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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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戌初(3/5)

作者:馬伯庸著字數:61902更新時間:2019-05-18 13:25:46

    甘守誠對這個叛徒沒多少好感,可如今看到他慘狀如斯,一時不知該什麽才好。他索性俯身前探,直接開口發問:

    “崔尉,你覺得襲擊者是誰?”

    半晌才傳來一個極其虛弱的聲音:“軍人,都是軍人……”

    甘守誠心中一沉。他一直在懷疑,這種精準狠辣的襲擊方式,不可能來自職業軍人之外的組織。這下子,隻怕整個大*界都要掀起波瀾了。

    “能看出是哪兒的軍人嗎?”甘守誠追問。

    崔器閉上眼睛,輕輕搖搖頭。甘守誠一看他這狀況,隻好放棄詢問,心不在焉地寬慰了幾句。這時崔器又開口道:

    “甘將軍……我不該來長安。”

    “嗯?”甘守誠一怔。

    “我到京城來,本以為能建功立業,可我不該來。長安把我變成一個我曾經最鄙視的懦夫。六郎啊,我想回隴山,想回隴山……”

    崔器望著花板,喃喃念叨著,兩行淚水流下臉頰。周圍的人默然不語。他忽然拚盡全力,大吼了兩聲:“隴山崔器!隴山崔器!”然後叫聲戛然而止,呼吸也隨之平息。

    聞染默默地蹲下身子,用一塊汗巾擦拭崔器的遺容。她不知道這人之前有什麽事跡,但在監牢前奮勇殺敵的身影,她是清清楚楚看在眼裏的。姚汝能斜過頭來,目光裏有濃濃的悲哀,腦子裏想起張敬的那句話:“在長安城,如果你不變成和它一樣的怪物,就會被它吞噬。”

    甘守誠站起身來,將左手橫在胸前,敲擊胸口三下。這是軍中的袍澤之禮,旁邊的近衛們也齊刷刷隨將軍行禮。

    一個聲音在屋中響起:“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猶未了,愁殺樓蘭征戍兒……胡笳怨兮將送君,秦山遙望隴山雲。邊城夜夜多愁夢,向月胡笳誰喜聞?”

    這詩詠的是戍邊之事,句子之間繚繞著一股悲愴思歸的情緒。眾人轉頭看去,一個方臉挺鼻的年輕人斜靠在牆角,雙手抱臂,剛才的詩就是出自這人之口。

    “這是你寫的?”甘守誠問。岑參拱手道:“隻是有感而發,幾行散碎句子,尚不成篇章——在下仙州岑參。”

    “詩不錯,隻是不合時宜。盛世正隆,何必發這種悲怨之言。”甘守誠隨口評價了幾句,然後轉身出去了。岑參在他背後大聲道:“將軍你覺得這盛世,真的隻需要逢迎頌讚之言嗎?五色使人盲,眼盲之人,可是看不到危機暗伏的。”

    甘守誠腳步停住了。

    他不是被岑參的話所震驚——那種文人式的抱怨沒什麽新鮮的——而是從他的最後一句話聯想到了一個可怕的猜想。

    那些人襲擊靖安司,隨身攜帶火油,顯然是為了破壞而來,一達成目的立刻撤走。這種舉動,不像複仇,更像是一種預防措施:靖安司是長安城的眼睛。把眼睛挖掉,它就變成了一個盲人,敵人便可以為所欲為。

    也就是,突襲靖安司隻是計劃中的必要一環,襲擊者一定還有一個更大的目標。

    想通這一點的甘守誠,鎧甲內襯立刻沁出了一層冷汗。比靖安司更大的目標,在長安城可不算多。

    他一念及此,根本無心在這裏多做停留,快步走出門去。外頭還是一片亂哄哄的。大火仍在繼續,絲毫沒有熄滅的征兆。七八個不同衙門的人混雜在一處,大呼叫,各行其是,根本沒人居中指揮,救援和滅火效率極差。

    “若是沒有一個新長官,靖安司恐怕就完了。”甘守誠心想。

    他不喜歡靖安司,但必須得承認,靖安司在搜尋敵人上的作用,是其他任何一個官署衙門都無法取代的。它如果完蛋,對整個長安的安全都將是個極大的打擊。

    一大塊雲枋頭燃燒著掉下來,砸中了一輛運送傷員的牛車,激起了一陣驚呼。那車夫犯了個錯誤,把車停得離火災現場太近了。

    幾個鋪兵正在纏綁擔架,準備抬人。可他們的位置恰好擋住了坊前通道,後麵的水囊送不過去,導致前方撲火的士兵不得不後退,不心踏壞了幾副擔架。兩邊掀起一陣爭吵。

    這樣的事情,不斷在現場發生,嚴重拖延了救援的進度。

    看到這一幕幕低級錯誤,甘守誠有點忍無可忍,上前一步,舉起了右手。此時他是現場最高級別的官員,隻要振臂一呼,情況就能得到好轉。可是甘守誠猶豫再三,又把手放下了。

    一個禁軍將領接手城防指揮?不行,這太犯忌諱了,絕不能這麽做。靖安司的後台是太子,來收拾殘局的人,必須得是東宮一係的才行。

    嗯?等一等,這個可未必。

    甘守誠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個好主意。他喚來一個騎兵,現場手書了一封信箋,讓他立刻直送中書省。信的內容很簡單:靖安司被罹兵難,首腦殘破,恐有害於城治,提請中樞再簡賢良,重組司務。

    他知道,李林甫覬覦靖安司的控製權很久了,隻是苦於無處下手。這封信,可以送李相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份絕大的人情。

    而且這個行為,官麵上無可指摘。我右驍衛將軍出於安全考慮,建議中書令選拔新官,接手靖安,堂堂正正,發乎公心,誰也不會有越權幹政之嫌。

    既賣了人情,又占了大義,還推動了靖安司複建,可謂一石三鳥。

    至於眼前的混亂局麵,就隻能再讓它混亂一陣了。甘守誠帶著憾色,又掃了一眼那火炬般的靖安司大殿,掉轉馬頭匆匆離開。他得趕快回去,把右驍衛的安防再查一遍。

    黑煙與火焰繼續在夜空舞動著,長安其他街區仍舊歌舞升平,遊人如織,絲毫沒覺察到在這裏發生的一切,更不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麽。

    聽到靖安司遇襲的消息,檀棋完全傻掉了。

    她覺得這根本就是謠言,怎麽可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那可是靖安司啊!她不顧矜持,抓住那個士兵的甲衣,像吼一樣地追問到底怎麽回事。

    可那個士兵根本沒機會靠近大殿,並不清楚細節。他隻是打聽到似乎有人襲擊靖安司,放火焚燒,然後匆匆返回報信了。

    “那公子呢?李司丞在哪裏?”

    “不,不清楚。”士兵結結巴巴地回答。

    檀棋深深吸入一口氣,一把推開士兵跑到坐騎前,連上馬石都顧不得踩,就這麽急匆匆地翻身上馬,一抖韁繩要走。這時一個男人突然攔在馬前,用大手把轡頭死死扯住。

    “你要去哪裏?”張敬陰著臉喝道。

    “回光德坊!靖安司遇襲你沒聽到嗎?”檀棋的聲音尖利,還帶著點哭腔。

    張敬臉色陰沉:“你現在回去沒有任何意義。”檀棋叫道:“我又不歸你管!讓開!”她把韁繩又抖了抖,驅趕著馬匹要把張敬撞開。張敬挺直了胸膛,擋在路上紋絲不動:“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檀棋氣壞了,這個人竟然無情無義到了這地步,真是半點心肝也沒有:“你是個死囚犯,靖安司與你無關!可我不能不管公子!”她嗬斥馬匹,就要躍過去。

    張敬沒容她前進,獨眼凶光一現,雙手在兩側馬耳狠狠一捶。馬匹猝然負痛,登時驚慌地開始尥蹶子,檀棋一個把握不住,生生摔下馬來。

    檀棋被摔得頭昏眼花,伏在地上爬不起來。張敬踱步走近,卻沒伸手來扶,就這麽冷冷地俯瞰著她:“靖安司有李司丞在,如果連他都處理不了,你就算趕了回去,又能做些什麽呢?”

    檀棋半支起身子,把臉轉過去,這個殘忍虐囚的劊子手,怎麽能理解人類的情感?張敬看穿了她的心思,毫不留情地道:“是,你很關心,你很憤怒,你很有人情味,可這些狗屁情緒,對局勢毫無用處!看我的口型——毫無他媽的用處。”

    這突如其來的粗口,讓檀棋臉色漲紅。她正要反口,張敬獨眼一瞪,用更大的聲音給她壓了回去:“你以為這是富家姐的花間遊戲?走就走。錯了!這是戰爭!戰爭容不得任何感情用事!每個人都必須遵從命令,不折不扣!”

    檀棋從來沒見過這人如此凶惡,她被這一頓嗬斥吼得抬不起來頭。

    “我也有好朋友在司裏,你以為我不擔心?你以為我不想立刻回去?但我們的任務,不是保衛靖安司!而是追查闕勒霍多的下落,保住這長安城!這件事沒解決,任務就得繼續。”

    “先,先回去看一眼,再去找守捉郎……”檀棋還要試圖辯解。

    “沒有那個時辰!兩個地方你隻能選一個。你做出選擇,就得承擔代價。”張敬瞪了她一眼,轉過身去,走了幾步,冷冷甩過來一句,

    “你家公子同意你跟著我,是因為他相信,你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價值的事情。”

    完他拋下放聲哭泣的檀棋,走到波斯寺門口。那個守捉郎被兩名士兵押住,就站在旁邊。他神色憔悴,忐忑不安,不知接下來是吉是凶。

    這附近沒有漏刻,不知時辰,但酉時恐怕已經快過了一半。外頭的燈市已經漸入*,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光亮有增無減。張敬壓住焦慮,簡短道:“帶上這個人,我們出發。”

    於是士兵把刺客塞入一輛廂車,幾個士兵也坐了進去。他在外麵把布簾一拉,就看不到裏麵了。

    張敬牽過自己的坐騎,上馬正準備離寺。忽然一隻手在旁邊扯住了轡頭,馬匹受驚,嘶鳴一聲,前蹄高高揚起。張敬急忙夾腿縮腹,牢牢地粘在馬背上,這才沒掉下去。

    他側頭一看,檀棋正站在馬前。她的眼角還殘留著沒拭淨的淚痕,清麗的臉龐多了幾分憔悴,也多了幾分堅毅。她鬆開轡頭,仰起下巴:“這下我們扯平了,走吧。”

    沒等張敬搭話,她已經反身上馬,用一截細繩把自己的長發束在後麵,再反綰於頭頂。這樣在運動時,頭發便不會散亂脫下,尤其是檀棋的脖頸特別頎長,頭發高束,更顯出整個人颯爽幹練。

    張敬沒有做任何評論,一揮手,下令出發。

    一隊人迅速離開波斯寺,從觀燈的如潮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以最快的速度奔平康裏而去。走了一會兒,這一隊人忽然在一處十字街前散開,分成兩隊朝著兩個方向而去。很快有另外一個騎手從後頭趕過來,左右為難了半,終於選定了右側,縱馬追過去。

    他一氣追到義寧坊的坊門口,前方的隊伍忽然消失了。他正要探頭尋找,忽然被左右數騎給圍住了。張敬從陰影裏走出來,定睛一看,他的表情,比這個中伏的人還要顯得意外:“伊斯執事?”

    “張都尉,別來無恙。”伊斯挺直胸膛,在騾子上畫了個十字。他剛才被張敬罵得狗血淋頭,現在卻一點都不尷尬,反而似老友重逢。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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