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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新文學大係》小說二集序(3/5)

作者:魯迅字數:21676更新時間:2019-07-26 00:39:42

    我並不是說:苦惱是藝術的淵源,為了藝術,應該使作家們永久陷在苦惱裏。不過在彼兌菲的時候,這話是有些真實的;在十年前的中國,這話也有些真實的。

    三

    在北京這地方,——北京雖然是“五四運動”的策源地,但自從支持著《新青年》和《新潮》的人們,風流雲散以來,一九二○至二二年這三年間,倒顯著寂寞荒涼的古戰場的情景。《晨報副刊》,後來是《京報副刊》露出頭角來了,然而都不是怎麽注重文藝創作的刊物,它們在小說一方麵,隻介紹了有限的作家:蹇先艾、許欽文、王魯彥、黎錦明、黃鵬基、尚鉞、向培良。

    蹇先艾的作品是簡樸的,如他在小說集《朝霧》裏說——

    “……我已經是滿過二十歲的人了,從老遠的貴州跑到北京來,灰沙之中彷徨了也快七年,時間不能說不長,怎樣混過的,並自身都茫然不知。是這樣匆匆地一天一天的去了,童年的影子越發模糊消淡起來,像朝霧似的,嫋嫋地飄失,我所感到的隻有空虛與寂寞。這幾個歲月,除近兩年信筆塗鴉的幾篇新詩和似是而非的小說之外,還做了什麽呢?每一回憶,終不免有點淒寥撞擊心頭。所以現在決然把這個小說集付印了,借以紀念從此闊別的可愛的童年……如果不失赤子之心的人們肯毅然光顧,或者從中間也尋得出一點幼稚的風味來罷……”

    誠然,雖然簡樸,或者如作者所自謙的“幼稚”,但很少文飾,也足夠寫出他心曲的哀愁。他所描寫的範圍是狹小的,幾個平常人,一些瑣屑事,但如《水葬》,卻對我們展示了“老遠的貴州”的鄉間習俗的冷酷,和出於這冷酷中的母性之愛的偉大,——貴州很遠,但大家的情境是一樣的。

    這時——一九二四年——偶然發表作品的還有裴文中和李健吾。前者大約並不是向來留心創作的人,那《戎馬聲中》,卻拉雜地記下了遊學的青年,為了炮火下的故鄉和父母而驚魂不定的實感。後者的《終條山的傳說》是絢爛了,雖在十年以後的今日,還可以看見那藏在用口碑織就的華服裏麵的身體和靈魂。

    蹇先艾敘述過貴州,裴文中關心著榆關,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從北京這方麵說,則是僑寓文學的作者。但這又非如勃蘭兌斯(G.Brandes)所說的“僑民文學”,僑寓的隻是作者自己,卻不是這作者所寫的文章,因此也隻見隱現著鄉愁,很難有異域情調來開拓讀者的心胸,或者炫耀他的眼界。許軟文自名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為《故鄉》,也就是在不知不覺中,自招為鄉土文學的作者,不過在還未動手來寫鄉土文學之前,他卻已被故鄉所放逐,生活驅逐他到異地去了,他隻好回憶“父親的花園”,而且是已不存在的花園,因為回憶故鄉的已不存在的事物,是比明明存在,而隻有自己不能接近的事物較為舒適,也更能自慰的——

    “父親的花園最盛的幾年距今已有幾時,已難確切的計算。當時的盛況雖曾照下一像,如今掛在父親的房裏,無奈為時已久,那時鄉間的攝影又很幼稚,現已模糊莫辨了。掛在它旁邊的芳姊的遺像也已不大清楚,唯有父親題在像上的字句卻很明白:‘性既執拗,遇複可憐,一朝痛割,我獨何堪!’

    “……

    “我想父親的花園就是能夠重新種起種種的花來,那時的盛況總是不能恢複的了,因為已經沒有了芳姊。”

    無可奈何的悲憤,是令人不得不舍棄的,然而作者仍不能舍棄,沒有法,就再尋得冷靜和詼諧來做悲憤的衣裳;裹起來了聊且當作“看破”。並且將這手段用到描寫種種人物,尤其是青年人物去。因為故意的冷靜,所以也深刻,而終不免帶著令人疑慮的嬉笑。“雖有忮心,不怨飄瓦”,冷靜要死靜;包著憤激的冷靜和詼諧,是被觀察和被描寫者所不樂受的,他們不承認他是一麵無生命,無意見的鏡子。於是他也往往被排進諷刺文學作家裏麵去,尤其是使女士們皺起了眉頭。

    這一種冷靜和詼諧,如果滋長起來,對於作者本身其實倒是危險的。他也能活潑地寫出民間生活來,如《石宕》,但可惜不多見。

    看王魯彥的一部分的作品的題材和筆致,似乎也是鄉土文學的作家,但那心情,和許欽文是極其兩樣的。許欽文所苦惱的是失去了地上的“父親的花園”,他所煩惱的卻是離開了天上的自由的樂土。他聽得“秋雨的訴苦”說——

    “地太小了,地太髒了,到處都黑暗,到處都討厭。人人隻知道愛金錢,不知道愛自由,也不知道愛美。你們人類的中間沒有一點親愛,隻有仇恨。你們人類,夜間像豬一般的甜甜蜜蜜地睡著,白天像狗一般的爭鬥著,廝打著……

    “這樣的世界,我看得慣嗎?我為什麽不應該哭呢?在野蠻的世界上,讓野獸們去生活著罷,但是我不,我們不……唔,我現在要離開這世界,到地底去了……”

    這和愛羅先珂(V.Eroshenko)的悲哀又仿佛相像的,然而又極其兩樣。那是地下的土撥鼠,欲愛人類而不得,這是太空的秋雨,要逃避人間而不能。他隻好將心還給母親,才來做“人”,騙得母親的微笑。秋天的雨,無心的“人”,和人間社會是不會有情愫的。要說冷靜,這才真是冷靜;這才能夠和“托爾斯小”的無抵抗主義一同抹殺“牛克斯”的鬥爭說;和“達我文”的進化說一並嘲弄“克魯屁特金”的互助論;對專製不平,但又向自由冷笑。作者是往往想以詼諧之筆出之的,但也因為太冷靜了,就又往往化為冷話,失掉了人間的詼諧。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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