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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裕德堂始末(2/5)

作者:範明字數:26744更新時間:2019-09-21 11:27:45

    六爺雖然沒有文化,卻是個聰明人,他心中有數。他明白財東看中了他,絕不是看上了他這個一無所有的人,而是看上了他的榨油技術。在封建宗法製度裏,女婿不過是個外人,主人把女兒嫁給他並不是保證他不受窮,倒是更便於使用他這個勞動力。但他已經成了家,他心中有自己打算,要創業。他自己拚命地幹,白天在油坊裏幹,晚上為自己拉犁種地,要攢錢,要創業。他買了一個大“撲滿”(笸籮),與幾位弟弟商量,自己做工、賣蒿子的錢不能自己任意花掉,要節衣縮食,大家都要把每月每日掙得的麻錢投進這個“撲滿”中,任何人不能私自打開“撲滿”,直到年底當眾打開,計算這一年攢了多少錢。這時,無主的荒地遍野,幾個弟兄辛勤勞動,日積月累,很快就攢了一筆錢,向官府買了幾百畝荒地,大家不再外出做工了,可以開墾荒地種莊稼了。

    朱家財東不讓六爺離開他家,繼續當梁頭為他榨油。六爺是個有心人,就偷偷置了榨油的工具,自己也開了個油坊,給朱家榨油也給自己榨油。以後離開朱家,雇了長工,教了徒弟,再不需自己下苦用榔頭去打榨油梁的楔子了,逐漸變成按過去主人對待自己那樣去對待雇工了。我的幾位祖父在六爺帶領下,終於創建了一個封建大家庭。六爺怎樣掌管這個封建大家庭我不知道,我記得伯父為這個家的掌櫃時,大廳已掛上了“裕德堂”的匾。每至歲末,把全家老幼齊集在裕德堂大廳裏,長輩們在上端坐,子孫們在下肅立。開始由伯父帶領全家祭祖叩頭後,他即席訓示,總結一年的生產和家務,褒貶得失,獎勤罰惰,條理分明,極富威嚴。在晚輩們的眼中,伯父是一位甚可敬畏的長者。在他的麵前,在這裕德堂裏,我自幼年就感到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甚至產生過一個大家子弟的自豪感。

    然而及至年齡稍長,我也知道就在這個莊嚴的大廳裏,在同樣肅穆的氣氛中,封建禮法怎樣埋葬過一個年輕婦女的青春,那便是我婆,也就是十二祖母。我的親祖父排行為八,我的十二爺也叫二爺早亡無子,就將我父親過繼給二婆,我叫婆,反把我的親祖母改叫八婆。我親祖母一直隱瞞,不讓我們孫子輩知道此事。直到我已經上了學的一天,她生病了,走路很困難,被我碰上,立刻上前攙扶。過路的人看見說還是骨頭裏親,我聽了不解其意忙問八婆,她才告訴我,她是我的親祖母。我從小在婆也就是十二祖母身邊,她向我訴說過她的遭遇。

    我十二祖父是在漢中做生意,做的是鹽米生意,他是個二掌櫃,民間稱“切家”。他善於做生意,把四川做鹽米生意的人擠走了,在漢中站住了腳。十二祖父原配早夭,我婆是繼室。沒有幾年十二祖父吐血亡故,我婆年方二十,無子。十二祖父死後,把靈柩搬回,出殯之前,我的家族邀請她的父、舅等娘家人至家,征詢她是否守節。在那種以三綱五常為“德”的社會,這種征詢實際上不過是一種形式,尤其對所謂大家的婦女。這位十二祖母的父親是位儒生,從小就向她講授過《女兒經》和《禮記》,因此她回答當然是“願意守節”。於是她被尊為節婦,並在十二祖父出殯之前,要為十二祖母舉行守節儀式,這個儀式隆重得很,把我十二祖母扶到裕德堂大廳的最高座位上坐下,由家族最高領導也就是族長五爺率領幾輩人,兒子、孫子輩等分別列為幾排,一齊向這位守節婦婆磕頭、掛紅、喝三杯酒。按當時的習俗,如果不願意守節,就在辦完丈夫喪事後領回娘家,再由娘家改嫁,不能由婆家改嫁。因為守節,這位十二祖母便這樣被埋藏了一生,整整寡居守節40年,受盡難以忍受的痛苦,活到60多歲便去世了。

    我家鼎盛時期有50多口人,由我伯父郝登基繼承六祖父當家長。除堂伯父郝登禮(隆光)、父親郝登弟(鵬程)和堂兄郝兢生(郝隆光之二子)在外搞軍隊外,這個家庭由八叔父、十叔父(係九祖父之子),九叔父(十祖父之子)和堂兄郝如泉(郝隆光長子)等經營。那時共有土地400多畝,房屋兩大院,油坊一個,粉坊一個,牛、馬、騾、驢幾十頭,大車兩輛,轎車一輛,雇長工八九人,農忙時節還要雇短工數十人。

    我們從住破窯上升到擁有數百畝地、高房大馬的大家族了。但因為它還隻是一個土財主,還常常受官府和權貴的氣。所以掌管這個家庭的掌櫃——我的六爺,就決定他的晚輩,也就是我的父輩們要讀書,以學優登仕。這除了光耀門庭外,更為現實的倒是希望通過讀書的階梯,能謀取一官半職,以對付官府和地方權貴的欺壓。我們家第一位讀書人是我的堂伯父(六爺之子)郝隆光,他的原名郝登禮,字開始為龍光,以後改為隆光。這位堂伯父,我隻見過他一麵,那是我在童年時候的一個夏天,我們一群小孩,光著屁股在大門廳裏鋪的一張席上玩,他從外麵身著戎裝走進門,拍拍我的屁股說:“這是咱們家一隻虎,好好念書吧!”當時我受到稱讚,心裏很高興。那是清朝光緒年間,他參加過科舉考試,本來他已經考取了秀才,在考場門口,被衙役、師爺攔住,要他行賄,被他嚴詞拒絕,結果已考取的秀才被黜免了。從這一天起,他立誌不再應試,並且從那世道中自己總結出一條處世之道,以此教誨後代:“房蓋低,地種少,多讀書,少應考。”顯然,他看透了科舉製度的黑暗,也深深感到在一個腐敗的政權的統治下財產並無保障。但他卻認識到知識是有用的,因此他仍鼓勵子弟們要多讀書。秀才未中,他就以數百銀子買了一個斜口監生(和秀才資格一樣),在臨潼縣裏當起士紳來了。

    我這位伯父體高魁梧,以後棄文投武,跟隨富平胡笠僧(胡景翼)組織的民軍,參加了1911年的辛亥革命。胡景翼搞了10個連,我伯父是一個少校連長。我伯父回到家裏,賣了50畝地,向臨潼的一個銀匠,買了來複槍,也叫快槍,就是現在的步槍,還為胡景翼拉部隊。我們家有個特點,在部隊都搞“獨立”。伯父搞的是獨立連,我父親在楊虎城部也是獨立連。1951年我奉命率西北人民解放軍進藏部隊進軍西藏,這支部隊對外也叫獨立支隊。

    1914年袁世凱的爪牙直係軍閥陸建章來陝任督軍。1915年袁世凱稱帝,陝西和全國一樣,義軍四起。陸建章之子陸承武以中堅團駐渭北,胡景翼部首先發難,生擒承武。陸建章派部隊來奪,我伯父的獨立連在渭河以北的繩武村死守,被陸建章包圍。伯父作戰英勇,因被敵人包圍,全連大部傷亡,本來他可以突圍逃走,但他堅守陣地,一直戰鬥到最後一個人,壯烈犧牲。陝西義軍群起反陸,終於將陸建章驅逐出陝境。胡景翼為紀念反對直係軍閥陸建章而犧牲的烈士,在富平縣美原鎮立了紀念碑。

    伯父郝登基是我父親的親哥哥,於解放前已經辭世了。他年輕的時候,隻讀了幾天書,因為我祖父死得早,是寡婦祖母的過繼兒子,曾被歧視而趕出門給別人當過長工。但由於他是個有心之人,並能刻苦鑽研,不但學會和熟練掌握了鐵匠、木匠、榨油等技術,而且幾乎熟讀了所有古代農業、畜牧學書籍,對農田、水利、土壤、棉花種植、選種等都有很好的研究。這位伯父又是個按關中方言稱作“痰氣”的典型人物(“痰氣”本義是指神經不正常,如果以詼諧的語氣出之,其含義往往是褒貶各半,相當普通話的“神經兮兮”)。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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