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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說說故鄉平原(1/4)

作者:周遠廉字數:8846更新時間:2022-03-08 23:12:37

    ——為一張照片寫的補充說明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三日夜晚,放下筆後我習慣地翻閱當天報紙,在《人民日報》第二版發現一張小照片,照的是在集市上幾個農民挑選布料和針織品,說明寫道:“山東省平原縣去年農業又獲豐收,人均集體分配達到二百八十元……”

    普通的人,普通的商品。“人均集體分配達到二百八十元”在三中全會後的中國農村,算不上冒尖。一般的讀者可能隨便看一眼就放開、忘記的。

    然而我激動了,失眠了,忍不住的淚水把手背沾濕了。

    中國有史四千多年了,平原這地方,自戰國“惠文王封弟勝為平原君”算起,也已二千二百多年了。我的祖先,我的兄弟這是第一次“人均集體分配二百八十元”,平原人頭一次被當作富裕了的形象拍下照片來,登在報紙上,向整個地球亮相。我怎能不流淚、怎能不失眠嗬!

    我很想找個人談一談。鄰居已經睡了;是不是去打個傳呼電話,把女兒從床上喊起來談幾句呢?

    這孩子還算老實、儉樸。可我擔心她不會把這“二百八十元”的數字當回事。會說:“這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一個月平均不才二十多塊錢麽?”

    是的,我們國家盡管窮,一個大學生畢了業,第一年工作就會“人均分配”五百多元,第二年達到六百多元。比起經濟發達國家來並不算多。他們也還不大滿足。把這“人均分配”二百八十元不放在眼裏,也有他們的理由。

    我並不讚成那種刻板的、向後看的“憶苦思甜”運動。但是,難道不應該叫孩子們知道,這二百八十元對他們的祖父、曾祖、老祖宗們甚至對他們的叔叔、伯父們說來意味著什麽嗎?

    我的祖父是木匠,手藝在平原東鄉是出名的。他生了五個兒子,可餓死倆,還賣了一個。我父親十來歲給人放牛,冬天赤著腳,凍僵了就把腳踩到新拉的牛糞中去取暖。老木匠可曾夢到過“人均集體分配二百八十元”的時代?

    “七七事變”那年,我已六歲。中央軍一隊又一隊穿過村子往南撤。鄉新們把麥種都碾了,磨了,嬸子大娘連夜烙餅、蒸饃送到軍人們手裏。求他們不要走,不要把祖墳和百姓扔給外國人。他們吃飽了說:“往南撤是委員長的一計,不出一個月就打回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於是平地拉起數不清的土匪團。“張八軍”,“胖娃娃”,槍口掛著紅綢,肩上扛著鍘刀,進村後先殺豬打酒,然後把村民趕到打麥場上,把幾個上年紀的捆起來,脖子卡在鍘刀刃下,宣布“馬上給我們籌一百大洋給養費!過十二點湊不齊就開鍘!”新媳婦摘下包銀鐲子,老大拿出銀挖耳勺,一個雞蛋、一筐線穗地湊這一百大洋啊!那時候二百八十元是幾條人命、多少家破人亡的代價啊!

    “大日本北支派遣軍”到了,帶來了數不清名目的漢奸隊。燒殺搶掠之後,漢奸隊要給養也不敢提一百大洋了。他們知道把全村人捆成一捆也摳不出一百大洋。他們不像電影上的漢奸們那樣闊氣,非吃雞鴨魚肉不可。他們要給養隻要高粱餅子、棒子窩窩,一次幾十個,半拉的也行,發黴的也要。但為這個,老百姓也還是被打得皮開肉綻。因為幾十個高粱餅子也拿不出來。日本人抓夫修據點,開公路,地裏全是野草。老百姓在吃秕子,吃糠,吃榆樹皮,種田人忘記糧食的模樣了。我不知道二百八十元能買多少糧食,隻記得那一年我村的首富鄧某人死了,是餓死的。死後人們發現他屋裏還藏著兩口袋麥子。人們當笑話說了多少年,笑他寧可餓死也不肯動這兩口袋糧食。我長大之後,終於明白了這秘密:他是“首富”,是“鄉紳”,憑這地位他在村裏說話說上句,拉屎占上風,漢奸政權也高看他一眼,收稅要差對他總客氣些。而他所以能有這點特權,就是比別人多這兩口袋糧食。他是寧舍命也不舍這高貴的首富地位的。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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