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五六歲上，烏鵲已經從一個漂亮的嬰兒長出了絕世美人的雛形，她的睫毛好像打開的黑色羽扇，微微眨動便在奶油一樣的臉上投下絲絲陰影。濃密的頭發好像雨季的瀑布般傾瀉，在暗處看時是柔亮的黑色，陽光下卻是迷人的金棕。嘴唇的顏色好像剛剛吃過樹莓而染上了汁水。走路的姿勢不像鋼廠工人的孩子去遊樂場玩，倒像當了一輩子公主的人突然被告知得到了王位而去登基。在這個小型城市裏，提到烏工和李會計，能想起來的人不多，但是說到“那個天仙一樣的女孩的爸媽”，所有人都“哦”的一聲，嘖嘖地發出羨慕的稱讚——請問，誰家不想生個天仙下凡呢？
烏工和李會計深知自己相貌和能力的平庸，因此對這位天仙有著超常的期待，仿佛沒有把她培養成世界第一才女、讓她成為世界第一首富或者嫁給世界第一首富，就是在她的美貌麵前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浪費罪行。有一天，鋼廠藝術團的舞蹈老師來家裏串門。她讓烏鵲垂手站著，把她轉來轉去地看，捏捏關節，看看手腳，發現她除了長得漂亮，身材也是萬中無一的好，腕線竟然超過了臀線，肩膀直得像比著尺子畫出來的。骨相的美比皮相的美更加難得，舞蹈老師深知這一點。第二天，烏鵲就去藝術團學跳舞了，不久後又學了鋼琴和油畫，她的父母鐵了心把她往大家閨秀裏栽培。這時是1992年。
兩年後的一天，烏鵲從藝術團回家，一群五六年級的大孩子從後麵跑過來，她遠遠地躲開。隻看腿長的話，8歲的她和這些大孩子差不多，但她知道她是小孩子，既跑不過也打不過，這幾個大孩子是學校裏出了名會搶劫零花錢的，而烏鵲手中正捏著零花錢，那是她一個星期沒買零食而攢下來的，為的就是這個周末。她繞了一點路，去廠辦奶油蛋糕店買一盒有樹莓果粒的奶油蛋糕。
好奇怪，蛋糕店關門了。烏鵲茫然地站在柏油空地上，看著幾個人卸下蛋糕店的招牌，招牌上還有她一歲時拍的宣傳照，兩扇除了大年初一都沒關過的木板門上了粗大的鏈條鎖，空氣中剛才還彌漫著香甜的糖霜氣味，可是一陣風吹過，那味道也不見了。工人們扛著招牌走了。烏鵲回到家，推門就喊：“媽媽，蛋糕店關門啦！”接著她被一陣灰塵嗆得直咳嗽，隻見五十平方米的家裏又多了好幾匹布料，媽媽正拿著一把大剪刀裁剪，從去年開始她就不上班了，因為廠裏不再需要這麽多會計，她不會做別的，隻有一點縫紉的手藝，於是買了台縫紉機在家裏接活。她眼睛一直不好，做會計的時候就戴厚瓶底眼鏡，現在呢，好像縫紉針比賬簿更難看清楚，她的眼鏡也更厚了些。
媽媽在一堆灰塵彌漫的布料裏抬起頭。“蛋糕店倒閉了，以後媽媽在家裏給你做。”
“倒閉是什麽？”
“去年就承包給個人了，虧了，幹不下去了。”
承包又是什麽？虧了是什麽？什麽幹不下去了？烏鵲一個字也聽不懂，她把折疊書桌從牆角拖出來，在窗口支好，準備寫作業，想算術題的時候，她不時地托著腮看向窗外沉思。雄壯的鋼廠，好像一個平躺的巨人，那伸向半空去的白煙就是它在呼吸，今年它的呼吸好像比往年弱了些。烏鵲發現好幾個煙囪都不冒煙了，晚上那些廠房也不亮燈了，所以晝夜不息流動的鋼水也比從前少了，以前爸爸三班倒，每三天上一次夜班，現在不僅隻上白班，而且一星期隻用工作三天了。
如果一個星期隻用上三天的學，烏鵲一定會幸福得翻跟頭，可是真奇怪啊，爸爸不僅沒有翻跟鬥，反而看上去不那麽高興，閑下來的時間多了，他總是在家裏看電視，又嫌縫紉機的嗡嗡聲太吵，遂把電視聲調得更大，這時寫作業的烏鵲耳膜都要炸掉了，接著就聽到爸爸媽媽的爭吵，不是媽媽哭著跑出去，就是爸爸甩門而去。如果跑出去的是媽媽，她大概一兩個小時後就會回來，因為她還要給全家人做飯；如果跑出去的是爸爸，他大概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早上才會回來，有時候是高興地帶著錢回來，大方地給烏鵲零花錢，向老婆道歉，給她錢讓她去買新衣服或者做家用。反正打牌贏來的，不用白不用；有時候是更暴躁地回來，喝酒，吃光廚房裏的剩菜，然後倒頭就睡。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