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24號文字
方正啟體

第八章 酉初(1)(3/5)

作者:馬伯庸著字數:55730更新時間:2019-05-18 13:25:37

    她得委婉,李泌眼睛卻是一亮,從蒲團上站起身來,用麵餅擦掉手上的油膩:“拿坊圖來!”

    這裏沒有沙盤,不過靖安司的畫匠趕製了一幅竹紙地圖。雖然筆觸潦草,可該有的標記都有。檀棋立刻回身取來,攤開在地上,李泌和張敬俯身湊過去研究。

    檀棋果然敏銳,她一下就找到了絕妙的切入點:那個右殺貴人來長安不是度假,而是指揮協調。一方麵他得控製狼衛,一方麵還得能隨時聯絡那個收買他的神秘勢力,對聯絡要求極高。可他沒有望樓係統,必須選擇一個四通八達的地方駐留。

    張敬取來一支狼毫,在圖上劃出一條黑線,從金光門延至西市,又延至昌明坊,複折回光德坊。中間還分出一條虛線,連接到東邊的修政坊。狼衛在長安城的行蹤,很快便一目了然。旁邊李泌也拿起一管狼毫,蘸的卻是朱砂,他點出的,是這條黑線附近兩坊之內所有的景寺。

    長安諸教,都由祠部管理。徐賓做事極認真,剛才向草廬傳遞消息時,特意從祠部調來了景寺名錄,以備查詢。

    兩人勾勾點點,黑線紅點,一會兒工夫,地圖上便一片狼藉。外人看好似兒童塗鴉,可在他們眼中,卻是一片逐漸縮範圍的羅網。隨著一處處位置被否定,敵人的藏身之處越發清晰起來。

    最終,他們的視線,匯聚到了地圖上的一處,同時抬頭,相視一笑。

    這裏叫作義寧坊,位於長安城最西側北端,就在開遠門旁邊。貞觀九年,景僧阿羅本自波斯來到長安,太宗皇帝準許他在義寧坊中立下一座波斯胡寺,算得上景教在中土的祖廟。祠部名錄顯示,寺中景僧約有兩百人。

    表麵看,這裏位於長安城西北,地處偏僻。可再仔細一看的話,它西北有開遠門,西南有金光門,正南是西市,皆是胡商出入要地,有什麽風吹草動,登高可窺;坊北當麵一條橫路,乃是長安六街之一,直掠皇城而過,與朱雀大街恰成縱貫長安的十字,交通極為便當。

    無論從藏身還是聯絡的角度,義寧坊景寺都是右殺必然的選擇。

    “我這就親自去查。”張敬迅速起身。李泌攔住他道:“即使你進得寺裏,麵對數百僧人,怎麽找?”

    張敬道:“右殺在突厥的身份高貴,不可能一直潛伏在長安。隻要問問哪個景僧是新近來的,大體應該不差。”李泌覺得這個篩選方式還是太粗糙,可眼下情報太少,隻能姑且如此。具體的,隻能靠張敬在現場隨機應變了。

    這一切都是該死的時辰的錯,實在是太倉促了。李泌心想。

    張敬又補充了一句:“這個範圍內,還有布政、延康幾處坊裏有景寺,還是得派幾隊人去查訪,不能有疏漏。”

    “這個我已經準備好了。”

    這時,張敬提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要求:“檀棋姑娘能不能借給我?”

    麵對這個突兀甚至可以是無禮的請求,李泌和檀棋都十分意外。張敬道:“景寺人員眾多,形勢很複雜。檀棋姑娘眼光敏銳,心細如發,遠強於男子,我想一定能幫上忙——現在可容不得任何失誤。”

    最後這一句,稍微打動了李泌。李泌捏著下巴想了想:“我不能代檀棋拿主意,你自去問她。”張敬走到檀棋麵前,微一拱手:“時辰不等人。”

    檀棋本以為他會長篇大論,沒想到就這麽五個字,硬邦邦的,全無商量餘地。她求助似的看向公子,李泌卻打定主意不吭聲。檀棋咬著嘴唇,垂頭不語。張敬正色道:“不必擔心。別人或許垂涎姑娘美貌,我要借重的,隻是姑娘的頭腦罷了。”

    “你……”檀棋一時間不知道該氣惱還是該高興。她再看向公子,注意到他額頭皺紋又深了許多,心中不禁一軟。為了公子,命都可以不要,何況這個!

    她抬起頭,勇敢地迎著登徒子的眼光:“我去。可有一樣先好,我自己會判斷局勢,你無權命令。”張敬把右手高舉著伸過來。

    “幹嗎?”

    “擊掌為誓。”

    檀棋勉為其難地跟他拍了一下手,感覺這男人的手掌可真粗糙,一層厚繭,讓她的掌心微微有觸痛。她忽然想到,在右驍衛的門前,似乎就是這隻手按在自己肩膀上的。

    時辰確實極其緊迫,容不得檀棋琢磨她的心思。兩人略做準備,便匆匆離開草廬。

    正當張敬要邁出門檻時,李泌忽然開口道:“張都尉,此番你不必再有顧慮,盡管放手施為。本官絕不疑你。”張敬停住腳步,在門檻前回過頭。他背對外頭微弱的燈光,臉部一片黑暗,可那隻獨眼,卻閃著異樣的光芒:“我從不疑李司丞,不過靖安司裏的敵人則另當別論。”

    完之後,他大踏步離開草廬。李泌突然歎息了一下。檀棋狐疑地看了公子一眼,總覺得他的歎息裏有些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張敬和檀棋很快離開,李泌一個人待在草廬中也沒意義,便直接返回靖安司大殿。在慈悲寺的圍牆旁邊,早早架好了一具木梯,為了怕長官摔著,徐賓還貼心地用繩索把梯子頂部捆住。

    翻牆畢竟不雅。考慮到李泌的麵子,在對麵隻有徐賓一人提著燈籠迎候。一下梯子,徐賓正要轉身帶路,李泌卻忽然把他叫住了:“稍等,我有幾句話,想與你交代。”

    徐賓不明白為何不去靖安司正殿內。他連忙停下腳步,一臉疑惑。李泌再次環顧四周,確認沒人旁聽,才開口道:“你覺不覺得哪裏不對?”

    徐賓有點迷糊。突厥狼衛的事,不是已經討論得很充分了嗎?李司丞還有什麽疑點?再,就算有疑點,也該和張敬,為何專挑在牆根跟我?

    李泌見他懵懵懂懂,也不解釋,自顧道:“你是否還記得,午初之時,張敬和姚汝能分赴西府店和遠來商棧查案?”

    “記得,哎哎,記得。”徐賓記憶力沒的。在那次行動裏,遠來商棧的火盆把馬廄飼草引燃,結果引發混亂。姚汝能慌忙放煙,張敬隻得離開西府店,前往救援,然後覺得不對勁,這才中途折回,正撞見狼衛殺人離開。

    李泌冷笑道:“那商棧做慣了馬匹生意,怎麽會犯把火盆擱飼料旁邊這種錯誤?張敬才進西府店查探,遠來商棧就出了問題,若非這麽一攪和,隻怕張敬早拿下那個突厥狼衛了。”

    徐賓不太明白,李泌糾結於這個細節做什麽。李泌又道:“張敬申初抵達昌明坊,申正便被崔器擒拿。前後不過半個時辰,李相又如何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掌握動向,服崔器的呢?”

    “您的意思是……?”遲鈍如徐賓也咂摸出味道來了,可他根本不敢出口。

    李泌立在牆下,雙目寒光一閃:“張敬倒是早看出來了,這靖安司裏,居然出了內奸啊。”

    一團麻紙在鈞爐裏扭曲、蜷卷,火舌從紙背後透出來,很快就把它變成一堆灰燼。

    右殺拍了拍手,如釋重負地站起身來。這是最後一份他與王庭之間的秘要文書,從此以後,誰也沒辦法把他與突厥聯係在一起——至少沒人能證明這一點。

    接下來,他環顧四周,從櫃上拿起一隻自己曾經最珍愛的鎏金酒樽。這酒樽是可汗賜予他的,樽柄彎曲,外壁上有一匹飛馳的駿馬和一頭盤羊,具有濃鬱的草原風格。右殺惋惜地“嘖”了一聲,把酒樽丟在地上,用腳使勁踩癟,直到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屋子裏還找出來一副羊皮斜囊、幾盒馬油膏子、兩條虎頭銀鏈和一頂密織防風燈罩,這些都或多或少帶著突厥風格,有可能會泄露右殺的身份。它們或被銷毀,或被遠遠丟棄。

    其實這些物品並不能明什麽,大唐頗為崇尚胡風,此類器具比比皆是。不過右殺覺得在這個時候,怎麽心都不為過。

    忙碌了許久,右殺的額頭也微微沁出汗水。他想從腰帶上摘下一條汗巾擦擦,卻無意中碰到腰帶上纏著的一團人的毛發。右殺皺皺眉頭,想起來這是從曹破延頭上割下的頂發,不屑地冷哼一聲,用力扯下,也丟進鈞爐,那頭發很快也化為灰燼。

    “嘿嘿,這群傻瓜。”右殺直起腰來,看向窗外,忍不住冷笑道。這些愚昧的狼衛,還以為自己是幾十年前那個能跟大唐不分軒輊的突厥?真是糊塗蛋!

    他身居高位,對格局看得再明白不過。如今的突厥,隻是一個在草原上苟延殘喘的部落,空有可汗的頭銜,卻連周圍的部族都難以壓製。一頭衰老的病狼,早晚會被狼群裏的其他壯年狼取代。

    這種局勢之下,可汗居然還異想開,想要在長安挑釁大唐,在右殺看來,這簡直就是自取滅亡。不過他並沒有費心勸解,反而主動請纓來到長安指揮。

    反正突厥遲早會滅亡,不如趁機賣個好價錢。這些狼衛,就是最好的籌碼。

    右殺最初的想法,是投靠大唐。不過朝廷的態度捉摸不定,右殺不敢冒險。很快他就聯絡到了一個更好的買主,得到了一個絕對令他滿意的價格和一個驚人的計劃。

    那個計劃到底是什麽,右殺並不關心。他隻是按照對方要求,驅使著手下執行每一個步驟。這是一件大的便宜,突厥會付出成本以及承受代價,而所有的利益,都將是他自己得到。那些可悲的狼衛,恐怕到死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幹嗎。

    沒辦法,誰讓他們是狼衛,自己是右殺呢?漢地有句話怎麽來著,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真是至理名言。

    想到這裏,右殺咧開嘴,在空無一人的臥室裏發出一陣嗬嗬的幹笑聲。現在約定已經完成,右殺把最後一份從狼衛那裏傳來的文書焚毀,扔掉了一切和突厥有關的東西。

    現在一切都準備妥當了。接下來,隻等著對方上門交割。然後他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過任何想過的生活。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上一章 回目錄 標記書簽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