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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戌初(2/5)

作者:馬伯庸著字數:61902更新時間:2019-05-18 13:25:46

    張敬跟守捉郎打過幾次交道,他們歸根到底是生意人,行事低調謹慎。他們的主要業務對象是大唐,怎麽會勾結突厥人,為害長安?不想活了?

    他轉念一想,很有可能,守捉郎隻是接了個刺殺的委托,並不知道被刺殺者背後的事情。於是他悄悄告訴檀棋,朝這個方向問。

    果然,檀棋再問下去,刺客承認並不認識這個普遮長老。他隻是接到命令,潛伏在波斯寺裏,隨時盯著長老的動靜。一旦接到信號,就立刻出手殺人,然後撤離。

    張敬追問是什麽人發的信號,刺客沒有人,用的是波斯寺裏一棵槐樹頂上的老鴰巢。什麽時候老鴰巢消失了,便意味著可以動手了。

    這樣一來,兩邊不用見麵,也就降低了泄密的可能。這是很常見的做法,隻是可憐了那一窩老鴰。

    “那麽你的命令,是誰發放的?”張敬又問。這個刺客不知道委托人的虛實,一定知道他的上級。

    刺客不吭聲了,這觸及他們最大的忌諱。這些守捉郎,都有家生活在守捉城裏。自己若是身死,組織會照顧撫恤;若是背叛,家中親人可就不知什麽下場了。

    張敬冷聲道:“你既然已開*代,就已經背叛了守捉郎,還不如全交代了,也許朝廷還能優待一二。”刺客聽出張敬的威脅意味,露出絕望神情,懇求地看向檀棋和伊斯。

    伊斯看著不忍,開口道:“他既有心向主,不宜逼迫太……”張敬突然手指門口,一聲怒喝:

    “滾!”

    這突如其來的霹靂,讓屋子裏所有人都一哆嗦。伊斯張口結舌,簡直不敢相信。自他來到長安,可從來沒人對他這麽聲色俱厲。

    張敬大罵道:“你以為你是刑部尚書還是大理寺卿?在這裏兀自聒噪,指手畫腳!”

    “在下隻是……”

    “你們這個波斯寺窩藏要犯,為害長安;你阻撓靖安司辦案,幾令刺客逃脫。光憑這兩條罪名,就足夠把你寺連根拔起!你還覺得自己有功?”

    “可是……”

    “滾出去!”

    伊斯被罵得麵如死灰,半晌才鼓起勇氣,畫一十字道:“我乃是上帝之仆,隻以神眷為顧念。”然後深鞠一躬,轉身離開,腳步踉踉蹌蹌,似乎深受打擊。

    檀棋望著他的背影離開,輕輕歎了一聲。她有點同情這個自戀真的景僧,可事態嚴重,由不得菩薩心腸,隻好金剛怒目了。

    見張敬對伊斯發泄了這麽一通,那刺客也有點被嚇到了。張敬一拍桌子:“我告訴你,你們殺的這人,乃是突厥的右殺,他替一夥凶徒籌劃,要在今晚毀掉整個長安城。你們接的委托,正是替那些凶徒滅口。”

    刺客瞳孔為之猛然收縮。他不知道右殺是什麽身份,也不太能搞清楚這之間的複雜關係,可他知道整個長安城被毀是什麽結果。

    “守捉郎為虎作倀,對抗朝廷。屆時別你們的組織,就連邊地所有的守捉城,都要全數肅清。”

    刺客沉默不語,可他的眉角在微微抖動。“肅清”隻有兩個字,卻意味著十幾萬守捉婦孺流離失所,淪為賤奴。大唐朝廷,幹得出來這種事。

    “出你的上級,這是在挽救你們守捉郎自己。”張敬發出了最後一擊。

    刺客終於徹底崩潰了,他捂住臉,囁嚅著出了一個地址:“平……平康坊。我們的落腳處和委托,都是在裏麵的劉記書肆交接。”

    平康坊?

    張敬先一愣,再一想,覺得再合理不過了。

    平康坊裏,可不光有青樓,還有範陽、河東、平盧、朔方、河西、安西、北庭、隴右、劍南、嶺南五府十位節度使的留後院。

    這十個留後院,負責十位節度使在京城的諸項事務,大到錢糧調遣、官員走動、奏章呈遞,到家眷出遊、禮品采買,都歸其負責。它還有個不能宣之於口的工作,就是擔任各地駐京城的情報驛,既搜集地方情報匯總給朝廷,同時也是節度使在京城的耳目。

    突厥狼衛襲擊京城這件事,最早就是朔方留後院發現,然後報予朝廷,靖安司接手那是之後的事情了。

    節度使是守捉郎的大客戶,一般由留後院出麵發出委托。守捉郎把落腳地點設在平康坊裏,溝通起來自然再方便不過了。

    看來今日,注定要二入平康坊啊。

    張敬一邊想著,一邊活動了一下指頭。左手指頭處的傷口,又隱隱作痛起來。他正要動身,忽然聽見外頭一個旅賁軍士兵驚慌地跑過來。檀棋認出他正是被派去光德坊靖安司的人,忙攔住他問怎麽回來了。

    “靖安司遇襲!”士兵拖著哭腔,氣都喘不勻了,“整個大殿都燒起來了!”

    光德坊的靖安司大殿,正變得前所未有的明亮。無數星星點點的火苗從壁裏瓦間躥出,它們瘋狂地吞噬著建築,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每一個彈指都在瘋長。用不了多久,這些火苗便能匯聚一處,把靖安司大殿變成一具不遜色於西市任何一處彩燈的大火炬。與此同時,左右偏殿也騰起火頭。

    在火勢成形之前,極黑的濃煙已率先飄起,四周火星繚繞,如一條潑墨的黑龍躍上夜空。煙色極黑極濃鬱,還帶有一種刺鼻的味道,本來已被諸坊燈火映亮的夜空,生生被這一片煙霧重新抹黑。

    遠近的望樓,都在徒勞地向總部揮動著紫色燈籠,等待著注定不會再有的回應。

    許多靖安司的書吏從正門和偏門湧出來,他們個個狼狽不堪。有人摔倒在地,有人大聲呼救,甚至還有人後身衣襟上還燃著火,邊跑邊發出淒厲慘叫。

    所幸長安一貫極重視上元節的火災隱患,每年到了燈會,都會安排大量武侯隨時待命。一見光德坊火起,附近諸坊的救火武侯立刻做出反應,朝這邊趕過來。隻是觀燈的人實在太多了,他們在路上,要花費多一倍的時間。

    先期抵達的救援,人手太少,隻能先對幸存者進行施救,然後保證不讓火勢蔓延到周圍建築。對於大殿本身,則完全束手無策。

    不少官吏逃到安全地帶後,一屁股蹲在地上,對著大火痛哭流涕。大殿和左右偏殿存放著大量重要文檔資料,這一下子全被燒沒了。沒了這些,就無法施展大案牘術,靖安司將失去最重要的洞察力。

    這些幸存者的心中,都有一幅難以言的恐怖影像。他們逃離大殿之前,看到殿中那座巨大的長安沙盤被大火所籠罩:朱雀大街的地麵裂開大縫,樂遊原在火舌舔舐中融化,曲江池中升騰起煙霧,一百零八坊一片片地傾頹、坍塌——那簡直是宛如地獄般的景色。每個看到這一幕的人,都被這巨大而不祥的征兆壓迫得喘不過來氣。

    這場大火驚動了周圍所有官署。從坊角的武侯鋪到京兆府的不良人,從旅賁軍到右驍衛,都紛紛派人試圖接近,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還有許多觀燈的遊人和閑漢,以為這又是什麽新噱頭,於是好奇地湊過來圍觀。

    靖安司的地位太敏感了,它在這個時候失火,勢必會牽動方方麵麵的關注。

    按道理,在這個時候,應該首先設法搶救殿中文書,然後設法恢複大望樓的通信功能,調遣諸軍布防。可是賀知章與李泌兩個長官一個病危、一個被挾持,靖安都尉和旅賁軍主帥又遠在義寧坊,主事徐賓也不知所蹤,整個局麵群龍無首,一片混亂。

    靖安司就像是一個被淬毒弓箭射中的巨人,一下子便癱倒在地,全無知覺。

    一隊騎兵飛快地衝了過來,他們的肩盔下緣綴著豹皮,一看便知是隸屬於右驍衛的豹騎精銳。豹騎們揮舞馬鞭,粗暴地驅開圍觀的百姓,很快在火災現場附近清出一塊安全的空地。一身戎裝的甘守誠在十幾名近衛的簇擁下,匆匆趕了過來。

    皇城之外,本不歸右驍衛管。不過甘守誠恰好巡視到了附近,便趕了過來。

    甘守誠抬起頭來,一言不發地觀察著大殿的火勢,緊繃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旁邊一個近衛笑道:“靖安司燒了咱們,沒幾個時辰就遭了報應。這現世報也真爽利……”他話還沒完,“啪”的一聲,馬鞭狠狠地抽到了他大腿,把他疼得一蹦老高。

    甘守誠低聲喝道:“閉上你的狗嘴!”此刻他的心裏,可沒有絲毫報複的快意,有的隻是恐懼。

    剛才手下已經找到幾個幸存的書吏。根據幸存者的描述,是有一夥自稱“蚍蜉”的蒙麵人突襲了靖安司,進行了一番殺戮與破壞,然後在外麵的人覺察之前,迅速挾持李司丞離開。臨走前,他們還噴灑了大量石脂火油,把整個大殿和偏殿付之一炬。

    外行人聽了,隻會震驚於突襲者的殘忍,但有幾十年軍齡的甘守誠聽完,感覺到的卻是徹骨的寒意。操控者得要何等的膽識和自信,才能想出這麽一個直擊中樞的計劃。

    這次突襲,無論是事先情報的掌握、計劃的製訂以及執行時的果決利落,都表現出了極高的水準。就像一員無名將單騎闖關,在萬軍之中,生生取下了上將的首級。甘守誠不認為任何一支京城禁軍有這種能力,即使是邊軍也未必能與之媲美。

    跟這個相比,剛才被李泌與賀東逼迫打賭的窘迫,根本不算什麽。

    “蚍蜉……蚍蜉……”甘守誠低聲念著這兩個字,不記得有任何組織叫這個名字。

    這樣一支強悍的隊伍,如果襲擊的不是靖安司,而是皇城或者三大宮呢?

    甘守誠想到這裏,握馬鞭的手腕不由得顫抖起來,心中冰涼。這時一名騎兵飛馳來報:“我們找到崔尉了。”甘守誠道:“立刻讓他過來匯報。”崔器一直留守靖安司大殿,他那兒應該知道得更詳細。可騎兵卻麵露難色:“這個……還是請您過去吧。”

    甘守誠眉頭一皺,抖動韁繩,跟著騎兵過去。

    在靖安司附近的一處生熟藥材鋪門口,十幾個傷者躺在草草鋪就的苫布上,*聲連綿不絕。老板和夥計正忙著在一個大石臼裏調麻油,這是眼下炮製最快的燒傷方子,還有幾個熱心居民正忙前忙後地端著清水。在鋪子門口,幾名右驍衛的騎兵已經左右站定,不允許人靠近。

    甘守誠一掀簾子,邁步進去。裏麵一共有四個人,除了崔器以外,旁邊還有兩男一女,全都是灰頭土臉,甘守誠隻認識其中的姚汝能。

    看到甘守誠進來,姚汝能隻是轉動了一下眼球,麵色黯如死灰。他沒想到前麵大殿比監牢還要慘烈十倍。當他看到那熊熊的大火時,整個人差點瘋了。他的信仰、信心以及效忠的對象,就這麽化為了飛灰。

    甘守誠的目光掃過姚汝能,又看向旁邊的崔器。

    他的情況比姚汝能還糟糕,整個人直挺挺地躺在門板上,下腹部一片血汙,上麵沾滿了糊狀的止血散。甘守誠一看就知道,止血散根本沒發揮作用,就被血衝開,肯定沒救了。聽到腳步聲,崔器忽然睜開雙眼,虛弱地朝他看過來,口中一張一合。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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