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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子正(3/5)

作者:馬伯庸著字數:64036更新時間:2019-05-18 13:26:14

    張敬開口道:“朝廷是有錯,但這是我和朝廷之間的事。你為了一己私仇,竟然去勾結昔日的仇敵,這讓死在烽燧堡的第八團兄弟們怎麽想?”

    蕭規不屑地笑了笑:“突厥人?他們才不配勾結二字,那些蠢蛋隻是棋子罷了。我把他們推到前台,隻是順便給可汗挖一個大坑,讓他死得快一點罷了。”到這裏,蕭規忽然長長歎了一口氣:“我在廣武的時候,確實為了一己私仇,恨不得所有人統統死了才好。不過我現在做的事情,已經超脫了那些狹隘的仇恨。”

    “嗯?”張敬眉頭一皺。

    “我在中原流亡那麽久,又在守捉城混了許多年,終於發現,咱們第八團誓言守護的那個大唐,已經病了。守捉城裏住的都是什麽人?被敲詐破落的商戶、被淩虐逃亡的奴婢、被租庸壓彎了脊梁的農夫、被上峰欺辱的吏,還有沒錢返回家鄉的胡人……你可知道為何有那麽多人跟隨著我?他們都是精銳老兵,有的來自折衝府,有的是來自都護府,有的甚至還是武舉出身。他們幾乎都有和我同樣的故事,為朝廷付出一切之後,到頭來發現被自己守護的人從後頭捅了一刀。”

    蕭規的眼神在黑暗中變得灼灼有神:“一個人有這樣的遭遇,也許是時運不濟;五個人有這樣的遭遇,可以隻是奸人作祟;但一百個、五百個人都有類似的遭遇,這明這個朝廷已經病了!病入膏肓!放眼望去,一片盛世景象,歌舞升平,其實它的根子已經爛了。需要用火和血來洗刷,讓所有人警醒。”

    張敬盯著這位昔日同袍,覺得他是不是瘋了。

    蕭規得越發亢奮起來:“這個使命,守捉郎是做不來的,他們隻想著苟活。所以我奔走於各地,把這些遭到不公平待遇的老兵聚集起來。我們就像是一隻隻蚍蜉,一個人微不足道,但聚在一起,卻有著撼動整個局麵的力量!”

    “你們……到底想幹什麽?”

    蕭規仰起頭來,對著地宮的頂部大聲喊道:“我要讓那些大人物領教一下蚍蜉的力量,讓他們知道,不是所有的蟲蟻都可以任意欺壓。我沒有違背咱們第八團的誓言,我還是忠於這個大唐,隻是效忠的方式有所不同罷了——我是蚍蜉,是苦口的良藥。”

    聽到這裏,他在黑暗中用力揮動手臂,似乎要做給地麵上的人看。張敬低吼道:“焚盡長安城,傷及無辜民眾,這就是你的效忠方式?”

    蕭規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不不,焚盡長安城,那是突厥人的野心,我可做不了這麽大的題目。我的目標,隻有這麽一座樓罷了。”他的手指在半空畫了一圈,“隻有這座太上玄元燈樓。”

    “你知道這樓的造價是多少?整整四百萬貫!就為了三日燈火和子的盛世臉麵而已。你不知道為這個樓,各地要額外征收多少稅和徭役,多少人為此傾家蕩產、家破人亡!所以我要把它變成長安最明亮、最奢靡的火炬,讓所有人都看到,大唐朝廷是如何燒錢的。”

    著著,蕭規已經重新站了起來,反頂著弩機,向前走去。張敬既不敢扣動懸刀,也不敢撤開,被迫步步後退,很快脊背“咚”的一聲,頂在了門框之上。看兩人的氣勢,還以為手握武器的是蕭規。

    蕭規的鼻子尖,幾乎頂到張敬的臉上:“你可知道我蟄伏九年,為何到今日才動手?還不是因為你和聞無忌……”

    張敬眼角一顫,不知他為何這麽。

    “我在長安城中也安插有耳目,知道聞記香鋪的慘事。從那時候起,我加快了計劃的準備,好為你們討回一個公道。恰好突厥的可汗有意報複大唐,聯絡守捉郎。守捉郎一向不敢跟官府為敵,拒絕了。於是我便主動與突厥可汗聯係,借他們的手定下這個計謀。”

    張敬這才明白,為何突厥人會懂得使用猛火雷。蕭規當年在烽燧堡,就是首屈一指的猛火雷專家。一想到今所奔忙的危機,追根溯源居然還是因自己而起,張敬在一瞬間,仿佛聽到命運在自己耳邊訕笑。

    蕭規後退了半步,讓淩人的氣勢略微減弱,語氣變得柔和起來:“你仔細想想,距離燈樓最近的是什麽?是興慶宮的勤政務本樓,上頭是歡宴的子和文武百官。太上玄元燈樓炸起來,倒黴的也隻是這些害你的蠹蟲——怎麽樣?大頭,過來幫我?”

    聽到這一句話,張敬一瞬間整個身體都僵硬了。這句話,他在烽燧堡裏曾聽過無數次,多年不聽,現在卻代表著完全不同的含義。

    更讓張敬恐懼的,不是蕭規的陰謀有多恐怖,而是他發現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張敬本來就對朝廷懷有恨意,那些害死聞無忌的人,至今仍舊逍遙法外。他之所以答應李泌追查這件事,完全是以闔城百姓為念。可現在老戰友了,闕勒霍多隻針對這些王公大臣,正好可以報仇雪恨,不必傷及無辜,然後讓突厥人承受後果,多麽完美。

    更何況,現在連靖安司也沒了。李泌、檀棋、姚汝能、徐賓、伊斯這些人或不知所終,或身陷牢獄,一切和他有關的人,都被排除、被懷疑,不再有任何人支持他。

    他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讓自己再堅持下去的理由。

    張敬閉上眼睛,弩機當啷一聲跌落在地。他後悔自己答應李泌的請求,早知道還不如老老實實待在死牢裏來得清省。蕭規盯著自己這位老戰友,沒有急著追問,而是後退一步,任由他自己人交戰。

    過了良久,張敬緩緩睜開眼睛,語氣有些幹澀:“我加入。”

    蕭規眼睛一亮:“好!就等你這一句!咱們第八團的袍澤,這回可又湊到一起啦。”他激動地抱住張敬,就像在烽燧堡時爽朗地笑了起來:“張大頭,咱們再聯手創造一次奇跡。”

    張敬僵硬地任憑他拍打肩膀,臉卻一直緊繃著,褶皺裏一點笑意也無。

    蕭規俯身把弩機撿起來,毫不顧忌地扔還給張敬,做了個手勢,讓他跟上。兩人離開水力宮,沿著一條狹窄的台階走上去,約莫二十步,掀開一個木蓋,便來到了太上玄元燈樓底層。

    高者必有厚基。整個太上玄元燈樓高逾一百五十尺,即便都是竹製,整體重量仍舊十分可觀,必須得有一方厚實的地根拽住才成。所以毛順索性把這個燈樓的底層修成了一座寬大的飛簷玄觀,縱橫二十餘楹,屋簷皆呈雲狀,遠遠望去,有如祥雲托起燈樓,更見仙氣。

    他們從水力宮爬上來,正好進入這祥雲玄觀的後殿。此時殿中堆滿了馬車上卸載下來的麒麟臂,十幾個人在低頭忙碌著。他們一看蕭規進來,並不停手,繼續井然有序地埋頭做事。至於張敬,他們連正眼都不看一下。

    外麵的龍武軍恐怕還不知道,蚍蜉已悄然控製了整個大燈樓。這不再是一個能給長安帶來榮耀的奇觀,而是一件前所未有的殺人利器。

    有觀必有鼎。在玄觀後殿正中,按八卦方位擺著八個鼎。它們本來是用來裝飾的,結果現在被用來當作加熱器具。每一個鼎中,都擱著幾十根麒麟臂。鼎底燒著炭火,不斷有人拿起一枚冰瓶,插進竹筒。

    不用介紹,張敬也立刻猜出來,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尋的闕勒霍多,這裏正在做最後的加熱工序。那冰瓶其實是一個細頸琉璃瓶,狀如錐子,裏麵插著一根冰柱,瓶外有刻度。把它伸在竹筒裏頭,看冰柱融化的速度,便可推算石脂是否已達到要求的溫度。

    張敬沒想到,他們連這種器物都準備出來了。蕭規注意到他的眼神:“這是道士們煉丹用的,被我偷學來了。猛火雷物性難馴,不把溫度控製好一點,一不留神就炸了。”他興致勃勃地又伸出手臂一指鼎底:“你可知這炭是從何而來?”

    張敬看了一眼,那條炭呈雪白顏色,隻見火光,卻沒有煙氣。蕭規道:“這是南山上一個賣炭翁燒的。那老頭燒的炭雪白如銀,火力十足,且雜煙極少。他原本每年都會拉幾車來城裏賣,結果宮裏的采買經常拿半匹紅紗和一丈綾,強行換走一車——得有一千多斤哪。所以老頭聽我們要做件大事,主動來幫我們燒製,錢都沒要。可見咱們要做的這件大事,實在是民心所向呀。”

    張敬默然不語,隻是盯著那炭火入神。蕭規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兒心思還轉不過來。咱們先去探望一下李司丞吧。”

    他引著張敬來到玄觀二樓,這裏分出了數間靈官殿閣,都是祈福應景之用,是以裏麵布設極簡陋。不斷有人把加熱達到要求的麒麟臂抱出來,經由這裏的通道攀入燈樓,進行最後的安裝。

    蕭規把其中一閣的門推開,張敬一看,裏麵站著一人,直身劍眉,正是李泌。他也被偷偷運進了燈樓,看起來神情委頓不堪,但仍勉力維持著最後的尊嚴。

    “李司丞,看看這是誰來探望你了?”蕭規親切地喊道,摟住了張敬的肩膀。

    李泌聞言,朝這邊一看,先是愕然,兩道眉毛登時一挑,連聲冷笑道:“好!好!”

    張敬麵無表情,既不躲閃也不辯解,就這麽盯著他,一動不動。蕭規笑眯眯地道:“這事可巧了,想不到靖安司的都尉,竟是我當年的老戰友。在烽燧堡的時候,是我們倆從死人堆裏滾出來的。”

    “嗯?”李泌一怔。

    “不錯。第八團一共活下來三個人,那時候我還叫蕭規。哦,對了,還有另外一個幸存者叫聞無忌。他到底在哪兒,我想司丞也知道。”

    憑李泌的才智,立刻猜出了前後因果。他看向張敬的眼神,變得冰冷無比,可在那冰冷裏,又帶著那麽一點絕望的意味。

    一個出生入死的袍澤,和一個屢屢打壓懷疑的組織,張敬會選哪邊,不言而喻。

    張敬避開李泌的眼神,抬起手臂,手指在眼窩裏輕輕一撣。這不是下意識的習慣動作,而是為了不那麽尷尬。蕭規看看李泌,又看看張敬,咧嘴笑道:“李司丞慧眼識珠,一眼就挑中了我這兄弟。若不是我有幾分僥幸,不定真被他給攪黃!隻可惜你們蠢,不能一信到底。”

    李泌一言不發。蕭規把自己的弩機塞到張敬的手裏,輕鬆道:“大頭,為了慶祝咱們重逢,插個茱萸唄?”

    “插茱萸?”張敬聽到這個詞,臉色一變。這可不是民間重陽節佩茱萸的習俗,而是西域軍中習語。茱萸果成熟後呈紫紅色,插茱萸的意思,是見血。

    蕭規笑意盈盈,下巴朝李泌擺了擺。

    他的意思很明白。半個時辰之前,張敬還是敵對的靖安都尉,現在轉變陣營,為了讓人信服,必須得納一個投名狀——靖安司丞李泌的人頭,再合適不過。

    殺死自己的上司,將徹底沒有回頭路可走,如此才會真正取得蚍蜉們的信任。

    蕭規盯著張敬,臉上帶著笑容,眼神裏卻閃動著幾絲不善的光芒。這個生死相托的兄弟,到底能否值得繼續信任,就看這道題怎麽解了。他身旁的幾名護衛,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拔刀相向。

    靈官閣裏一時安靜下來。李泌仰起頭,就這麽盯著張敬,既沒哀求,也沒訓斥。張敬也沒動,他沉默地肅立於李泌對麵,那一隻獨眼微微眯著,旁人難以窺破他此時的內心活動。

    見他遲遲不動手,護衛們慢慢把手向腰間摸去。隻聽哢嚓一聲,張敬抬起右臂,把弩機頂在了李泌的太陽穴上,手指緊緊鉤住懸刀。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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