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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子正(2/5)

作者:馬伯庸著字數:64036更新時間:2019-05-18 13:26:14

    “第八團,九死無悔!”

    蕭規嚷道,飛快地射出最後一箭,對麵一個突厥兵滾落城下。他看到又一拔突厥人擁入城中,大概有三十個,知道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了。

    聞無忌和張敬對視一眼,同時點了點頭。兩人迅速搬開一塊石板,露出一個通向碉樓的洞。在那個洞的下麵,壓著一個碩大的木桶。

    蕭規把大弓哢嚓一聲撅斷,然後縱身跳了下去。那木桶裏裝的是最後一點猛火雷,是他們為最後一刻特別準備的,整個第八團隻有蕭規會擺弄這危險的玩意。

    “三十個彈指!”

    蕭規冷靜地,這是引爆一個猛火雷最短的操作時間。聞無忌和張敬點點頭,回身拿起盾和刀,他們沒有計算到底能撐多久,反正至死方休。

    突厥兵開始像螞蟻一樣攀爬碉樓。樓下的傷員紛紛用最後的力氣爬起來,希望遲滯敵人哪怕一個彈指的時間也好。突厥兵毫不留情地把他們殺死,甩開,然後繼續攀爬。他們的目標隻有一個,那就是那個礙眼的大唐龍旗。

    可惜在他們和龍旗之間,還有兩個人影。

    張敬已經沒什麽體力了,全憑著一口氣在支撐。他的神情開始恍惚,手臂動作也僵硬起來。一陣破風的聲音傳來,張敬的反應卻慢了一拍,沒有立刻判斷出襲來的方向。

    “心!”旁邊的聞無忌大喊一聲,一腳把他踢開,才使他避開了這必殺的一箭。就在同時,一個突厥兵已經爬上了碉樓,氣勢洶洶地用鋒利的寬刃馬刀斬去,刀切開皮肉,切開骨頭,一下子砍斷了聞無忌的右腿。

    聞無忌慘呼一聲,用盡最後的力氣一把抱住突厥兵,用力頂去,兩個人就這樣摔下樓去。張敬大驚,疾步探頭去看,看到兩個人緊抱著跌在碎石堆上,一動不動,不知是誰的*流出來,染黃了一片石麵。

    張敬隻覺腦海裏“騰”的一聲,一股赤紅色的熱流湧遍全身。他低吼一聲,丟掉盾,隻留著一把刀在手裏,瞳孔裏盡是血色,動作勢如瘋魔。剛爬上樓的三個士兵,被這突然的爆發嚇到了,被張敬一刀一個砍中脖頸。三團血瀑從無頭的軀幹噴出來,噴濺了張敬一身。

    “快了,還有十五個彈指。”蕭規在洞裏喊道,手裏動作不停。

    可是張敬手裏的刀徹底崩了,剛才的短暫爆發產生了嚴重的後遺症。現在他油盡燈枯,隻能靠著龍旗的旗杆,喘息著癱坐等死。幾個突厥兵再度爬上來,呈一個扇形朝他撲來。

    就在這時,一抹漆黑的石脂從洞內飛過,沾在那些突厥士兵身上。隨即蕭規飛快地跳出洞口,把點著的艾絨往他們身上一丟,這些人頓時發出尖厲的慘叫,化為幾個人形火炬從樓頂跌下去。

    蕭規跌跌撞撞跑到張敬身邊,也往旗杆旁一靠。他歪歪頭,看到樓下幾十個突厥兵紛紛爬上來,笑了。

    “還有七個彈指。這麽多人陪著,夠本了。”

    他從懷裏掏出一片腐爛的薄荷葉,要往嘴裏放,可手指突然劇烈痙攣起來,根本夾不住。張敬勉強抬起手臂,幫他一下塞進嘴裏:

    “你哪裏找到的?”張敬問。

    “猛火雷的桶底下,我早了,你個王八蛋壓根本沒仔細找。”蕭規罵道,咀嚼了幾下,呸地吐了出來,“一股子臭油味!”

    張敬閉上雙眼:“可惜了。咱們第八團,到底沒法在長安相聚。”

    “地府也挺好,好歹兄弟們都在……喂,幫幫我。”

    蕭規開弓次數太多,手臂已經疼得抬不了了。張敬把他的右臂彎起來,搭在左肩上。蕭規攥緊拳頭,輕輕敲了肩膀一下,咧開嘴笑了:“九死無悔。”

    “九死無悔。”張敬也同樣行禮。

    在他們身下,猛火雷的引子在呼呼地燃燒著。突厥人還在繼續朝碉樓上爬。兩個人背靠著背,安靜地等待最後的時刻來臨。

    突然,蕭規的耳朵動了一下。他眉頭一皺,猛然直起身子來。張敬沒提防,一下子靠空了。蕭規急速抬起脖子,朝烽燧堡南邊望去。

    在遠處,似乎揚起了一陣沙塵暴。蕭規突然叫道:“是蓋都護,是蓋都護!”他眼神極好,能看到沙塵中,有一麵高高飄揚的大纛若隱若現。整個西域,沒人不認識這麵旗幟。

    安西都護府的主力終於趕到了!

    蕭規過於興奮,全然忘了如今的處境。張敬大喊一聲:“心!”擋在蕭規麵前。一個攀上樓頂的突厥士兵惡狠狠地用長刀劈下來,正正劈中張敬的左眼,登時鮮血迸流,眼球幾乎被切成了兩半。

    張敬滿臉鮮血,狀如鬼魅。他也不捂那傷口,隻是死死纏住那突厥士兵,高呼著讓蕭規快走。既然蓋嘉運已經趕到,就還有最後一線生機。兩個人裏,至少能活一個。

    蕭規看了一眼洞口,距離猛火雷爆炸還有四個彈指不到的時間。他哢嚓一下撅斷龍旗的旗杆,握住半截杆子,像長矛一樣捅進突厥士兵的身體,隨即他拽住張敬的腰帶,扯下龍旗裹住兩人身子,義無反顧地朝角樓外側的無盡大漠跳去。

    這兩個*士兵在半空畫過一條弧線,龍旗的一角迎風飄起,幾乎就在同時,角樓裏的猛火雷終於徹底蘇醒。

    這是蕭規親手調配的猛火雷,絕不會有啞火之虞。熾熱的光與熱力一瞬間爆裂開來,連上的烈日都為之失色。整個角樓在爆炸聲中轟然崩塌,在巨大的煙塵之中,無數碎磚石塊裹挾著烈焰朝四周散射,把在附近的突厥士兵一口氣全數吞噬。

    強烈的衝擊波,把半空中的蕭規和張敬兩人又推遠了一點。他們的身體,重重跌落在鬆軟的黃沙之上。隨後那麵殘破不堪的龍旗,方才飄然落地……

    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子正。

    長安,興慶宮地下。

    “蕭規?!”

    張敬從喉嚨裏滾出一聲沉沉的低吼,弩機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他萬萬沒想到,一直苦苦追尋的龍波,竟然是昔日出生入死的同袍。

    這個意外的變故,讓他不知所措。

    “咱們第八團,總算是在長安相見了,卻未曾想過是如此重逢。”化名為龍波的蕭規躺倒在地,任憑弩機頂住太陽穴,表情卻露出舊友重逢的欣慰。

    張敬沒有收回弩機,反而頂得更緊了一些:“怎麽會是你?!怎麽會是你?!”

    “為什麽不會是我?”蕭規反問。

    張敬的嘴唇微微發顫,心亂如麻。他知道,現在應該做的事情,是一箭把這個窮凶極惡的罪犯射死,然後去阻止大燈樓上的陰謀,可手指卻沒辦法扣動懸刀——這可是當年彼此能把後背托付出去的戰友啊!

    張敬不太明白,當年那個死守龍旗的蕭規,為什麽會變成殘暴的龍波?他要毀滅的東西,不正是從前所極力保護的嗎?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你這些年都去哪兒了?”這是張敬最迫切想知道的問題。

    那一日,蓋嘉運的大軍趕到了烽燧堡,擊潰了圍攻的突騎施軍隊。事後清理戰場,他們發現張敬和蕭規摔斷了幾根肋骨,但氣息尚存,而且還在石頭縫裏發現奄奄一息的聞無忌。他從角樓掉下去的時候,被突厥兵墊了一下,隨後滾落到石塊的夾隙裏去,奇跡般地躲過了猛火雷和碎石的襲擊。

    僅存的三個第八團成員先被送回了撥換城,然後又轉送安西都護府的治所龜茲進行治療。軍方對他們的奮戰很滿意,大加褒獎和賞賜。

    聞無忌沒了一條腿,沒辦法留在軍中,便把賞賜折成了一卷長安戶籍,算是圓了一份心願;張敬擔心聞無忌沒人照顧,利用自己授勳飛騎尉的身份,在兵部找了份步射銓選的差事,也去了長安。至於蕭規,他並沒接受張敬和聞無忌的邀請,而是解甲前往廣武。從此以後,張敬和聞無忌再沒聽過他的消息。

    直到今。

    龍首渠推動著六個巨大的水車輪持續地轉動,低沉的嗡嗡聲在空曠的地宮中回蕩。落在地上的火炬終於熄滅,黑暗中的兩個人仍舊一動不動,有如兩尊墓旁對立的翁仲。

    沉默良久,蕭規的聲音在黑暗中悠悠響起:“當年咱們在龜茲分別以後,我去了廣武投奔姐姐。我帶了許多賞賜,還帶了一份捕吏告身,滿心希望從此能過上好日子。可當我到家一看,卻發現屋子已成一片廢墟。多方打聽之後我才知道,廣武當地的一個縣丞垂涎姐姐美色,把她侮辱至死。縣丞怕家屬把事情鬧大,竟買通無賴放了一把火,把姐夫和兩個侄兒全都燒死在家中。我要去告官,反被誣陷,我是馬匪,帶回的賞賜都是當盜匪搶的,還毀去了我的告身。”

    他得很平靜,似乎講的是一件別人的事,可那森森的恨意,卻早已深沁其中。張敬一言不發,隻是呼吸粗重了許多。

    “我原本指望蘭州都督府能幫我證明清白,可他們沆瀣一氣,非但不去查證,反而通風報信,把我抓到牢裏去。我在牢裏待了一年多,獄裏拿我去給一個死囚犯做替身,夜半處刑,結果被我覷到破綻,殺死了劊子手,連夜逃亡。我從武庫裏盜出一把強弓,射殺了包括縣丞在內大大的官吏十幾個,廣武縣衙為之一空。我在當地無法立足,隻好攜弓四處流亡。”

    “四處流亡”起來輕鬆,裏麵卻蘊含著無限苦澀。大唐州縣之間設防甚嚴,普通民眾無有公驗,不得穿越關津,也沒資格住店投宿。流亡之人,隻能晝伏夜出,永遠擔驚受怕,不見日。

    蕭規能感覺得到,弩機盡管還頂在太陽穴,但上麵的殺意卻幾近於無。他笑了笑,伸手把它輕輕撥開,緩緩坐起身子來。

    “為什麽不到長安找我們?”張敬問。

    “找你們又能做什麽?跟著我一起流亡?”蕭規笑了笑,“後來我在中原無法立足,便去了靈武附近的一個守捉城,藏身在那兒,苟活至今。”

    聽到“守捉”二字,張敬有所明悟。那裏是混亂無法之地,像蕭規這樣背命案的人比比皆是。以他的箭法,很容易就能混出頭。

    難怪襲擊長安的事情,還牽扯到守捉郎,原來兩者早有淵源。

    想到這裏,張敬眉毛一跳,意識到自己有點被帶偏了,重新把弩機舉起來:“那你解釋一下,眼下這個局麵,你這是發的什麽瘋?”

    “這句話,正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吧?你這是發的什麽瘋?”蕭規的聲音變得陰沉起來,“我的下場如何?聞無忌的下場如何?你被投入死牢,又是拜誰所賜?為何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甘為朝廷鷹犬?”

    張敬弩口一擺:“這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朝廷的秉性,從來都沒變過。”蕭規冷笑,“遠的事情不,你看看你自己現在,好不容易解決了突厥狼衛,結果呢?到頭來還不是被全城通緝,走投無路。我們為朝廷浴血奮戰,可他們又是如何對我們的?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你得到的是什麽?”

    張敬沉默不語,他沒什麽能反駁的,這是一個清楚的事實。蕭規道:“所以我才要問你,你腦子到底出了什麽毛病,為何要極力維護這麽一個讓你遍體鱗傷的王八蛋?”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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