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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過年(1/5)

作者:許開禎.字數:46298更新時間:2021-05-16 10:37:05

    17

    一場接一場的大雪牢牢地封住了菜子溝,站在下河院高高的屋頂上,積雪如同厚厚一塊毛氈,把山和溝,樹和地蓋在了一起。溝裏高高矮矮的泥巴房,這陣兒全成了一個個雪疙瘩,錯綜起伏,雜亂無序地耀白著人的眼。

    這雪,既是來年的福,又是今冬的害,它讓整條溝變得鴉雀無聲,仿佛冬眠了般。

    東家莊地一片子急,大雪封了山,人和馬的腳步都受到威脅,許多該做的事不得不停下來,裏麵的東西出不去,外麵的銀子也就進不來。這一溝的人,不是蒙住頭睡大覺能睡得過去的。最要緊的,是得去一趟涼州城。

    馬上要進臘月,一溝的人要辦年貨,院裏的東西不多了,那還是娶媳婦前置辦下的。再說也要看看涼州城,有啥花哨貨,好買了讓溝裏人開開眼界。在如何讓溝裏人開心的問題上,東家莊地有與眾不同的想法,銀子要掙,人心也要掙,雖說溝裏人總是欠他的,可讓他們過一個好年還是很重要的。唯有讓他們過好年,來年的日子才能踏實。況且雪這麽泛,開春免不了又要開荒置地,那可是件苦事兒,也很是件開心事兒,想想,打他當上東家,這溝裏,一年年的,眼看著讓他開到了四十裏處,下河院的地比他爹手上多出了兩倍,安置的人家也翻了一番,那些個來自四鄉八野的逃難者,一進了溝,就再也不想走了,攆都攆不掉。真可謂雪養溝,溝養地,地養人。這一眼的白,來年又是一眼的菜子。一想菜子,東家莊地的心就沸騰了。

    日子定下後,他把管家六根叫了回來,開口便說:“我要出趟門,白日裏你在油坊,夜黑裏住院裏,兩頭照管著。”

    管家六根點頭說是,跟著又問:“跟誰去?”

    東家莊地默盯了會兒六根,忽然問:“你說誰去好?”

    管家六根先是不做聲,同樣的目光盯了東家莊地一會兒,想了想說:“院裏是沒人的,要找也得到溝裏尋。”

    “誰?”東家莊地緊跟著問。

    “日竿子。”

    日竿子就是六根那個堂叔,當年在下河院放過牛,後來不放了,租了地種。管家六根溝裏就這一個親。

    “他去能做什麽?”東家莊地點了煙,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裝車押車,路上做伴。”管家六根顯然早就謀劃好了,一氣說了日竿子不少好處。

    “先這麽說下,走時再定。”東家莊地沒給六根死頭子話,但也沒駁他臉麵。管家六根當夜便去了日竿子家,先透了氣,日竿子忙讓老婆熬茶,一口一個侄,叫得親熱。茶熬好,叔侄倆暄到了正題上。

    “命旺有救沒?”日竿子問。

    “怕是有。”六根答。

    “沒別的招?”

    “沒。”

    屋子裏靜了許多。喝茶的聲響一起一伏。

    “那得想法兒。”日竿子說。

    “得想法兒。”六根說。

    “要不?”日竿子不說了,眼睛盯住六根。

    “不行。太明了不行。”六根直搖頭。

    “弄殘他老不死的,斷條腿或讓他啞巴了。”

    “我再想想,再想想,這事兒不做便罷,做就得做好。”六根顯然還是缺少信心。

    “你呀,都幾年了,還是硬不了心。”日竿子有些失望。

    老婆咳嗽了幾聲,知道來人了,一定是中醫李三慢。兩個人忙端了茶,高聲暄談起來,說的是過年的事。

    日子定在二十八,走時卻提前了一天。東家莊地沒叫日竿子,叫的卻是老管家和福。粗粗算來,東家莊地沒進和福院子也有五六個年頭了,院裏的樹都能當椽子了,當年才有指頭粗。石頭都攆上他爹了,眨眼間就長成大小夥。東家莊地摸摸石頭,問:“你爹哩?”

    老管家和福聽見是東家的聲音,一個蹦子打炕上跳下來,顫著嗓子就喊:“你咋個來了,你咋個親自來了麽?”東家莊地邊瞅屋裏邊說:“不能來?”

    “天呀,看你這話說的,快上炕,快上炕麽,脫啥鞋哩麽,上,上,上。我的天爺呀,你咋個不帶個信哩?”

    東家莊地堅持著脫了鞋,一屁股坐炕惱裏,望住和福。和福叫女人熬茶,“快熬麽,磨蹭個啥,你看來的是誰。”

    女人提著茶壺,激動得淚溢了出來。和福罵:“淌個啥尿珠子麽,也不怕笑話。”說著話自個眼裏竟也浸了淚。

    半晌後東家莊地說:“你還是那麽硬朗。”

    “托你的福,還行,屋裏地裏的,都還能折騰。你哩?還順心麽……”

    東家莊地歎口氣,暄談了幾句,這才提起去涼州城的事。

    “能成麽……我……能成?”

    “咋個不成,除非你不想。”

    “喲嘿嘿,不想?你快喝茶,走,走,你說咋就咋,隻是做夢哩,還能跟著你上城,喲嘿嘿……”

    老管家和福確實沒想到,東家能進他的門,還能叫他跟著去涼州城。莊地走了許久,兩口子還當做夢似的,一個問一個:“真的麽?真的叫去?”直等弄明白是真的,和福哇的一聲,哭開了。

    老管家和福是讓東家莊地從下河院趕出來的。事情過去這麽多年,和福想起那個早晨發生的一切,忍不住還會心驚肉跳。

    他是頭雞兒叫時聽見上房睡屋裏發出喊聲的,東家莊地不在,去了涼州城,跟六根一道去的。站院裏聽了會兒,聲音確是從鬆枝屋裏發出的,而且就是鬆枝的聲音。聲音很疼,像是揪了心一般,聽得他心立刻揪在了一起。他衝耳房仁順嫂仁順嫂喚了幾聲,才想起奶媽仁順嫂回了家,東家剛走她就鬧肚子,第二天又說傷風,怕染給少東家命旺,到自個家吃藥去了。這時聲音緊起來,一陣比一陣緊,和福越聽越不對勁,他走到窗下,衝裏問:“要緊麽?”裏麵不說話,隻有喘氣聲,又問了聲:“疼得很麽?”裏麵弱弱地說:“疼死了呀……”

    和福不敢猶豫了,推門進去,奔到了炕前。鬆枝果然疼得接不上氣,兩隻手死死抓住枕頭,在炕上滾團團。和福點了燈,看見鬆枝滿頭大汗,臉色一片瘮白。忙抓了她的手問:“哪兒疼?”鬆枝咬住牙,指指心口。就又抱住身子,在炕上打滾。和福知道老病又犯了,急得他到處抓撓,就是想不出法子。以前有奶媽,疼急時壓住給她揉,可這陣……

    後來鬆枝栽到地下,和福不能不抱她。他抱起她,就覺身子輕得跟草捆子樣,人成了柴棍兒。心裏忍不住就氣東家,人都病成這樣了,還錢錢錢的,錢要緊還是人要緊。這麽一想就膽正了,說:“我給你揉揉吧?”鬆枝抓了他的手,“快呀,你要疼死我麽,你個死人,愣著做甚?”

    揉了陣,鬆枝輕些了,頭上的汗少了,說要喝水。和福倒了水,喂給她。鬆枝說:“和福,我要死了,怕是熬不過今兒夜。”和福說:“你亂說啥呀,明兒個我找你哥去,讓他給你開藥。”鬆枝說:“不頂用,遲了,這陣就是金子也買不下我了。”和福還要說,鬆枝不讓,“和福呀,臨死前我再問你一句,你心裏有過我麽?”和福不答,這話她問過多遍了,都沒答,不能答。他是下人,她是東家奶奶,要是答了,命就沒了。鬆枝哭了,淚跟雨點似的,“我知道你心裏沒,我苦哇,來世上一趟,沒個人心裏有我……”

    後來,鬆枝哭得越發悲切,惹得和福也是一眼接一眼的淚。他不讓鬆枝哭,他說東家心裏有你,你甭胡思亂想。鬆枝說:“有我咋不救我,不讓我吃藥,他巴不得我早死呀。”和福沒詞了,東家心裏有沒鬆枝他不知曉,東家不讓吃藥卻是事實。

    那個夜晚和福不敢離開,鬆枝一陣緊一陣鬆,疼急時抓著他咬他的肩,鬆下來又亂癲癲胡問話,問得和福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最後他咬牙答了,“有,有呀,可我是下人,有又能咋?”

    鬆枝終於不問了,緊緊抓住和福,“和福呀,有你這話,我死也心甘了,總算沒白來一場。”說完就撲他懷裏,先是號啕大哭,接著又捶他,罵他,“你咋不早說呀,你個死和福,你也是成心讓我死哩,我要死了,你早說了我也沒這麽快呀……”

    天慢慢亮起來,和福早已成了淚人,這淚是為鬆枝流的,也是為他自個流的。心裏裝鬆枝裝了幾年,這時才說出來,他覺得虧,虧呀。後來,後來不知怎麽就給抱到了一起,抱得緊緊的,像是再也不分開。鬆枝在他懷裏動,在他肩上咬,咬得他一陣陣暈眩。

    是鬆枝扒了他衣服,她如柴的身子貼他胸上,感覺不到綿軟,隻有心疼,爛裏爛裏疼,他箍緊她,用整個人暖住她。他說:“鬆枝呀,我不讓你死,你不能死,我要把你留在這世上。”

    話還沒說完,門哐一聲踢開了,進來的是東家莊地,還有六根。

    一切都在眼前明擺著,用不著和福狡辯,況且和福也不想狡辯。和福愣了片刻,輕輕放下鬆枝,隻說了句,你看著辦吧,就走了出來。身後響起鬆枝撕裂的聲音,“和福,我的命呀……”

    第二天沒熬到天黑,三房鬆枝就用一根布帶吊死在睡屋裏。

    ……

    知道東家莊地帶上和福提前上了路,管家六根氣得扔了茶壺,滾燙的茶水濺七驢兒腿腳上,立馬有紅皰燙起來。昨兒夜六根又跟日竿子暄至半夜,終還是放棄路上動手的主意。六根狠不下心,他相信東家莊地很快會老糊塗,隻要命旺不出奇跡,下河院終究還是他說了算,犯不著冒這等險。趕早回到油坊,本想吃了早飯好好睡一覺,沒想就聽了這沮喪的消息。

    昨兒夜他是跟柳條兒睡的,四女子招弟出了懷,六根就想把種種進去。老婆柳條兒連生四個丫頭的事實雖然十二分沮喪,但不會動搖他下種的決心,想想他爹連生六個丫頭還是把他生了出來,六根就覺沒必要這麽早泄氣,應該有足夠的信心把兒子弄出來。

    柳條兒拒絕了他。柳條兒平生頭次用力氣把男人從身子上推下去的舉動說明這個女人冬天裏聽了不少閑話。連生五個丫頭終於落下兒子的草繩跟柳條兒來往密切,柳條兒常常抱了招弟上草繩家串門,扯開大懷邊喂奶邊聽草繩傳授秘訣。草繩說這事兒不全怪女人,男人的東西有時也騙人,種個西瓜能結出芝麻來?草繩看似無意實則有心地漏出後山中醫劉鬆柏後,柳條兒動搖了。

    “你下去!”柳條兒說。柳條兒說這話時口氣硬邦邦的,一點不像平日那個見了他腿就抖,指東不敢往西的柳條兒。六根弄不明白,複又翻身上去。再次讓女人從肚子上趕下來後六根決定不忍了,啪地扇了一個餅,“你這不會下蛋的雞,還有理了?”自打生了招弟扇餅是常有的事,柳條兒並不驚奇,平靜地說:“種個西瓜讓我結芝麻?”

    “你放屁!”

    “放屁我也要說,你的種有問題。”

    啪!這次不是扇,是摑,摑比扇有勁,更解氣。

    柳條兒騰地坐起來,“知道草繩怎麽生下兒子的麽?中藥!”說完下了炕,到另屋跟來弟盼弟睡去了。

    管家六根捶了柳條兒。管家六根一向認為女人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該捶就捶,該打就打,用不著客氣。要不是想著生兒子,給自己延續香火,管家六根才不要一房女人煩自己,他讓六個女人煩了十幾年,煩極了,煩怕了,煩得一看見女人就想躲。

    管家六根一生下,就不幸掉進女人窩裏,六個姐姐像六條母狗,整日的樂趣就是互相撕扯。父母視女兒為糞土的輕蔑態度在得到六根這個寶貝後變本加厲。他們常常會為一件小事對女兒大打出手,甚至剝奪吃飯的權利。仇恨自小便像血液一樣在她們心裏流淌,用不著誰教她們照樣能把架打得熱火朝天。通常是一個撕一個**,還沒長出**的就撕頭發,撕不過癮再抓臉,抓得滿臉是血,還不停手。

    這時候母親往往是抱著他,局外人似的邊哼曲兒邊把早讓六張嘴吸空的**硬塞給他。母親哼一種很能催眠的曲兒,但本意絕不是讓他睡,他一閉眼馬上會得到一頓捏掐。母親疼他的方式總是特別,捏掐還是很普通的一種,有時候她會冷不丁把他的小寶貝吞含嘴裏,就像吮棒棒糖一樣吮咂上半天,完了,還不過癮,還要咬著他的屁股蛋子說,你個寶貝家的,你個王母娘娘送來的,你把我可想死了。母親逗上他一陣,會忽然地伸直目光,看猴一樣看她的另外六個丫頭片子,看著六個丫頭片子打成一氣,母親眼裏會露出解恨的光,內心裏就像巴不得她們其中一個被打死。這樣六根就能一絲不漏地看到打架的全過程。起先他感到興奮,看著老大撕住老三**,忍不住為老大加油,不小心咬了母親空皮袋一口,疼得母親咧著嘴叫。老三反手撕住老大**,喚老二一同上來作戰,六根又倒向老三這邊,渴望老三能把老大撕爛。這樣重複的鏡頭填滿他小時的記憶。終於有一天,六根對六個姐姐毫無創新的打法抱以失望,覺得她們應該打得更精彩更解氣一些。有天他見老大從下麵掏出一條血帶摔到老四臉上,頓時興奮得哇哇大叫,嘴巴毫不客氣咬了母親一口,這次母親沒有原諒他,衝他屁股上摑了一巴掌,六根哇哇嚎叫,狼扯聲引來暴躁的父親。父親猛地撕住母親頭發,你個老母豬,敢打老子的心蛋蛋!六個姐姐興奮得睜大眼,叫喊著讓父親揍她,揍死她,母親果然美美挨了一頓。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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