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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文談(2/5)

作者:魯迅字數:35646更新時間:2019-09-21 04:50:48

    五古時候言文一致麽?

    到這裏,我想來猜一下古時候言文是否一致的問題。

    對於這問題,現在的學者們雖然並沒有分明的結論,但聽他口氣,好像大概是以為一致的;越古,就越一致。(17)不過我卻很有些懷疑,因為文字愈容易寫,就愈容易寫得和口語一致,但中國卻是那麽難畫的象形字,也許我們的古人,向來就將不關重要的詞摘去了的。

    《書經》(18)有那麽難讀,似乎正可作照寫口語的證據,但商周人的的確的口語,現在還沒有研究出,還要繁也說不定的。至於周秦古書,雖然作者也用一點他本地的方言,而文字大致相類,即使和口語還相近罷,用的也是周秦白話,並非周秦大眾語。漢朝更不必說了,雖是肯將《書經》裏難懂的字眼,翻成今字的司馬遷(19),也不過在特別情況之下,采用一點俗語,例如陳涉的老朋友看見他為王,驚異道:"夥頤,涉之為王沉沉者"(20),而其中的"涉之為王"四個字,我還疑心太史公加過修剪的。

    那麽,古書裏采錄的童謠,諺語,民歌,該是那時的老牌俗語罷。我看也很難說。中國的文學家,是頗有愛改別人文章的脾氣的。最明顯的例子是漢民間的《淮南王歌》(21),同一地方的同一首歌,《漢書》和《前漢紀》(22)記的就兩樣。一麵是--一尺布,尚可縫;一鬥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一麵卻是--一尺布,暖童童;一鬥粟,飽蓬蓬。

    兄弟二人不相容。

    比較起來,好像後者是本來麵目,但已經刪掉了一些也說不定的:隻是一個提要。後來宋人的語錄,話本,元人的雜劇和傳奇裏的科白,也都是提要,隻是它用字較為平常,刪去的文字較少,就令人覺得"明白如話"了。

    我的臆測,是以為中國的言文,一向就並不一致的,大原因便是字難寫,隻好節省些。當時的口語的摘要,是古人的文;古代的口語的摘要,是後人的古文。所以我們的做古文,是在用了已經並不象形的象形字,未必一定諧聲的諧聲字,在紙上描出今人誰也不說,懂的也不多的,古人的口語的摘要來。你想,這難不難呢?

    六於是文章成為奇貨了文字在人民間萌芽,後來卻一定為特權者所收攬。據《易經》的作者所推測,"上古結繩而治",則連結繩就已是治人者的東西。待到落在巫史的手裏的時候,更不必說了,他們都是酋長之下,萬民之上的人。社會改變下去,學習文字的人們的範圍也擴大起來,但大抵限於特權者。至於平民,那是不識字的,並非缺少學費,隻因為限於資格,他不配。而且連書籍也看不見。中國在刻版還未發達的時候,有一部好書,往往是"藏之秘閣,副在三館"(23),連做了士子,也還是不知道寫著什麽的。

    因為文字是特權者的東西,所以它就有了尊嚴性,並且有了神秘性。中國的字,到現在還很尊嚴,我們在牆壁上,就常常看見掛著寫上"敬惜字紙"的簍子;至於符的驅邪治病,那就靠了它的神秘性的。文字既然含著尊嚴性,那麽,知道文字,這人也就連帶的尊嚴起來了。新的尊嚴者日出不窮,對於舊的尊嚴者就不利,而且知道文字的人們一多,也會損傷神秘性的。符的威力,就因為這好像是字的東西,除道士以外,誰也不認識的緣故。所以,對於文字,他們一定要把持。歐洲中世,文章學問,都在道院裏;克羅蒂亞(Kroatia)(24),是到了十九世紀,識字的還隻有教士的,人民的口語,退步到對於舊生活剛夠用。他們革新的時候,就隻好從外國借進許多新語來。

    我們中國的文字,對於大眾,除了身分,經濟這些限製之外,卻還要加上一條高門檻:難。單是這條門檻,倘不費他十來年工夫,就不容易跨過。跨過了的,就是士大夫,而這些士大夫,又竭力的要使文字更加難起來,因為這可以使他特別的尊嚴,超出別的一切平常的士大夫之上。漢朝的楊雄的喜歡奇字,就有這毛病的,劉歆想借他的《方言》稿子,他幾乎要跳黃浦。(25)唐朝呢,樊宗師的文章做到別人點不斷(26),李賀的詩做到別人看不懂(27),也都為了這緣故。還有一種方法是將字寫得別人不認識,下焉者,是從《康熙字典》(28)上查出幾個古字來,夾進文章裏麵去;上焉者是錢坫的用篆字來寫劉熙的《釋名》(29),最近還有錢玄同先生的照《說文》字樣給太炎先生抄《小學答問》。(30)。

    文字難,文章難,這還都是原來的;這些上麵,又加以士大夫故意特製的難,卻還想它和大眾有緣,怎麽辦得到。但士大夫們也正願其如此,如果文字易識,大家都會,文字就不尊嚴,他也跟著不尊嚴了。說白話不如文言的人,就從這裏出發的;現在論大眾語,說大眾隻要教給"千字課"(31)就夠的人,那意思的根蒂也還是在這裏。

    七不識字的作家用那麽艱難的文字寫出來的古語摘要,我們先前也叫"文",現在新派一點的叫"文學",這不是從"文學子遊子夏"(32)上割下來的,是從日本輸入,他們的對於英文Literature的譯名。會寫寫這樣的"文"的,現在是寫白話也可以了,就叫做"文學家",或者叫"作家"。

    文學的存在條件首先要會寫字,那麽,不識字的文盲群裏,當然不會有文學家的了。然而作家卻有的。你們不要太早的笑我,我還有話說。我想,人類是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創作的,可惜沒有人記下,也沒有法子記下。我們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連話也不會說的,為了共同勞作,必需發表意見,才漸漸地練出複雜的聲音來,假如那時大家抬木頭,都覺得吃力了,卻想不到發表,其中有一個叫道"杭育杭育",那麽,這就是創作;大家也要佩服,應用的,這就等於出版;倘若用什麽記號留存了下來,這就是文學;他當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學家,是"杭育杭育派"(33)。不要笑,這作品確也幼稚得很,但古人不及今人的地方是很多的,這正是其一。就是周朝的什麽"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罷,它是《詩經》(34)裏的頭一篇,所以嚇得我們隻好磕頭佩服,假如先前未曾有過這樣的一篇詩,現在的新詩人用這意思做一首白話詩,到無論什麽副刊上去投稿試試罷,我看十分之九是要被編輯者塞進字紙簍去的。"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爺的好一對兒!"什麽話呢?

    就是《詩經》的《國風》裏的東西,好許多也是不識字的無名氏作品,因為比較的優秀,大家口口相傳的。王官(35)們檢出它可作行政上參考的記錄了下來,此外消滅的正不知有多少。希臘人荷馬--我們姑且當作有這樣一個人--的兩大史詩(36),也原是口吟,現存的是別人的記錄。東晉到齊陳的《子夜歌》和《讀曲歌》(37)之類,唐朝的《竹枝詞》和《柳枝詞》(38)之類,原都是無名氏的創作,經文人的采錄和潤色之後,留傳下來的。這一潤色,留傳固然留傳了,但可惜的是一定失去了許多本來麵目。到現在,到處還有民謠,山歌,漁歌等,這就是不識字的詩人的作品;也傳述著童話和故事,這就是不識字的小說家的作品;他們,就都是不識字的作家。

    但是,因為沒有記錄作品的東西,又很容易消滅,流布的範圍也不能很廣大,知道的人們也就很少了。偶有一點為文人所見,往往倒吃驚,吸入自己的作品中,作為新的養料。舊文學衰頹時,因為攝取民間文學或外國文學而起一個新的轉變,這例子是常見於文學史上的。不識字的作家雖然不及文人的細膩,但他卻剛健,清新。

    要這樣的作品為大家所共有,首先也就是要這作家能寫字,同時也還要讀者們能識字以至能寫字,一句話:將文字交給一切人。

    八怎麽交代?

    將文字交給大眾的事實,從清朝末年就已經有了的。

    "莫打鼓,莫打鑼,聽我唱個太平歌……"是欽頒的教育大眾的俗歌;(39)此外,士大夫也辦過一些白話報,(40)但那主意,是隻要大家聽得懂,不必一定寫得出。《平民千字課》就帶了一點寫得出的可能,但也隻夠記賬,寫信。倘要寫出心裏所想的東西,它那限定的字數是不夠的。譬如牢監,的確是給了人一塊地,不過它有限製,隻能在這圈子裏行立坐臥,斷不能跑出設定了的鐵柵外麵去。

    勞乃宣和王照(41)他兩位都有簡字,進步得很,可以照音寫字了。民國初年,教育部要製字母,他們倆都是會員,勞先生派了一位代表,王先生是親到的,為了入聲存廢問題,曾和吳稚暉(42)先生大戰,戰得吳先生肚子一凹,棉褲也落了下來。但結果總算幾經斟酌,製成了一種東西,叫作"注音字母"。那時很有些人,以為可以替代漢字了,但實際上還是不行,因為它究竟不過簡單的方塊字,恰如日本的"假名"(43)一樣,夾上幾個,或者注在漢字的旁邊還可以,要它拜帥,能力就不夠了。寫起來會混雜,看起來要眼花。那時的會員們稱它為"注音字母",是深知道它的能力範圍的。再看日本,他們有主張減少漢字的,有主張拉丁拚音的,但主張隻用"假名"的卻沒有。

    再好一點的是用羅馬字拚法,研究得最精的是趙元任先生罷,我不大明白。用世界通用的羅馬字拚起來--現在是連土耳其也采用了——一詞一串,非常清晰,是好的。但教我似的門外漢來說,好像那拚法還太繁。要精密,當然不得不繁,但繁得很,就又變了"難",有些妨礙普及了。最好是另有一種簡而不陋的東西。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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