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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過年(2/5)

作者:許開禎.字數:46298更新時間:2021-05-16 10:37:05

    直到他離開母親奶頭,六個姐姐像是突然明白她們挨打受餓原是因他這個帶把的東西。狗娘養的!六個姐姐先是經過一番密謀,瞅準一個沒人照管他的下午,六匹狼一齊撲向他,將他壓在身子底下狠命地暴捶一頓。那是一個漆黑的下午,六根先是反抗,見反抗不頂用,再不叫喊他就要被捶死了,於是他用一貫的伎倆,放開了嗓子野哭。哭聲很快招來正蹲在地埂上跟人炫耀的父親,六根的爹在那個下午著實讓溝裏人大開眼界,他打丫頭的歹毒和狠殘一向是溝裏出了名的,可那個下午,六根的爹顯然是想把這種狠殘抬高到另一個台階上。他不但放棄了一向用慣手的柳條或芨芨,選擇了對付牛的鞭子。那家夥真是打人的好工具,一鞭下去,媽呀,不敢望。六根爹卻一點不見怕,下手極為準確,就在**和臉上,而且鞭鞭見血,打得那個過癮,沒法提。望著六個姐姐在父親的皮鞭下皮開肉綻,六根真是幸福得想死,媽呀,有什麽比看這六個母豬挨打更痛快的呢。

    報複往往來得更加凶猛,而且越發出其不意。趁父親去下河院接母親下地的時候,她們像狼一樣撲向他,卡住他脖子,不讓他出氣,嘴裏塞進她們帶血的破棉套,讓他想喊也喊不出。老四還惡毒地拿來一把剪子,揚言剪掉他多長的那個讓她們變得下賤的東西。如果不是老六稍稍膽小點,怕一剪子下去,她們也沒命了,六根那多長的東西怕早就給哢嚓掉了。六根正是在一次次搏鬥中學會反抗,學會攻擊。終於等到身體能對付得了她們的時候,六根決定替爹媽鏟除她們。這一次六根學會了利用計謀,認為一次幹掉她們六個顯然不合實際,而且愚蠢,他決定各個擊破。

    下手當然先從老大開始,那個時候六根便懂得了擒賊先擒王的道理。趁老大上茅坑,拿個背簍一下扣下去,一腳將老大踹進茅坑,老大雙腿讓褲子絆住,動不了,人又讓背簍束縛著,正好可以狠下毒手。六根也真能想得出,第一回懲治老大就顯出他非同尋常,法兒遠比他爹奇妙也遠比他爹歹毒。他居然能將老大乖乖壓在屎上,一泡臭屎填她嘴裏,又美美衝她髒不忍睹的屁股拿刺紮開幾道血口子!

    懲治老二的方式就更為簡單,趁老二睡覺時,他拿麻繩套住其脖子,將麻繩的一端挽個活扣,套自個腳上,輕輕一下就險些要掉老二命。老三老四抬水時他躲在暗處,用彈弓打爛她們的頭,回來還裝不知道。更是老五老六,還想跟他求和,他佯裝同意實則在尋找機會,有天見屋裏就她兩個,他從屋簷下掏出一窩蜂扔進去,關好門窗,沒費吹灰之力就讓她們死睡了半月。

    十歲那年他遭到報應。老大臨嫁人時發動大家,將他丟進水缸,一屁股坐在蓋子上,穩如泰山般不動。其餘五個大呼小叫,就跟看到下河院宰牛一般快活。若不是母親提早回來,六根那次保準沒命了。長大後他便知道女人都是些可惡的東西,對付她們的辦法就是拳頭和鞭子,同樣的待遇現在他給了柳條兒,不會生蛋還敢推他,六根沒法忍受。更不能忍受的就是說他種不行。這個挨千刀的,竟說他種不行!老子明明種的豌豆,你卻長出胡麻來,你個挨炮的!

    見七驢兒抱住腳,六根問燙得重不?七驢兒齜牙說,沒,沒燙著。六根覺得滿意。像七驢兒這樣說話才顯得有出息。他掏出一把麻錢,賞給七驢兒。這碎娃已幫他運了兩趟油,還好,都順利,錢也一分不少地拿了回來。六根生了一會兒氣,終於平靜了。不就一個和福,能把他咋樣。

    六根當上管家完全得益於和福。那時候他隻是下河院一頭豬,誰都可以踢他一腳。不過他忍得好,誰踢都認,踢了還不哼哼。後來他變成一條搖尾巴的狗,整日晃蕩在東家莊地眼前。六根這樣做完全是因了他爹,他爹給下河院扛長工,一年到頭沒個空閑,竟養不活他們。六根覺得爹很愚蠢,爹的爹同樣愚蠢,光靠力氣就想發財,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兒?發財靠的不是力氣,是腦子,是智慧,是膽略,總之是一些爹沒有他卻有的東西。六根在一個秋日晚霞很好的黃昏發現管家和福站在樹下發呆,目光深處立著出來透氣的三房鬆枝。那時候鬆枝身段兒很好,東家莊地夜夜不停地耕耘滋潤得她周身散發出盈盈的水氣,晚霞染在她披著粉襖的身上,映襯得整個院子都漾出波兒波兒的閨房氣息。六根躲在暗處,他盯管家和福已有些日子了,這個發現立馬讓他精神一振,三房鬆枝眼裏一直有股若明若暗的光兒,原來那光兒是給管家和福的。從此他的眼睛便時時盯著那光兒,直到一個三伏天濕熱難熬的夜晚,他看到三房鬆枝從睡房出來徑直進了管家和福的耳房。他的腿便像貓看見老鼠樣輕輕跟過去,他偷聽了他們的談話,那話裏暗含著一些東西,這東西對東家莊地很要命,對下河院更是天搖地動。但他沒馬上說出去,空口無憑,沒聽說誰讓一句話弄死的。他在等,他相信等下去桃子會熟,等下去騾子會下馬駒。六根為此整整等了五年,東家莊地的種都結果了,期望中的事還沒等到。就在他快要相信騾子終究不會下馬駒這個事實時,鬆枝的病重了,一日甚過一日。六根開始奔波,這溝跑到那溝,這山翻過那山,總之所有打聽到的道士跟和尚還有算命先生都找了過來,他們被一一請到下河院。那些個日子,下河院幾乎天天被一股神氣罩著,不是五穀神就是天王神,反正這溝裏溝外有的是神,而且名號千奇百怪,說出來都能嚇死人。東家莊地見了諸神,無不虔誠地跪下磕頭,按神的意願燒香拜佛,宰雞殺羊。神光中的下河院終日彌蕩著一股血腥味。六根迎來送去,忙活了一個夏天,又一個秋天,到了白雪覆蓋住菜子溝的冬天,三房鬆枝的病越發重起來,重得都不能下炕了,諸神送的紙灰還有神水喝了一碗又一碗,喝得她一見神水就發嘔,身子骨卻一天比一天幹裂,眼看都能當柴燒了。後山中醫劉鬆柏一趟緊著一趟來,口口聲聲嚷著要給三房開中藥,還說再不開中藥就遲了。東家莊地哪還能聽得進去,他耳朵裏早灌滿了諸神送給他的神話,這些神話幾乎如出一轍——這院裏終日漫著藥味,與地脈相衝,而且,這藥味帶了股陰味,是從黃泉之下一悠兒一悠兒飄來的,藥味不除,怕是喪事不斷。

    這話完全掐住了東家莊地的死喉。六根深知,東家莊地深深地懷念二房水上飄,他對水上飄最後咽下的那服中藥一直耿耿於懷。受了六根恩惠的諸神們在下河院好吃好喝過上一段神仙日子,最後走時還能懷裏揣得滿當當的,哪還敢不聽他的話,隻管照著說便是。六根一手掐著東家莊地的脖子一手加速和福對三房鬆枝的憐愛,不時創造些他們接觸的機會,讓他們惺惺相惜。終於,幾年的心血得到回報,當他引著東家莊地衝進鬆枝臥房時,他相信夢寐以求的管家到手了。

    18

    涼州城東門樓子下李記客棧裏,東家莊地懷著滿腔內疚說:“和福呀,這多年過去了,你還恨我麽?”

    “喲嘿嘿,東家,你快甭提了,再提羞死我了。”和福蹲著,雙手蒙住臉。

    這一路上,東家莊地問得最多的話,就是這句。

    東家莊地心裏虧啊——

    三房鬆枝吊死的當天夜黑,東家莊地暴跳如雷,咆哮的樣子簡直要把管家和福吃掉。六根又在邊上火上澆油,添油加醋道,把這個不知羞恥的畜生綁起來,拿亂棍打死。如果不是奶媽仁順嫂,管家和福是活不過那個夜晚的。

    奶媽仁順嫂當時在耳房裏,和福跟三房的醜事一暴露,她就嚇得躲進了耳房,生怕這炸天的事連帶到自己。她懷裏抱著弱小的命旺,嚇得格格抖。六根帶著下人拿繩子捆管家和福時,和福女人突然撞門進來,撲通一聲就給她跪下。“救救他吧,求求你,救救我家男人吧。”和福女人淚如雨下,不停地跟她磕頭。奶媽仁順嫂哪受得了這個,她跟和福女人差不多大,平日裏見了,姐啊妹的,叫得親熱,這陣兒,和福女人卻磕頭如搗蒜,她要再不替和福說句話,往後,還咋個見人?

    可一個奶媽,能說上話?東家莊地還在上房吃了**似的吼,那聲音,能把下河院的屋頂揭掉。奶媽仁順嫂猶豫著,不敢拿眼睛望地上跪著的女人。

    “他是清白的,我自個的男人,我敢拿命保證。救救他,救救他呀,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這命,我今兒個一道交給東家。”說著,一頭撞向耳房裏那根柱子,瞬間,血便流了一地。

    奶媽仁順嫂嚇得從耳房裏跳出來,沒命地往上房跑。“東家,不好了呀,和福女人,和福女人她……”話還沒完,一頭倒在了地上。

    東家莊地正要拿這個不識眼色的女人出氣,一看,她懷裏竟沒命旺,登時嚇得往耳房跑。進了耳房,卻被一地的血驚了。

    東家莊地正是從那攤血上看到了事情的貓膩。一個女人敢拿命來救自個男人,至少,這男人壞不到哪去。東家莊地繞過血,抱起兒子命旺,一出了耳房,他的主意就變了,衝後院喊:“把他兩口子給我抬出去!”

    六根如願做了管家後,東家莊地也曾恍惚過,對和福,是不是狠了,過了?但一想到睡房裏看到的那幕,心就格格抖。一個下人,一個管家,竟敢……後來,後來還是奶媽仁順嫂,繞著彎兒似是試探地說,你想想,你好好想想,你把前前後後細想一遍,看能不能想出個甚?

    這一想,東家莊地就想起六根的話,想起六根跟他出的主意。原來,事發那幾天,他並沒離開菜子溝,他去了廟裏,就是那座天堂廟。東家莊地每年都有在廟裏住一陣子的習慣,隻是這時間,會因年份或心事的不同而有所變。六根說,你在廟裏住著,啥事也甭想,啥心也甭操,到時,到時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天啊,是六根,前前後後,都是六根,是他精心謀劃的呀。

    東家莊地再想後悔,就遲了,這時候的六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任人踢任人罵的跑堂娃子,他是下河院的管家,一個拿捏住東家莊地把柄的人物。

    “和福,我悔呀,悔得腸子都青……”東家莊地還沉浸在往事裏,醒不過神。

    “東家,你就甭提了,真的甭提了。這人世上的事,都有它的定數。我和福做過的事,遭過的罪,從來不後悔。人麽,活一輩子,哪能平平坦坦,是虧是福,老天爺知道。東家,說些別的吧,說這個,堵。”

    “和福呀,要是再讓你幫我,你還來麽?”東家莊地還是繞不過這事,不過,這次,他算是把心裏最要緊的話說了出來,他的語氣近乎乞求,目光也充滿期待。

    其實這句話,他心裏憋了幾年,隻是,一直沒機會說出來。

    老管家和福終是低著頭,低習慣了,多年前養下的毛病到現在也改不了。東家的話如一股暖流在他體內湧動,事實上他並沒恨過他,哪敢恨呀,虧是他及時趕來了,要不,那晚能弄下啥事自個也難保證,畢竟……再說了,千錯萬錯,還是他和福的錯,是他和福抱了東家老婆,到哪兒也說不過去。這些年,為這事,他心裏有過疙瘩,這疙瘩,一半是為自個,一半,為三房鬆枝。她不該死呀,多麽好個女人,咋就偏偏命短哩!

    一路上聽了東家的話,心裏疙瘩算是解開了一半,解開好,解開就不堵了。可一聽東家又讓他回去,猶豫了,不言聲了。

    “是怕六根?”東家莊地問。

    沒點頭,也沒搖頭。他問自個,怕,還是不怕?

    “他是個人禍呀。”終於,他跟東家莊地說了。

    東家莊地等的就是這句話,其實對六根的種種猜疑,隻有從和福嘴裏得到證實,東家莊地才敢確定。

    老管家和福一口應承下來,令東家莊地高興萬分。他真是沒想到,和福是這麽一個念著舊情的人。“不說了,和福,啥也不說了,往後,這下河院,也就是你自個的家。”

    “使不得,使不得呀東家,這話,折和福壽哩。”

    兩個人客套一番,便收起話題,開始用上心辦年貨。這一年已是民國十四年,比莊地小三歲的光緒爺離開人世已經快二十年了,想想,也是一晃眼的事。自打有了民國,這涼州城的事,也是一天一個景兒,盡讓人看了稀奇,單是這錢幣,今兒個用銀元,明兒個用銅元,鬧得東家莊地心裏著實不安,他還是覺得那白花花的銀子實在。和福便笑他,“你這是讓銀子鬧出病來了,要叫我說,最好的法兒還是拿菜子換,看上甚換甚,誰也不覺吃虧。”

    “對,對,這話對著哩。和福呀,你還記得我們拿菜子換走馬的事麽?”

    “記得,咋個不記得。要說,那回我們是賺了,多好的走馬,瞅瞅你騎上那個威風。”

    兩人說著,把涼州城大大小小的商號轉了個遍,一溝的年貨,就在這輕鬆的說笑間陸續置辦下來。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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