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幻覺

我跟你說，2005年的深秋時節，我完全被一種奇怪的幻覺籠罩了。那些彌漫於我生命中的往事次第湧來，形成了一個龐大的記憶群體。我因為陷身於其中，時常午夜夢回，睜開睡意闌珊的眼睛，看看文莉在身邊安睡，才能夠繼續安心地做那些怪誕的夢。現在我才想，能夠做那些怪誕的夢也是幸福，因為在後來的一段日子裏，我睡著了無夢，睡醒了身體發空，如同經曆了一次生命的輪回。按照一般常理，無夢的人生方可稱淡定，那是一種大境界。我離這種大境界甚遠，所以違反了常規，後來我睡覺，總害怕那如死寂一般的入眠。在沒有文莉的日子裏，那空蕩蕩的家把我整個兒罩在其中，猶如置身天地之初，世界正處於一片混沌。我是希望有夢，夢裏活色生香，反倒使我明白我的思維還在運轉，我的人生還在繼續。我的思念，仍然沿襲了那固定的軌道，在向前伸展…… 那些日子，文莉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日裏夜裏，我聽著她粗重的呼吸聲，在想象著她肚子裏的那個小生命。我們的土豆，是她的一塊肉，是她的心肝，乖寶貝，貼著她，愛著她，依賴著她，與她同睡眠，共呼吸，相依為命，而我呢，隻能眼巴巴地看著，想著，那種來自天然的親和力隻是母性的專利，孩子與我，還隔著一個空間，這空間可謂大，也可謂小，我期待著他早日來到世間，我們會一天天熟悉，他會看到我的臉，我長了胡子的臉，與他想象中的有什麽不同？這種期待使我變得婆婆媽媽，嘮叨不休…… 有一回，朋友們又小聚，郝忠立說：“文莉懷孕轟動了整個朋友圈子，也改變了一個男人。” 文莉笑嘻嘻地說：“明年帶我的兒子到你家玩。” 王琦說：“你們兒子？鐵定了是兒子？” 我說：“我們倆共同商定的，這娃力氣奇大，動作迅快無比。” 大家一起哈哈大笑：“那文莉懷這個孩子受罪了，他會把你的肚子當沙袋！” 我拿憐惜的目光看文莉，被他們捕捉到了，一起調侃：“表哥愛表妹，倆個一對兒。一個小土豆，明年春裏來。” 我想，他們算得可真準確，土豆的生辰的確應該是在春暖花開的時候。 我們是這樣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土豆，當時我可不明白，他的生命，已經在向一個暗寂的地方去。一切都沒有明顯的征兆，我那時興高采烈的，陶醉於做父親的喜悅中。這一次，為人父的感覺尤其濃重，我看著文莉同樣喜氣揚揚的神色，覺得土豆已經在身邊了，這個小毛孩子，他帶給我們多少愉快啊，這些感覺，我以前沒有經曆過，以後再也不會有了。當我真正明白過來的時候，土豆的一生已經終止了，他在一個地方向我招手，我聽見他向我下令：“爸爸親我。爸爸親。”我順從地湊過去，但他如同與我遊戲一般，突然不見了。他藏起來了。我陷入濃墨一般的黑暗中。 零星的雨點飄打在臉上，這個世界，又下雨了。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