販扔下幾枚銅錢,拐進前方一條半塌的磚牆巷子。

    那些乞兒緊隨其後,打頭的一個剛拐過去,愕然發現巷子裏居然隻剩一條拖著牽繩的狗。

    他有點疑惑地環顧四周,心想人究竟跑去哪裏了?在下一個瞬間,一陣灰粉猝然撲麵,迫使其整個人眯起眼睛。這時候一個人影從牆頭跳了下來,手刀劈向其後脖頸,讓他一下子便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這灰,乃是草木灰,是張敬剛才買蕨根餅時順手在攤上抓的。蕨根生吃會得腹瑕,須用草木灰同煮去毒,所以賣蕨根餅的商販都會準備一些。

    對付這些宵,還用不著動弩或鋼刀。

    後麵兩個乞兒一見同伴遇襲,第一個反應是轉頭逃走。張敬俯身撿起兩塊磚頭,揚臂一砸,正中兩人後腦勺,兩人先後仆倒在地。獵犬飛奔過去,惡狠狠地撕扯著他們的衣袖。乞兒們發出驚呼,徒勞地揮動手裏的竹竿。

    張敬走過去,掣出手中鋼刀,慢慢對準了其中一個人的咽喉,仿佛在等待什麽。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急切地從林中傳來:“請刀下留人!”

    張敬唇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把刀收回去三寸,側過頭去,看到一個戴著花羅夾襆頭的乞兒站在不遠處的樹下,朝這邊看過來。

    “他們隻是受人之托,與閣下並無仇怨。放過他們三條狗命,賈十七必有回報。”這自稱賈十七的乞丐頭倒也果決,一見苗頭不對,立刻現身阻止。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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