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的大叔

深秋時分，天馬山還是翠綠如春。樹葉眷戀著樹枝，樹枝縱容著樹葉。大地一成不變地寬厚且安詳，養育萬物，包容萬事。 隱藏在山腰的蓮隴寺，偌大一個，平時除了一位年邁的尼姑外，隻有無人賞識的花香鳥語、如訴如泣的風聲雨聲、少數純粹而虔誠的香客以及許多災難臨頭才來抱佛腳的信徒。 而今天，這裏人聲鼎沸。由寺院牽頭，為村裏部分亡靈集體超度。我也為父親申請一個牌位，希望他那善良的靈魂能夠得到安撫，保佑他在陰間吃喝不愁，受敬重。 午後的陽光漸漸柔暖，向西緩慢地移動。遠遠地，我看見大叔的身影：十年前的襯衣，十五前的草帽，二十前的皮帶。 “謝謝了，這次多虧你精心安排，非常妥當。”我當然要感恩他。 “自己人，謝什麽。”他微笑地擺擺手。顯然，他比半年前更黑更瘦了，臉上皺紋也更多更零亂了。 “現在左耳朵聽不見，看東西也模糊了。”他幽幽地說。我知道，他查出糖尿病好幾年了，這是病情加劇的表現。 “你要查查尿糖的指標，藥要堅持吃啊。”我為他擔心。這個病在百年之前隻能采取饑餓療法，一般不超一年生命就會終結。現在雖說可以帶病生存，但都避不了並發症。 “你知道，最近家裏蓋房子，哪有時間顧這個。我好久沒有去醫院檢查，藥也沒怎麽吃了。”在他看來，這好像是無可奈何的。 夕陽繼續向西，接近了山頂。隻見它深情地眺望大地，一如既往地普照，好像不急著上床安寢，不急著把美夢做！ “那可不行，病不能耽誤啊，要不到福州來看？”我勸他，也想力所能及地幫幫他。他的兒子成家了，也有了兩個女兒，但流年不順，經濟狀況不太好，對父親的關照還差強人意。 “這個還不急，眼下房子才蓋了一半，缺錢，正愁著。”說完，他默默地低下頭。 “還差多少？”看他那焦急的樣子，我知道自己必須盡綿薄之力。 “唉，不怕自己人笑話，還差很多。因為舊房子兩邊都要翻新，我們不跟著做不行啊。”我理解他：一個六十有五的老人，現在還幫人打地基賺錢，還勞心勞力翻蓋自家的房。 太陽漸漸西沉，還有一點餘暉提醒我：曾經的光芒和能量，都留在萬物的深處，黑夜將慢慢把光明吞噬。 “那我們家一定支持你一些！”我絲毫沒有猶豫。在我印象中，大叔一直幹體力活，掙得又少，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再苦再累再委屈，他都做事認真，待人和氣，在村裏有很好的口碑。 “我啊，這輩子沒有出息，可我會把債務還清。”他口氣堅定，仿佛是當著天地的麵，作出莊嚴的承諾。 “目前蓋房要緊，不說別的。”我真心地說，並安慰他。記得一年前，父親臨終之前，他拉著父親的手說“兄長啊，孩子都上碗上筷了，有自己的事做，你可以放心上路了”。老父親流下最後一滴淚，平靜閉目了。自始至終，叔叔有條不紊地主持喪事。 夕陽徹底沉淪了，黑夜全麵占領天空和大地。起風了，我和大叔肩並肩走出寺院。看上去他身體很單薄，笑臉無法掩蓋他的疲倦。他說，超度馬上開始，不要再送了。我悵然若失地站在寺院的門口，目送他沿著蜿蜒的山路急走，直到瘦弱的背影完全消失。 青山依舊翠綠，枝葉依舊相戀，大地依舊安詳。大叔還是親愛的大叔：本分、勤勞、樸實和盡心盡力，隻是不再年輕了。他宛如奔波大半天的夕陽，困了累了也不肯停歇，並將最後的光芒投射在蒼茫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