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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正傳(2/5)

作者:魯迅字數:46564更新時間:2019-07-26 00:39:36

    阿Q也脫下破夾襖來,翻檢了一回,不知道因為新洗呢還是因為粗心,許多工夫,隻捉到三四個。他看那王胡,卻是一個又一個,兩個又三個,隻放在嘴裏畢畢剝剝地響。

    阿Q最初是失望,後來卻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麽多,自己倒反這樣少,這是怎樣的大失體統的事嗬!他很想尋一兩個大的,然而竟沒有,好容易才捉到一個中的,恨恨地塞在厚嘴唇裏,狠命一咬,劈的一聲,又不及王胡的響。

    他癩瘡疤塊塊通紅了,將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說:

    “這毛蟲!”

    “癩皮狗,你罵誰?”王胡輕蔑地抬起眼來說。

    阿Q近來雖然比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慣的閑人們見麵還膽怯,獨有這回卻非常武勇了。這樣滿臉胡子的東西,也敢出言無狀麽?

    “誰認便罵誰!”他站起來,兩手叉在腰間說。

    “你的骨頭癢了麽?”王胡也站起來,披上衣服說。

    阿Q以為他要逃了,搶進去就是一拳。這拳頭還未達到身上,已經被他抓住了,隻一拉,阿Q踉踉蹌蹌地跌進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辮子,要拉到牆上照例去碰頭。

    “‘君子動口不動手’!”阿Q歪著頭說。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並不理會,一連給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於阿Q跌出六尺多遠,這才滿足的去了。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為王胡以絡腮胡子的缺點,向來隻被他奚落,從沒有奚落他,更不必說動手了。而他現在竟動手,很意外,難道真如市上所說,皇帝已經停了考,不要秀才和舉人了,因此趙家減了威風,因此他們也便小覷了他麽?

    阿Q無可適從地站著。

    遠遠地走來了一個人,他的對頭又到了。這也是阿Q最厭惡的一個人,就是錢太爺的大兒子。他先前跑上城裏去進洋學堂,不知怎麽又跑到東洋去了,半年之後他回到家裏來,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他的母親大哭了十幾場,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後來,他的母親到處說:“這辮子是被壞人灌醉了酒剪去了。本來可以做大官,現在隻好等留長再說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稱他“假洋鬼子”,也叫做“裏通外國的人”,一見他,一定在肚子裏暗暗地咒罵。

    阿Q尤其“深惡而痛絕之”的,是他的一條假辮子。辮子而至於假,就是沒了做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這“假洋鬼子”近來了。

    “禿兒,驢……”阿Q曆來本隻在肚子裏罵,沒有出過聲,這回因為正氣忿,因為要報仇,便不由地輕輕地說出來了。

    不料這禿兒卻拿著一支黃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謂哭喪棒——大踏步走了過來。阿Q在這刹那,便知道大約要打了,趕緊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候著,果然,啪的一聲,似乎確鑿打在自己頭上了。

    “我說他!”阿Q指著近旁的一個孩子,分辯說。

    拍!拍拍!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後,於他倒似乎完結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鬆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傳的寶貝也發生了效力,他慢慢地走,將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

    但對麵走來了靜修庵裏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時,看見伊也一定要唾罵,而況在屈辱之後呢?他於是發生了回憶,又發生了敵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麽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聲地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頭隻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著伊新剃的頭皮,呆笑著,說:

    “禿兒!快回去,和尚等著你……”

    “你怎麽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地說,一麵趕快走。

    酒店裏的人大笑了。阿Q看見自己的勳業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他扭住伊的麵頰。

    酒店裏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為了滿足那些賞鑒家起見,再用力地一擰,才放手。

    他這一戰,早忘卻了王胡,也忘卻了假洋鬼子,似乎對於今天的一切“晦氣”都報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啪啪地響了之後輕鬆,飄飄然地似乎要飛去了。

    “這斷子絕孫的阿Q!”遠遠地聽得小尼姑的帶哭的聲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地笑。

    “哈哈哈!”酒店裏的人也九分得意地笑。

    第四章  戀愛的悲劇

    有人說:有些勝利者,願意敵手如虎,如鷹,他才感到勝利的歡喜;假使如羊,如小雞,他便反覺得勝利的無聊。又有些勝利者,當克服一切之後,看見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誠惶誠恐死罪死罪”,他於是沒有了敵人,沒有了對手,沒有了朋友,隻有自己在上,一個,孤零零,淒涼,寂寞,便反而感到了勝利的悲哀。然而我們的阿Q卻沒有這樣乏,他是永遠得意的:這或者也是中國精神文明冠於全球的一個證據了。

    看哪,他飄飄然地似乎要飛去了!

    然而這一次的勝利,卻又使他有些異樣。他飄飄然地飛了大半天,飄進土穀祠,照例應該躺下便打鼾。誰知道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覺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點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膩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臉上有一點滑膩的東西粘在他指上,還是他的指頭在小尼姑臉上磨得滑膩了……

    “斷子絕孫的阿Q!”

    阿Q的耳朵裏又聽到這句話。他想:不錯,應該有一個女人,斷子絕孫便沒有人供一碗飯……應該有一個女人。夫“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而“若敖之鬼餒而”,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實是樣樣合於聖經賢傳的,隻可惜後來有些“不能收其放心”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動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們不能知道這晚上阿Q在什麽時候才打鼾。但大約他從此總覺得指頭有些滑膩,所以他從此總有些飄飄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們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東西。

    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聖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商是妲己鬧亡的;周是褒姒弄壞的;秦……雖然史無明文,我們也假定他因為女人,大約未必十分錯;而董卓可是的確給貂蟬害死了。

    阿Q本來也是正人,我們雖然不知道他曾蒙什麽名師指授過,但他對於“男女之大防”卻曆來非常嚴;也很有排斥異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類——的正氣。他的學說是:凡尼姑,一定與和尚私通;一個女人在外麵走,一定想引誘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裏講話,一定要有勾當了。為懲治他們起見,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視,或者大聲說幾句“誅心”話,或者在冷僻處,便從後麵擲一塊小石頭。

    誰知道他將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飄飄然了。這飄飄然的精神,在禮教上是不應該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惡,假使小尼姑的臉上不滑膩,阿Q便不至於被蠱,又假使小尼姑的臉上蓋一層布,阿Q便也不至於被蠱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戲台下的人叢中擰過一個女人的大腿,但因為隔一層褲,所以此後並不飄飄然,——而小尼姑並不然,這也足見異端之可惡。

    “女……”阿Q想。

    他對於以為“一定想引誘野男人”的女人,時常留心看,然而伊並不對他笑。他對於和他講話的女人,也時常留心聽,然而伊又並不提起關於什麽勾當的話來。哦,這也是女人可惡之一節:他們全都要裝“假正經”的。

    這一天,阿Q在趙太爺家裏舂了一天米,吃過晚飯,便坐在廚房裏吸旱煙。倘在別家,吃過晚飯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趙府上晚飯早,雖說定例不準掌燈,一吃完便睡覺,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趙大爺未進秀才的時候,準其點燈讀文章;其二,便是阿Q來做短工的時候,準其點燈舂米。因為這一條例外,所以阿Q在動手舂米之前,還坐在廚房裏吸旱煙。

    吳媽,是趙太爺家裏唯的一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長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談閑天:

    “太太兩天沒有吃飯哩,因為老爺要買一個小的……”

    “女人……吳媽……這小孤孀……”阿Q想。

    “我們的少奶奶是八月裏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煙管,站了起來。

    “我們的少奶奶……”吳媽還嘮叨說。

    “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

    一霎時中很寂然。

    “啊呀!”吳媽愣了一息,突然發抖,大叫著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後來帶哭了。

    阿Q對了牆壁跪著也發愣,於是兩手扶著空板凳,慢慢地站起來,仿佛覺得有些糟。他這時確也有些忐忑了,慌張地將煙管插在褲帶上,就想去舂米。砰的一聲,頭上著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轉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麵前。

    “你反了……你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來了。阿Q兩手去抱頭,拍的正打在指節上,這可很有些痛。他衝出廚房門,仿佛背上又著了一下似的。

    “王八蛋!”秀才在後麵用了官話這樣罵。

    阿Q奔入舂米場,一個人站著,還覺得指頭痛,還記得“王八蛋”,因為這話是未莊的鄉下人從來不用,專是見過官府的闊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這時,他那“女……”的思想卻也沒有了。而且打罵之後,似乎一件事也已經收束,倒反覺得一無掛礙似的,便動手去舂米。舂了一會,他熱起來了,又歇了手脫衣服。

    脫下衣服的時候,他聽得外麵很熱鬧,阿Q生平本來最愛看熱鬧,便即循聲走出去了。循聲漸漸地尋到趙太爺的內院裏,雖然在昏黃中,卻辨得出許多人,趙府一家連兩日不吃飯的太太也在內,還有間壁的鄒七嫂,真正本家的趙白眼,趙司晨。

    少奶奶正拖著吳媽走出下房來,一麵說:

    “你到外麵來,不要躲在自己房裏想……”

    “誰不知道你正經,短見是萬萬尋不得的。”鄒七嫂也從旁說。

    吳媽隻是哭,夾些話,卻不甚聽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這小孤孀不知道鬧著什麽玩意兒了?”他想打聽,走近趙司晨的身邊。這時他猛然間看見趙太爺向他奔來,而且手裏捏著一支大竹杠。他看見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間悟到自己曾經被打,和這一場熱鬧似乎有點相關。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場,不圖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於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地走出後門,不多工夫,已在土穀祠內了。

    阿Q坐了一會,皮膚有些起栗,他覺得冷了,因為雖在春季,而夜間頗有餘寒,尚不宜於赤膊。他也記得布衫留在趙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進來了。

    “阿Q,你的媽媽的!你連趙家的用人都調戲起來,簡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沒有覺睡,你的媽媽的!”

    如是雲雲地教訓了一通,阿Q自然沒有話。臨末,因為在晚上,應該送地保加倍酒錢四百文,阿Q正沒有現錢,便用一頂氈帽做抵押,並且訂定了五條件:

    一  明天用紅燭——要一斤重的——一對,香一封,到趙府上去賠罪。

    二  趙府上請道士祓除縊鬼,費用由阿Q負擔。

    三  阿Q從此不準踏進趙府的門檻。

    四  吳媽此後倘有不測,惟阿Q是問。

    五  阿Q不準再去索取工錢和布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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