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24號文字
方正啟體

門外文談(3/5)

作者:魯迅字數:35646更新時間:2019-09-21 04:50:48

    這裏我們可以研究一下新的"拉丁化"法,《每日國際文選》裏有一小本《中國語書法之拉丁化》(44),《世界》第二年第六七號合刊附錄的一份《言語科學》(45),就都是紹介這東西的。價錢便宜,有心的人可以買來看。它隻有二千八個字母,拚法也容易學。"人"就是Rhen,"房子"就是Fangz,"我吃果子"是Wochgoz,"他是工人"是Tashgungrhen。現在在華僑裏實驗,見了成績的,還隻是北方話。但我想,中國究竟還是講北方話--不是北京話--的人們多,將來如果真有一種到處通行的大眾語,那主力也恐怕還是北方話罷。為今之計,隻要酌量增減一點,使它合於各該地方所特有的音,也就可以用到無論什麽窮鄉僻壤去了。

    那麽,隻要認識二十八個字母,學一點拚法和寫法,除懶蟲和低能外,就誰都能夠寫得出,看得懂了。況且它還有一個好處,是寫得快。美國人說,時間就是金錢;但我想:時間就是性命。無端的空耗別人的時間,其實是無異於謀財害命的。不過像我們這樣坐著乘風涼,談閑天的人們,可又是例外。

    九專化呢,普遍化呢?

    到了這裏,就又碰著了一個大問題:中國的言語,各處很不同,單給一個粗枝大葉的區別,就有北方話,江浙話,兩湖川貴話,福建話,廣東話這五種,而這五種中,還有小區別。現在用拉丁字來寫,寫普通話,還是寫土話呢?要寫普通話,人們不會;倘寫土話,別處的人們就看不懂,反而隔閡起來,不及全國通行的漢字了。這是一個大弊病!

    我的意思是:在開首的啟蒙時期,各地方各寫它的土話,用不著顧到和別地方意思不相通。當未用拉丁寫法之前,我們的不識字的人們,原沒有用漢字互通著聲氣,所以新添的壞處是一點也沒有的,倒有新的益處,至少是在同一語言的區域裏,可以彼此交換意見,吸收智識了--那當然,一麵也得有人寫些有益的書。問題倒在這各處的大眾語文,將來究竟要它專化呢,還是普通化?

    方言土語裏,很有些意味深長的話,我們那裏叫"煉話",用起來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聽者也覺得趣味津津。各就各處的方言,將語法和詞匯,更加提煉,使他發達上去的,就是專化。這於文學,是很有益處的,它可以做得比僅用泛泛的話頭的文章更加有意思。但專化又有專化的危險。言語學我不知道,看生物,是一到專化,往往要滅亡的。未有人類以前的許多動植物,就因為太專化了,失其可變性,環境一改,無法應付,隻好滅亡。--幸而我們人類還不算專化的動物,請你們不要愁。大眾,是有文學,要文學的,但決不該為文學做犧牲,要不然,他的荒謬和為了保存漢字,要十分之八的中國人做文盲來殉難的活聖賢就並不兩樣。所以,我想,啟蒙時候用方言,但一麵又要漸漸的加入普通的語法和詞匯去。先用固有的,是一地方的語文的大眾化,加入新的去,是全國的語文的大眾化。

    幾個讀書人在書房裏商量出來的方案,固然大抵行不通,但一切都聽其自然,卻也不是好辦法。現在在碼頭上,公共機關中,大學校裏,確已有著一種好像普通話模樣的東西,大家說話,既非"國語",又不是京話,各各帶著鄉音,鄉調,卻又不是方言,即使說的吃力,聽的也吃力,然而總歸說得出,聽得懂。如果加以整理,幫它發達,也是大眾語中的一支,說不定將來還簡直是主力。我說要在方言裏"加入新的去",那"新的"的來源就在這地方。待到這一種出於自然,又加人工的話一普遍,我們的大眾語文就算大致統一了。此後當然還要做。年深月久之後,語文更加一致,和"煉話"一樣好,比"古典"還要活的東西,也漸漸的形成,文學就更加精采了。馬上是辦不到的。你們想,國粹家當作寶貝的漢字,不是化了三四千年工夫,這才有這麽一堆古怪成績麽?

    至於開手要誰來做的問題,那不消說:是覺悟的讀書人。有人說:"大眾的事情,要大眾自己來做!"(46)那當然不錯的,不過得看看說的是什麽角色。如果說的是大眾,那有一點是對的,對的是要自己來,錯的是推開了幫手。倘使說的是讀書人呢,那可全不同了:他在用漂亮話把持文字,保護自己的尊榮。

    十不必恐慌但是,這還不必實做,隻要一說,就又使另一些人發生恐慌了。

    首先是說提倡大眾語文的,乃是"文藝的政治宣傳員如宋陽之流"(47),本意在於造反。給帶上一頂有色帽,是極簡單的反對法。不過一麵也就是說,為了自己的太平,寧可中國有百分之八十的文盲。那麽,倘使口頭宣傳呢,就應該使中國有百分之八十的聾子了。但這不屬於"談文"的範圍,這裏也無須多說。

    專為著文學發愁的,我現在看見有兩種。一種是怕大眾如果都會讀,寫,就大家都變成文學家了(48)。

    這真是怕天掉下來的好人。上次說過,在不識字的大眾裏,是一向就有作家的。我久不到鄉下去了,先前是,農民們還有一點餘閑,譬如乘涼,就有人講故事。不過這講手,大抵是特定的人,他比較的見識多,說話巧,能夠使人聽下去,懂明白,並且覺得有趣。這就是作家,抄出他的話來,也就是作品。倘有語言無味,偏愛多嘴的人,大家是不要聽的,還要送給他許多冷話--譏刺。我們弄了幾千年文言,十來年白話,凡是能寫的人,何嚐個個是文學家呢?即使都變成文學家,又不是軍閥或土匪,於大眾也並無害處的,不過彼此互看作品而已。還有一種是怕文學的低落。大眾並無舊文學的修養,比起士大夫文學的細致來,或者會顯得所謂"低落"的,但也未染舊文學的痼疾,所以它又剛健,清新。無名氏文學如《子夜歌》之流,會給舊文學一種新力量,我先前已經說過了;現在也有人紹介了許多民歌和故事。還有戲劇,例如《朝花夕拾》所引《目連救母》裏的無常鬼(49)的自傳,說是因為同情一個鬼魂,暫放還陽半日,不料被閻羅責罰,從此不再寬縱了--"哪怕你銅牆鐵壁!

    哪怕你皇親國戚!……"何等有人情,又何等知過,何等守法,又何等果決,我們的文學家做得出來麽?

    這是真的農民和手工業人的作品,由他們閑中扮演。借目連的巡行來貫串許多故事,除《小尼姑下山》外,和刻本的《目連救母記》(50)是完全不同的。其中有一段《武鬆打虎》,是甲乙兩人,一強一弱,扮著戲玩。先是甲扮武鬆,乙扮老虎,被甲打得要命,乙埋怨他了,甲道:"你是老虎,不打,不是給你咬死了?"乙隻得要求互換,卻又被甲咬得要命,一說怨話,甲便道:"你是武鬆,不咬,不是給你打死了?"我想:比起希臘的伊索(51),俄國的梭羅古勃(52)的寓言來,這是毫無遜色的。

    如果到全國的各處去收集,這一類的作品恐怕還很多。但自然,缺點是有的。是一向受著難文字,難文章的封鎖,和現代思潮隔絕。所以,倘要中國的文化一同向上,就必須提倡大眾語,大眾文,而且書法更必須拉丁化。

    十一大眾並不如讀書人所想像的愚蠢但是,這一回,大眾語文剛一提出,就有些猛將趁勢出現了,來路是並不一樣的,可是都向白話,翻譯,歐化語法,新字眼進攻。他們都打著"大眾"的旗,說這些東西,都為大眾所不懂,所以要不得。其中有的是原是文言餘孽,借此先來打擊當麵的白話和翻譯的,就是祖傳的"遠交近攻"的老法術;有的是本是懶惰分子,未嚐用功,要大眾語未成,白話先倒,讓他在這空場上誇海口的,其實也還是文言文的好朋友,我都不想在這裏多談。現在要說的隻是那些好意的,然而錯誤的人,因為他們不是看輕了大眾,就是看輕了自己,仍舊犯著古之讀書人的老毛病。

    讀書人常常看輕別人,以為較新,較難的字句,自己能懂,大眾卻不能懂,所以為大眾計,是必須徹底掃蕩的;說話作文,越俗,就越好。這意見發展開來,他就要不自覺的成為新國粹派。或則希圖大眾語文在大眾中推行得快,主張什麽都要配大眾的胃口,甚至於說要"迎合大眾",故意多罵幾句,以博大眾的歡心。這當然自有他的苦心孤詣,但這樣下去,可要成為大眾的新幫閑的。

    說起大眾來,界限寬泛得很,其中包括著各式各樣的人,但即使"目不識丁"的文盲,由我看來,其實也並不如讀書人所推想的那麽愚蠢。他們是要智識,要新的智識,要學習,能攝取的。當然,如果滿口新語法,新名詞,他們是什麽也不懂;但逐漸的檢必要的灌輸進去,他們卻會接受;那消化的力量,也許還賽過成見更多的讀書人。初生的孩子,都是文盲,但到兩歲,就懂許多話,能說許多話了,這在他,全部是新名詞,新語法。他那裏是從《馬氏文通》或《辭源》(53)裏查來的呢,也沒有教師給他解釋,他是聽過幾回之後,從比較而明白了意義的。大眾的會攝取新詞匯和語法,也就是這樣子,他們會這樣的前進。所以,新國粹派的主張,雖然好像為大眾設想,實際上倒盡了拖住的任務。不過也不能聽大眾的自然,因為有些見識,他們究竟還在覺悟的讀書人之下,如果不給他們隨時揀選,也許會誤拿了無益的,甚而至於有害的東西。所以,"迎合大眾"的新幫閑,是絕對的要不得的。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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