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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新文學大係》小說二集序(2/5)

作者:魯迅字數:21676更新時間:2019-07-26 00:39:42

    我們一切作為隻知順著我們的Inspiration!”

    到四月出版的第二期,第一頁上便分明的標出了這是“無目的無藝術觀不討論不批評而隻發表順靈感所創造的文藝作品的月刊”,即是一個脫俗的文藝團體的刊物。但其實,是無意中有著假想敵的。陳德征的《編輯餘談》說:“近來文學作品,也有商品化的,所謂文學研究者,所謂文人,都不免帶有幾分販賣者的色彩!這是我們所深惡而且深以為痛心疾首的一件事……”就正是和討伐“壟斷文壇”者的大軍一鼻孔出氣的檄文。這時候,凡是要獨樹一幟的,總打著憎惡“庸俗”的幌子。

    一切作品,誠然大抵很致力於優美,要舞得“翩躚回翔”,唱得“婉轉抑揚”,然而所感覺的範圍卻頗為狹窄,不免咀嚼著身邊的小小的悲歡,而且就看這小悲歡為全世界。在這刊物上,作為小說作者而出現的,是胡山源、唐鳴時、趙景沄、方企留、曹貴新;錢江春和方時旭,卻隻能數作速寫的作者。從中最特出的是胡山源,他的一篇《睡》,是實踐宣言,籠罩全群的佳作,但在《櫻桃花下》(第一期),卻正如這麵的過度的睡覺一樣,顯出那麵的病的神經過敏來了。“靈感”也究竟要露出目的的。趙景沄的《阿美》,雖然簡單,雖然好像不能“無所為”,卻強有力地寫出了連敏感的作者們也忘卻了的“丫頭”的悲慘短促的一世。

    一九二四年中發祥於上海的淺草社,其實也是“為藝術而藝術”的作家團體,但他們的季刊,每一期都顯示著努力:向外,在攝取異域的營養,向內,在挖掘自己的魂靈,要發現心裏的眼睛和喉舌,來凝視這世界,將真和美歌唱給寂寞的人們。韓君格、孔襄我、胡絮若、高世華、林如稷、徐丹歌、顧隨、莎子、亞士、陳翔鶴、陳煒謨、竹影女士,都是小說方麵的工作者;連後來是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馮至,也曾發表他幽婉的名篇。次年,中樞移入北京,社員好像走散了一些,《淺草》季刊改為篇葉較少的《沉鍾》周刊了,但銳氣並不稍衰,第一期的眉端就引著吉辛(G.Gissing)的堅決的句子——

    “而且我要你們一齊都證實……

    我要工作啊,一直到我死之一日。”

    但那時覺醒起來的知識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熱烈,然而悲涼的。即使尋到一點光明,“徑一周三”,卻更分明的看見了周圍的無涯際的黑暗。攝取來的異域的營養又是“世紀末”的果汁:王爾德(Oscar Wilde),尼采(Fr.Nietzsche),波特萊爾(Ch.Baudelaire),安特萊夫(L.Andreev)們所安排的。“沉自己的船”還要在絕處求生,此外的許多作品,就往往“春非我春,秋非我秋”,玄發朱顏,卻唱著飽經憂患的不欲明言的斷腸之曲。雖是馮至的飾以詩情,莎子的托辭小草,還是不能掩飾的。凡這些,似乎多出於蜀中的作者,蜀中的受難之早,也即此可以想見了。

    不過這群中的作者們也未嚐自餒。陳煒謨在他的小說集《爐邊》的“Proem”裏說——

    “但我不要這樣;生活在我還在剛開頭,有許多命運的猛獸正在那邊張牙舞爪等著我在。可是這也不用怕。人雖不必去崇拜太陽,但何至於懦怯得連暗夜也要躲避呢?怎的,禿筆不會寫在破紙上麽?若幹年之後,回想此時的我,即不管別人,在自己或也可值眷念罷,如果值得憶念的地方便應該憶念……”

    自然,這仍是無可奈何的自慰的傷心之言,但在事實上,沉鍾社卻確是中國的最堅韌,最誠實,掙紮得最久的團體。它好像真要如吉辛的話,工作到死掉之一日;如“沉鍾”的鑄造者,死也得在水底裏用自己的腳敲出洪大的鍾聲。然而他們並不能做到,他們是活著的,時移世易,百事俱非;他們是要歌唱的,而聽者卻有的睡眠,有的枯死,有的流散,眼前隻剩下一片茫茫白地,於是也隻好在風塵澒洞中,悲哀孤寂地放下了他們的箜篌了。

    後來以“廢名”出名的馮文炳,也是在《淺草》中略見一斑的作者,但並未顯出他的特長來。在一九二五年出版的《竹林的故事》裏,才見以衝淡為衣,而如著者所說,仍能“從他們當中理出我的哀愁”的作品。可惜的是大約作者過於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更加不欲像先前一般的閃露,於是從率直的讀者看來,就隻見其有意低回,顧影自憐之態了。

    馮沅君有一本短篇小說集《卷施》——是“拔心不死”的草名,也是一九二三年起,身在北京,而以“淦女士”的筆名,發表於上海創造社的刊物上的作品。其中的《旅行》是提煉了《隔絕》和《隔絕之後》(並在《卷施》內)的精粹的名文,雖嫌過於說理,卻還未傷其自然;那“我很想拉他的手,但是我不敢,我隻敢在間或車上的電燈被震動而失去它的光的時候,因為我害怕那些搭客們的注意。可是我們又自己覺得很驕傲的,我們不客氣的以全車中最尊貴的人自命。”這一段,實在是五四運動之後,將毅然和傳統戰鬥,而又怕敢毅然和傳統戰鬥,遂不得不複活其“纏綿悱惻之情”的青年們的真實的寫照。和“為藝術而藝術”的作品中的主角,或誇耀其頹唐,或衒鬻其才緒,是截然兩樣的。然而也可以複歸於平安。陸侃如在《卷施》再版後記裏說:“‘淦’訓‘沈’,取《莊子》‘陸沈’之義。現在作者思想變遷,故再版時改署沅君……隻因作者秉性疏懶,故托我代說。”誠然,三年後的《春痕》,就隻剩了散文的斷片了,更後便是關於文學史的研究。這使我又記起匈牙利的詩人彼兌菲(Petofi Sandor)題B.Sz夫人照像的詩來——

    “聽說你使你的男人很幸福,我希望不至於此,因為他是苦惱的夜鶯,而今沉默在幸福裏了。苛待他罷,使他因此常常唱出甜美的歌來。”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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