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24號文字
方正啟體

第八章 酉初(1)(2/5)

作者:馬伯庸著字數:55730更新時間:2019-05-18 13:25:37

    曹破延的頂發為右殺所削,意味著隻有右殺死去,他的魂魄才能真正重獲自由。

    曹破延側過臉去,第一次主動看向張敬。張敬抓住他的肩膀,再一次問道:“右殺在哪裏?為了你的名譽,為了你們突厥大汗,為了做這串項鏈的人能平安地長大,回答我,右殺在哪裏?”

    曹破延張了張嘴,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張敬側耳仔細傾聽,勉強分辨出的是“十字蓮花”。

    “十字蓮花?這是什麽意思?”

    張敬還要繼續追問,可曹破延從口中吐出最後一口氣,然後閉上了眼睛,軟軟倒下去。他的神態不再扭曲,冷峻的眉眼第一次變得安詳,那串項鏈被他緊緊握在手裏。

    張敬正要把曹破延的屍身鬆開,可他突然鼻翼抖動,獨眼一眯,做出一個奇怪的舉動:他再度扳住死者肩膀,保持著半起狀態,然後把頭貼近逐漸冰冷的胸膛,久久不離。

    夜風從屋頂茅漏處吹入,鬆明火炬一陣搖曳,把兩個人映成一團極其詭異的影子。持續了十多個彈指的光景,張敬才將死者緩緩放平,臉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有甘守誠的禁令在,張敬沒辦法返回靖安司大殿,隻得繼續去慈悲寺的草廬裏。所幸徐賓派來幾個手腳勤快的吏,在草廬和大殿之間的圍牆上搭了兩個木梯子,往返方便多了。這回他可真成了檀棋口中那個翻牆的登徒子。

    “十字蓮花?”

    聽完張敬的匯報,李泌皺起了眉頭。他努力在想這是個什麽東西,又和潛伏在長安的右殺有什麽關係。可他一時半會兒想不出頭緒,於是一揮手,把這個消息傳到了靖安司大殿,交給徐賓底下那一批老文吏。

    在大案牘術麵前,李泌相信這不是什麽大問題。

    張敬又道:“對了,我可能知道王韞秀的下落了。”李泌眉頭一挑,這王忠嗣之女的安危,是僅次於尋找右殺貴人的第二優先,可惜一直沒任何線索,張敬居然連這個都審出來了?

    “曹破延也招供了這個?”

    “沒,他完十字蓮花就死了。”張敬解釋道,“可是我在放平屍身的時候,在他的胸口聞到了一種香味,是降神芸香,這是王家姐常用的熏香。”

    李泌“嗯”了一聲,讓他繼續。張敬道:“突厥狼衛從修政坊撤往昌明坊時,帶上了一個女人,而曹破延一直等候在昌明坊,他身上有降神芸香的味道。這明王韞秀最後一個落腳點,一定在昌明坊。必須得盡快去看看才行。”

    分析完以後,他不由自主地抿了一下嘴唇。

    在這件事上,張敬藏有私心。他壓根不關心王韞秀下場如何,隻想把聞染救出來。他知道,隻有誤導靖安司,讓他們以為突厥人擄走的是王韞秀,這些人才會出力氣去調查。

    這個謊言並不會妨礙主要調查方向,但張敬不確定這能否瞞得過李泌,這家夥的眼光實在太過毒辣,可不會那麽好騙。

    “你怎麽會知道,這是王韞秀常用的熏香?”李泌狐疑地反問。他果然一下就抓到了關鍵,幸虧張敬已經盤算好了辭:“我一個朋友是開香鋪的,一直給王府供應這種訂製香料。”

    李泌抖了抖手裏的報告:“可是旅賁軍已經仔細搜查過昌明坊,並無發現。”

    “我可以帶上細犬再去一次。”張敬堅持道,語氣居然多了一絲絲微弱的懇求。這讓李泌頗感意外,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這家夥為什麽對王韞秀這麽上心?

    他沉思片刻, 批準了這個請求。畢竟這是王忠嗣的女兒,哪怕是給王家做個姿態,也得去搜一下。不過李泌不允許張敬親自去。最關鍵的力量要放在最重要的事情上,現在靖安司的重點不是王韞秀,而是右殺貴人。

    姚汝能見狀,連忙自告奮勇。他之前見過張敬遛狗,算是有點經驗。李泌點頭準許。臨出發前,張敬抓住姚汝能的胳膊,叮囑了幾句如何利用細犬嗅覺的細節,當真是諄諄教導。這下連姚汝能都覺出不對勁了,心想之前張敬做不良帥時,難道和這位王韞秀發生過什麽?

    姚汝能走後,草廬裏很快隻剩下李泌、張敬和檀棋。此時徐賓還在靖安司內運轉大案牘,結果還沒出來。難得的空閑,這三個人麵麵相覷,一時間居然不知該什麽才好。

    李泌一擺拂塵:“咱們再來複盤一下突厥狼衛的行蹤……”張敬卻伸手抓住拂塵須子,一臉認真:“李司丞多久沒休息了?”

    “不過兩日罷了。本官常年辟穀,還熬得住。”

    李泌想把拂塵抽回來,沒想到張敬手勁很大,一下子居然抽不動。他覺得這麽拉扯有失體麵,冷哼一聲,索性鬆手。張敬把拂塵奪過來,丟在一旁:“李司丞,我建議你去打個瞌睡。你這樣一直緊繃著,早晚會垮掉。”

    檀棋感激地看了張敬一眼,走前幾步,順勢要去攙扶公子。李泌卻擺了擺手,自嘲道:“不成,根本睡不著。這些來,我一閉眼,就害怕睡著後有大事發生,不及處理。”張敬毫不客氣地批評道:“這等患得患失的心態,也能修道?”

    李泌發出一聲長長歎息:“道心孤絕,講究萬事不縈於懷。可這幾十萬條性命,操之我手,又豈能真的置之不理?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我修不到這個境界。”

    “那還修什麽道,踏踏實實當宰相不好嗎?”張敬反問。

    李泌撇撇嘴,露出“你這種粗人懂什麽”的眼神。他不願就這個話題糾纏,反問道:“你手上的傷,是怎麽來的?”

    張敬這一路摸爬滾打,被麻格兒嚴刑拷問,與曹破延殊死搏鬥,又經曆了水火夾攻與右驍衛的折磨,可謂是傷痕累累。不過他最顯眼的傷,乃是左手那一條斷指。李泌一看便知,這斷指與其他傷勢迥然不同,定有緣由。

    張敬也沒什麽好隱瞞的,把葛老的事約略一。此前李泌已聽過姚汝能的報告,隻是許多細節尚不清楚,這會兒才知道在平康坊窩棚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檀棋麵色變了數變,她可從來不知道,這個桀驁不馴、不講任何規矩的漢子,居然還這麽重然諾。李泌十指交疊,卻沒什麽反應。在他看來,出賣暗樁於節有虧,但為了大局著想,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和張敬本質是同一類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一個無辜者,以阻止大船傾覆。

    可張敬竟自斷一指贖罪,卻大大出乎李泌的意料。

    “矯情。”李泌冷酷地評論了兩個字,“若是本官碰到這種事,你盡管動手就是,不必嘰嘰歪歪覺得有罪什麽的。大局為重,何罪之有?”

    張敬閉上了嘴,眯起眼睛,顯然不願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停留。

    兩人都是一藏十的性子,誰也沒打算分享自己的人生,談話的氣氛就這麽煙消雲散了。草廬裏一時陷入難堪的安靜,他們對視良久,都有點後悔,早知道還是談工作好了。

    這兩個人或許是最好的搭檔,可肯定成不了朋友。

    檀棋左看看公子,右看看登徒子,嗅到了濃濃的尷尬味道。她妙目一轉,轉身出去,一會兒工夫,端回一盤慈悲寺的油子,底下還墊著幾張麵餅。子是素油炸的,十分經餓。這兩個人從中午開始到現在,一直沒吃任何東西,接下來還不知要挨多久,得趁這點餘暇多吃點才是。

    有了食物解圍,場麵上總算沒那麽尷尬了。李泌和張敬各自拖了一個蒲團,來到草廬外的台階上。檀棋把盤子擱在兩人中間。

    李泌不肯潦草蹲踞,一絲不苟地正襟跪坐;張敬卻把身子斜靠在廬邊木柱,大剌剌地伸直雙腿。他們一邊伸手從盤子裏拿起油子,就著清冽的井水下肚,一邊朝外麵看去。

    慈悲寺地勢低窪,從這裏的角度,看不到任何一處花燈。可那被映紅了半邊的夜幕,卻昭示著整個長安已陷入快樂的狂歡。兩下映襯,更顯出這裏的清冷。

    這兩個孤獨的守護者就這麽待在黑暗中,吃著冷食涼水,沉默地眺望著這正在發生的良辰美景。

    留給他們休息的時間,並不長。盤中的油子剛吃了一半,徐賓已經從靖安司大殿傳來消息,他們已經找出了十字蓮花的出處——波斯景教。

    景教和摩尼、祆教並稱三夷教。該教其實來自大秦,早在貞觀年間便傳入中土。在官方文書裏,其被稱為波斯寺。它的規模略弱於祆教,隻在西城低調傳播,所以連張敬也不知道十字蓮花的出處。

    恰好靖安司裏就有一個景教徒,一聽“十字蓮花”四字,立刻指出在景寺之中,最顯著的標記便是上懸十字,下托蓮花。

    景者大光明,蓮花大潔淨,十字大救贖。這教義也算別具一格。

    曹破延既然出十字蓮花,顯然這位右殺貴人,應該是藏身於景寺之內。此前龍波是混跡於祆教祠,看來突厥人很喜歡利用無辜教眾作為掩護。

    可張敬和李泌,卻沒什麽欣喜之色。長安城內,上規模的景寺有十幾座,景僧超過千人。僅憑著這麽一句話去找右殺,無異於大海撈人。

    “能不能像之前查祆教那樣,查一下景寺的度牒?”張敬問。

    李泌搖搖頭。之前調查祆教祠,不過局限懷遠一坊而已,現在要查整個長安的景教度牒,時間根本不允許。

    檀棋在一旁輕輕咳嗽了一下,李泌還未什麽,張敬先抬頭笑道:“姑娘似乎有想法?”檀棋本來想偷偷暗示公子,結果卻被這個登徒子揪到明處,不禁羞惱地瞪了他一眼。

    李泌卻顧不得這些細枝末節:“這裏沒有雜人,檀棋你不必顧忌,有話直接。”

    檀棋這才大膽道:“我是想起一件舊事。咱們靖安司草創之時,地點幾經改易,最終定在了光德坊。這裏同坊有京兆府,便於案牘調閱;西鄰西市,可以監控胡商;北接皇城,時刻聯絡宮中;東連朱雀大街,易於調動兵力。隻有在這裏坐鎮,公子方能掌握全局,指揮機宜……我想那右殺,應該也是一樣的想法吧?”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上一章 回目錄 標記書簽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