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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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節 水的身影

作者:鮑爾吉·原野字數:2410更新時間:2019-09-21 11:44:58
我住在牧民丹璧斯仁家裏。天旱,花池子的蜜蜂都懶得飛了;玉米的個頭長不足,葉子枯垂,像撕開的牛皮紙信封。 丹璧斯仁讓我把靠西牆的大缸挪一下,他要掏一條小水渠。我挪開缸,地露濕潤的一塊圓,潮蟲和蚰蜒四處逃竄。這麽幹旱的院子,這個圓卻濕得發黑,像是十年前的舊景象。 我問缸在這裏放多少年了,丹璧斯仁閉上眼睛算……分樹那年之後……黑花牛生六個牛犢之後……南麵房子蓋完……十五年了。 十五年,潮蟲一族在此居住超過一百多代,這是我的猜測,也可能隻有七十代。總之,缸下有一小塊江南。這件事丹璧斯仁不知道,縣國土局更不知道,隻有潮蟲、蚰蜒和我知道。它們在幽暗濕潤的30cmX 30cm的江南產卵和睡眠,醒了出去看別的地方旱成了什麽樣子。丹璧斯仁的西紅柿根本沒紅,像青棗那麽大,垂在秧上思考繼續生長還是縮回去明年再說。蟲子們看罷鑽進濕土,說還是咱們這個地方好哇!水利也是昆蟲的命脈。 可是,缸下濕土的水是從哪裏來的呢?對別人來說,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但我一生都在思考這些愚蠢的問題,包括思考鷹為什麽能在十分之一秒時間內分辨兩種不同的聲源。人們說地下有暗河,而暗河得知丹璧斯仁家院子靠牆的地方放一個醃菜的破缸,用土壤毛細管道群把水接到了這裏,估計是這麽一回事。總之,丹璧斯仁家缸底下是濕潤的。 我把缸旋轉著運回原處,準備把潮蟲蛐蜒捉回塞進去,但蟲子已經沒影了。 丹璧斯仁問我幹什麽? 我說讓潮蟲們繼續過好日子。 嗐,丹璧斯仁說,那我繞道吧,從東牆掏個小水渠。 我想起在德國,每天進山上的樹林裏逛。一天,我見一個紅麵人——德國鄉下人紅麵居多——用鐵鍬在林地掏了個洗臉盆大的坑。我並沒問他幹什麽,他卻聲情並茂地對我講了一通德語。見我茫然,他又用英語把剛才的德語翻譯了一遍。我用蒙古語告訴他:祝你健康長壽。他聳聳肩,扛鍬走了。下午路過這裏,見小土坑漲滿了水。剛好紅麵人牽一隻牧羊犬走過,他讓犬在坑邊飲水,並滿意地對我笑。這人把肩上的鐵鍬遞給我,慫恿我也掏個坑。我唰唰唰掏了個坑,想:這會怎麽樣?第二天早上,我挖的坑裏滿是水。凡是有森林的地方,地下就有一個水庫。水從地下慢慢漲滿小坑,跟坑沿齊平,並不漫出來。在斯圖加特這個名叫索力圖的山林底下,不知蓄著多少水,它們是暗地裏的汪洋。水住地下,並不因為它們是水就暴發流淌。水們安靜地待著,像在候車室等車。 在索力圖,六月的天氣,每天下十幾場雨,每場幾分鍾。森林的葉片把水分蒸發到天上,而水哪兒也不去,像從雲彩兜不住的衣襟裏潑下來,回到老地方。索力圖的風透明,土被樹根藏在腳下,地麵沒灰塵。斯圖加特城裏,參天的樹木四處可見。我在德國的土地上沒見過莊稼,除了森林,就是草場。 水藏在有遮蔽的地方,樹下麵、草下麵都有水的管路。丹璧斯仁大缸遮蔽的地方也有水的身影。那時,我應該用鐵鍬在丹璧斯仁的缸下麵挖下去,日夜不息挖到地下那條暗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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