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24號文字
方正啟體

憶韋素園君(1/4)

作者:魯迅字數:9124更新時間:2019-09-21 04:50:56

    我也還有記憶的,但是,零落得很。我自己覺得我的記憶好像被刀刮過了的魚鱗,有些還留在身體上,有些是掉在水裏了,將水一攪,有幾片還會翻騰,閃爍,然而中間混著血絲,連我自己也怕得因此汙了賞鑒家的眼目。

    現在有幾個朋友要紀念韋素園君,我也須說幾句話。是的,我是有這義務的。我隻好連身外的水也攪一下,看看泛起怎樣的東西來。

    怕是十多年之前了罷,我在北京大學做講師,有一天。在教師預備室裏遇見了一個頭發和胡子統統長得要命的青年,這就是李霽野。我的認識素園,大約就是霽野紹介的罷,然而我忘記了那時的情景。現在留在記憶裏的,是他已經坐在客店的一間小房子裏計劃出版了。

    這一間小房子,就是未名社(2)。

    那時我正在編印兩種小叢書,一種是《烏合叢書》,專收創作,一種是《未名叢刊》,專收翻譯,都由北新書局出版。出版者和讀者的不喜歡翻譯書,那時和現在也並不兩樣,所以《未名叢刊》是特別冷落的。恰巧,素園他們願意紹介外國文學到中國來,便和李小峰(3)商量,要將《未名叢刊》移出,由幾個同人自辦。小峰一口答應了,於是這一種叢書便和北新書局脫離。稿子是我們自己的,另籌了一筆印費,就算開始。因這叢書的名目,連社名也就叫了"未名"--但並非"沒有名目"的意思,是"還沒有名目"的意思,恰如孩子的"還未成丁"似的。

    未名社的同人,實在並沒有什麽雄心和大誌,但是,願意切切實實的,點點滴滴地做下去的意誌,卻是大家一致的。而其中的骨幹就是素園。

    於是他坐在一間破小屋子,就是未名社裏辦事了,不過小半好像也因為他生著病,不能上學校去讀書,因此便天然的輪著他守寨。

    我最初的記憶是在這破寨裏看見了素園,一個瘦小,精明,正經的青年,窗前的幾排破舊外國書,在證明他窮著也還是釘住著文學。然而,我同時又有了一種壞印象,覺得和他是很難交往的,因為他笑影少。"笑影少"原是未名社同人的一種特色,不過素園顯得最分明,一下子就能夠令人感覺。但到後來,我知道我的判斷是錯誤了,和他也並不難於交往。他的不很笑,大約是因為年齡的不同,對我的一種特別態度罷,可惜我不能化為青年,使大家忘掉彼我,得到確證了。這真相,我想,霽野他們是知道的。

    但待到我明白了我的誤解之後,卻同時又發現了一個他的致命傷:他太認真;雖然似乎沉靜,然而他激烈。認真會是人的致命傷的麽?至少,在那時以至現在,可以是的。一認真,便容易趨於激烈,發揚則送掉自己的命,沉靜著,又齧碎了自己的心。

    這裏有一點小例子。--我們是隻有小例子的。

    那時候,因為段祺瑞(4)總理和他的幫閑們的迫壓,我已經逃到廈門,但北京的狐虎之威還正是無窮無盡。段派的女子師範大學校長林素園(5),帶兵接收學校去了,演過全副武行之後,還指留著的幾個教員為"共產黨"。這個名詞,一向就給有些人以"辦事"上的便利,而且這方法,也是一種老譜,本來並不稀罕的。但素園卻好像激烈起來了,從此以後,他給我的信上,有好一晌竟憎惡"素園"兩字而不用,改稱為"漱園"。同時社內也發生了衝突,高長虹(6)從上海寄信來,說素園壓下了向培良的稿子,叫我講一句話。我一聲也不響。於是在《狂飆》上罵起來了,先罵素園,後是我。素園在北京壓下了培良的稿子,卻由上海的高長虹來抱不平,要在廈門的我去下判斷,我頗覺得是出色的滑稽,而且一個團體,雖是小小的文學團體罷,每當光景艱難時,內部是一定有人起來搗亂的,這也並不稀罕。然而素園卻很認真,他不但寫信給我,敘述著詳情,還作文登在雜誌上剖白。在"天才"們的法庭上,別人剖白得清楚的麽?——我不禁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想到他隻是一個文人,又生著病,卻這麽拚命的對付著內憂外患,又怎麽能夠持久呢。自然,這僅僅是小憂患,但在認真而激烈的個人,卻也相當的大的。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上一章 回目錄 標記書簽 下一章