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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夜(1/5)

作者:許開禎.字數:37462更新時間:2021-05-16 07:57:20

    翻過鐵雞嶺,就是野豬坡了。

    如果運氣好,歇腳屋那盞燈一定亮著。多少年了,無論你是趕夜路還是不慎迷途,隻要一翻過鐵雞嶺,那盞燈就像航標一樣亮在遠方,一看見燈光,再迷茫的心也刷地亮了。

    大雪是兩天前封的山,林區的雪就是這樣,下起來鋪天蓋地,轉瞬間整個山野白茫茫一片。一到臘月根,正是雪瘋狂的時候,猛獸一樣的大雪會把整個林區封死,進不來,也出不去。為趕回家,外出掙錢的漢子們不得不提前動身,搶在大雪封山前回來。

    孟天林是遲了,他沒法不遲,一想起回家時的艱難,孟天林的心就要泣血。還好,總算回來了。命還在,力氣還在,孟天林顧不上歇緩,就連路過二道梁子,也沒能在山林嫂那問暖腳店歇緩片刻,那可是漢子們夢牽魂繞的地兒啊。山林嫂專為他們這些外出歸來又被大雪堵住的林區漢子備下好酒好菜,被窩兒暖得就跟自家熱炕一樣,更有那不知從哪弄來的年輕妹子,隻要舍得掏錢,她會給你連魂兒一起暖走。孟天林是無緣享用了,哪有心思,再說要是耽擱一夜,這冰山一樣的雪嶺就將他牢牢堵在山下。孟天林熟悉雪嶺就跟熟悉自己的脾氣一樣,雪嶺真要封死,少則半月,多則三兩月不止,人是斷然沒力氣爬過去的,隻能眼巴巴等著春暖花開,冰消雪融,要不林區人怎麽叫這斷魂嶺呢。

    孟天林深吸口氣,他估摸著快到鐵雞嶺頂了。翻過三道梁子時,他摔了一跤,差點滾下雪嶺,黑糊糊的夜晚籠罩著山林,四周蒼茫一片,很難辨清哪是崖哪是路,孟天林隻能憑著感覺邁動步子。偏巧那時起了風,先是一種低沉的嗚嗚聲,粗壯有力,像洪水鋪天蓋地湧過來。當風來到頭上時,巨大的轟鳴震得他的心髒發抖。所有的樹木都在風中劇烈地狂舞,一邊發出聲嘶力竭的呼喊,一邊把冰刀一般的雪流子打在山崖上。山崖也在搖動,有巨石般的雪塊轟隆隆地滾下來。真正的暴風雪來了,孟天林為躲避一塊飛滾而下的雪塊,一腳踩空,身體失去重心,眼看著就要跟雪塊一起滾下山崖。孟天林心想完了,報應。那一刻孟天林想起這個詞,他知道自己終究是逃不過這一劫的,有誰能逃過呢,索性眼一閉,把一切交給上蒼,聽天由命吧。要是上蒼注定要這麽快收他回去,不讓他跟心愛的山妹見一麵,不讓他最後摟一次疼愛的兒子,他也隻能認命了。還好,孟天林讓一棵樹掛住了。這是一天裏兩次讓樹掛住,也許命不該絕,也許山神念他可憐,向上蒼求了情,讓他跟妻兒過一個團圓年。一想起妻兒,孟天林渾身的勁來了。他掙紮著從樹上跳下來,還好,腿沒斷,腳上的狗皮筒子居然也沒掉。孟天林摸摸懷裏的東西,一切都在,孟天林真正感動了,他幾乎要熱淚盈眶了。他趴在雪地裏,衝山神磕個頭,大仁大慈的山神呀,求你保佑我過個團圓年,見見我那三個月就扔下的兒子吧。孟天林忍住大悲,艱難地從雪地上爬起來,從懷裏掏出酒瓶,猛灌幾口。林區的漢子都知曉,走這樣的雪路酒是斷斷不能少的,否則縱是不被雪埋了,也得凍死,凍成一根冰雕,樹一樣永遠地留在雪嶺上。幾口青稞酒下肚,胃裏果然騰起一股熱浪,跟著身子熱起來,孟天林活動活動筋骨,又開始行走了。

    孟天林迷路了。重新登上雪嶺,孟天林感覺眼前一片模糊,雪嶺像個困獸,陌生、猙獰。熟悉的山林不在了,魂牽夢繞的家鄉不在了,地動山搖,雪塊飛舞,前麵的道路白茫茫一片,什麽也看不清,什麽也看不到,世界帶給他從未有過的恐怖,是的,恐怖,就像掉進了地獄。孟天林感到有無數個小鬼拿著勾命牌,跳來跳去,要把他勾走。孟天林絕望地大叫一聲,險些要倒在雪上了。後來他漸漸平息住自己,不讓思想有一絲幻覺,他努力地搖搖頭,把一些雜亂的想法趕出去,開始一門心思想山妹,想隻抱過三個月的兒子,這辦法果然靈,孟天林又能看清路了,回家的路,茫茫蒼蒼的,埋在雪地裏,孟天林仔細辨認半天,雖是黑夜,但因了白雪的照耀,天地還是有白燦燦的光亮發出。

    靠著記憶,孟天林盡量往東走,他記得鐵雞嶺的路口在東邊一塊巨大岩石下,那塊岩石是從來不沾雪的,再大的雪也休想在它身上留下痕跡,狂風會在瞬間將雪卷到嶺下,岩石便成了迷路者心中的燈塔,找到它,就能找到希望了。孟天林不敢停步,狗皮筒子早已灌滿了雪,能感覺出雪融化時帶給肌膚的那種快意,這就證明腳還未被凍僵,身上的皮襖硬得像鋼鐵一樣,一動就發出生硬的脆響。孟天林知道必須盡快找到路,身體的熱量不多了,要是困在這雪夜裏,死是唯一的路。

    這時野豬坡下的那盞燈嘩地在心裏亮起來,泥巴小屋裏的柴火也在劈啪作響,一股暖意瞬間升騰起來。孟天林仿佛看到自己已圍在火爐前,熊熊燃燒的柴火像山妹在舞蹈,帶給他通體的快意和力量。他欣喜地睜大眼睛,盯住蛇信一樣的火苗,恨不得縱身一躍,熔到那久違的濃烈中。

    泥巴小屋是林區人專有的,每個村落都有,蓋在離村落十幾裏路的山坳處,一到冬季,就派專人守候,備有充足的柴火、狗皮褥子、羊皮大襖,還有暖身的烈酒、熱騰騰的薑湯、幹糧,運氣好時還能碰到剛煮好的野雞或者羊排,就著大蔥喝一碗漂著油花的雞湯,啃下幾塊大骨頭,再冷的寒氣也逼出來了,然後捧著青稞酒,圍坐在爐火前,聽守夜人說些稀奇古怪的打工者的遭遇,一路的艱辛轉眼就沒了,換之而來的是融融的暖意,還有林區人濃烈的愛。多少年來,林區人就靠著這泥巴小屋,靠著熊熊的柴火,讓風雪中夜歸或迷路的遊子感受到家鄉的呼喚,感受到家鄉的可親,在這裏歇過腳暖過身,等天一亮,就可舒舒坦坦地踏上歸家的路。

    孟天林記得,走時泥巴屋守夜的是德勝老漢。那是林區有名的漢子,年輕時打一手好獵,再凶猛的獵物隻要讓他瞄上,陽壽算是盡了,可惜現在沒獵物了,不僅狼和山熊沒了,連兔子都絕了跡。德勝老漢一身好力氣,就是孟天林這樣的青壯勞力,伐木也不是他的對手。要不是林區禁止伐木,德勝老漢是不會坐在泥巴屋守夜的,他的力氣不允許他閑著。可惜最能證明他的兩樣現在都不能繼續了,德勝老漢隻能泄氣地守在雪夜裏,給往來的過路人提供一間熱騰騰的小屋,還有他講不完的故事。德勝老漢要是講起來,能把你的腿拴住,葷的素的,一到他嘴裏,全都成了真的,再要緊的事,你也得放腦後,隻有全身的血鼓脹了,心髒的脈搏加快了,講得你渾身的每個骨節都舒坦了,你才能走出泥巴屋,走到茫茫的皚雪中。因了這點,野豬坡下的小屋成了方圓幾十裏最有名的守夜屋,漢子們都渴望在這兒歇腳,跟德勝老漢住上一宿。

    孟天林抖抖身上的雪,步子快了起來。

    真正的風雪交加,狂風怒吼中,尖利的雪片啪啪打在臉上,裹在羊皮頭罩裏的臉早木了,感覺不到疼,眉梢上結著硬錚錚的冰溜子。孟天林走幾步,就要伸手扒下冰溜子,要不眼睛就讓冰溜子凍住了。

    孟天林是三年前離開的林區,新的伐木政策出台後,靠山吃山的林區人一下沒了著落。木是斷然不能伐了,上頭管得緊,伐一根坐一年牢,再說伐了也沒法弄到山下去,隻有弄到山下,木頭才能變成錢,而山下唯一的道路讓武警把住了,集市上賣木頭也得縣裏批的手續,這些都不是林區人能做到的。林區人的生活隻能靠幾畝薄地,可那地除了能長青稞,再長不出別的。林區人不得不跑遠處謀生,掙了錢想法子搬到山下去。孟天林跟山妹合計過,去雙龍溝挖金子來錢快,挖個三五年,搬山下是不成問題的,縱是搬不到山下,他也能給山妹蓋林區最好的房子,然後養一群犛牛,天天騎著犛牛行走在白雲綠山間,過一種神仙般的日子。孟天林這樣描繪時,山妹會出神地偎他懷裏,眼睛瞪得跟月亮一般大,裏麵流著清泉般的希望。山妹是他們那個村落最美的女子,能討到這樣的女子做老婆,孟天林就是累死也值。走的那天,山妹再三安頓,要他一年回來一趟,不,最好半年。山妹說這話時把臉緊緊埋在他裸露的胸膛上,雙手撫住他隆起的腱子肉,一口一個天林哥,叫得他心慌。孟天林最怕山妹這樣叫,山妹一叫,他的心就敲鼓般響起來,臉熱得跟喝了青稞酒一樣,他的呼吸會在瞬間粗壯、有力,摟住山妹的手箍子樣變緊,直到把山妹完全貼他胸膛上。接下來山妹會像雪一樣在他身體裏化開,變成一汪水,柔軟地覆住他。那是一段不能想象的日子,每想一回,孟天林就大汗淋漓一回,身體深處會有一聲狼嗥發出,震徹山穀。

    孟天林沒想到,他會一去三年,而且差點把命搭在雙龍溝。

    雙龍溝是淘金人的天堂,也是孟天林這樣的沙娃們的地獄。孟天林一頭紮進去,就由不得自己了。金掌櫃長得跟牛一樣,挑選沙娃時他顯得親切和藹,慈祥地拍著孟天林的肩膀,***,好好跟我幹,保你發大財,可真給他做了沙娃,他就成了老虎。沙娃們一天十五個小時在井下,赤條條下去,赤條條上來,五個手持鐵棍的保鏢在他們出井時要仔細地檢查他們的身體,連肛門也不放過,生怕他們把沙金藏在身體的某個地方,要是真讓發現了,那頓鐵棍是逃不掉的,人被打個半死,三天不給飯吃,不給水喝。孟天林就親眼見過一個沙娃,井下撿了顆沙猴子,足有二兩,舍不得給掌櫃,硬是塞到肛門裏,結果讓保鏢摳了出來。他被吊起來,身上淋上鹽水,一鐵棍下去,皮開肉綻。那沙娃活生生讓打斷了腿,掉著一條瘸腿還要給人家白苦三年,才能折清。那不是人過的日子呀,孟天林一想起來,就會從骨頭縫裏發出一道寒氣。沙娃們完全是限製了自由的,互相不能說話,睡在一個被窩裏跟殺父仇人似的,掌櫃的會用各種計謀教唆著沙娃們互相檢舉,檢舉成功的會獎給一個女人,陪你睡一夜,然後飽吃一頓羊肉。要是三個月還不檢舉,掌櫃的會親自叫你去,拿一根燒紅的鐵絲燙著你的舌頭,問你是不是天生是個啞巴。那時候掌櫃的女人會露出很白的牙齒衝你媚笑,往往會是兩個或是更多。這些年輕美貌的女人不知從哪兒買來,侍候掌櫃的就像侍候牲口一樣。在掌櫃的窮凶極惡的淫威裏,她們會衝你緩緩伸開腿,把大腿深處最隱秘的地方隱隱約約透給你、誘惑你,讓你經不住自己的意誌。在鐵絲燒焦的人肉味和地毯上女人發出的暗香裏,你的神誌會漸漸迷離,偏離你的思想,你會不由得被掌櫃控製,最後成為他傷害難兄難弟的一件工具。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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